作者:过春雪
他说着无事,只是面色比以往都苍白。借着晚霞的余光,能看清他额上似乎泛起一些冷汗。
陈在溪其实很想什么也不说,只要一想到表哥的伤和她有关,她就做不到不关心。
方才她还把表哥称为老鼠…… 陈在溪已经不敢细想,敢忙解释:“表哥,方才我,我也不知道姐姐们会进屋。”
她上前一步,忍不住像以前一样,讨好地问道:“表哥你疼吗?”
女声很轻,断断续续说个没停,宋知礼只好将落在字帖上的视线收回,转移到她脸侧。
对上她眼眸的那一刻,小姑娘眼底映出一片橙黄余晖,裹挟着湿漉漉的水色,有些特别。
他犯不着对一个小姑娘说疼,宋知礼还是摇头,“无事。”
其实原本,他是有些话想问她的,只是此刻,平静注视到她眼底的澄澈后,一时间无言。
余光里,又瞥见那些字帖。
他很平静,只是有一些不舒服。
就像沈确,不是也抱怨过“今天说喜欢妈妈明天说喜欢爸爸,这些个孩子……”
这对他来说,其实是有些陌生的情绪。
童言无忌,他知道这个年纪的姑娘家,和孩子也没什么区别。
他的情绪也正常。
宋知礼还记得,他以前曾养过一只兔子,从边疆回上京的那一日,他将兔子永远留在了边疆,那一瞬,他心底也有过起伏。
而前日里教小姑娘识字时,耗了些心神,所以在察觉到她的善变时,他也做不到完全平静。
就和沈确一样。
此刻,宋知礼站在长桌旁,手臂靠着桌沿。
似乎是生病以后有些不在状态,使得他在上前一步时,却一不小心将桌边砚台打翻。
砚台翻落的声音震耳,拉回陈在溪的心,她本来还有些紧张,可这一霎那 ,她转过头,就看见砚台翻落,而未收干净的墨汁涌出——
摆放在长桌上的字帖零散,砚台翻落的瞬间,写满大字的纸上多出许多星星点点,这些墨点不过一瞬便氤氲开来,模糊了那些整洁规矩的大字。
宋知礼怔了下,便抬手去整理,想将残余的字帖拿出来。
但他动作缓慢,修长的指骨压上白纸,却未第一时间抬起,陈在溪心下有些急,也顾不得旁得了,紧忙抬手去拯救。
只是不论她手在快,该沾上墨汁的纸张已经沾上,只剩下零散的纸上是干净的。
陈在溪看着长桌上的一片狼籍,忽而有些懊恼,也不想再动了,泄气般收回手。
长怀哥哥从前写得字帖,被她丢在某一处找不到了,此刻——长桌上的墨汁,沾染上污秽的纸张……无一不在告诉她,你又愧对了长怀哥哥的一番心意。
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缓了好一会儿以后才回神,沉默了片刻,她意识到自己面前还站着表哥。
宋知礼的动作虽缓慢,但这一会儿,他已经将残余的纸张整理好。
虽是不小心,但他不会推却责任,此刻冷静道: “抱歉。”
男声语调平静,是一如既往的冷淡。陈在溪听着,揉揉眼睛,想擦掉眼角的泪花。
抬眼的瞬间,却瞥见眼前人的手腕似乎是在发抖。
表哥拿着纸张的手背上,有淡淡青筋凸起,与手背相连着的手腕,此刻却极轻地抖动着。
是方才。
刚擦掉的泪花再度冒出来,陈在溪难过完,对表哥的愧疚浮上心头,她上前一步抓住宋知礼手,“表哥,我有些慌,你的伤口是不是很疼,是我方才……”
“无事,”宋知礼打断她,感受到覆在手背上触感时,他微微一顿,又道:“只是有些。”
第50章
他手中还拿着整理好的纸张, 说这话时,声音平静。
陈在溪垂眸,忽而想起, 表哥的伤本就是因她而起的。
表哥虽然只说了有些,但他的伤口……大概也不只是有些疼的。
思及, 因为字帖被弄脏的难过消散, 而另一种愧疚席卷而来。
可她还未想好说些什么,就发觉表哥缓缓将手收了回去, 与此同时,耳畔边传入一道声音,似乎是在问她:“可惜?”
陈在溪没有听懂,只是表哥收回手的动作, 让她感到有些许不适应。明明之前,表哥虽是不喜, 但并不会这般拒绝的。
意识到这一点以后, 不知为何,心脏忽而有些难受,甚至闷到她不想说话。
这种陌生的情绪短暂占据心神, 让她有些惶恐, 甚至不安起来。
现在想想,习惯真的是一种很可怕的情绪。来到宋府以后,她已经习惯去找表哥, 也习惯同表哥靠近。
所以在开始放弃以后, 竟后知后觉的有些许不习惯, 甚至很想抬手, 重新去触碰表哥。
但这很危险。
陈在溪从未想过自己会这般想,当即便将手收了回来, 并掩饰性地压在了桌边的纸张上。
颤了下,她回过神道:“表哥,我没有可惜,无明白的,是因为我方才磕到了你的伤,所以表哥才会手抖。我,我也会同长怀哥哥说清楚,想必他也不会计较这些的。”
长桌的后方是窗户,夏风和煦,将桌上的纸上掀起一个角。陈在溪瞥见,一边说一边将指腹压上去,防止这些零散的纸张被风吹乱。
她这般小心翼翼地姿态落入人眼底,宋知礼微顿,移开了目光。
一时间,室内寂静下来。
只是表哥的冷淡,陈在溪早已经习惯了,便并没有在意。
她仍旧垂眸看着眼前的纸张,小心翼翼地将它们一一抚平。
也就是这时,淡然地男声落下。
“工整端正的字,需要日复一日的练习,若是已经习了多年还无所得,自然不是适合你的字形。”
这句话一出,陈在溪愣了愣,才发现表哥是在回答她方才的问题。他一字一句清晰,从表哥口中说出的话,总让人信服。
事实上也确实,她已经习了很多年的字了,但也像表哥所说,并无所得。
只是陈在溪私心里还觉得,这同字形无关,纯属是因为她练字太无章法了。
无人看管,便全凭自觉,她总是想起来才练习一阵,所以写不好看。
思及,陈在溪看着面前的人,颇有一些懊恼:“其实表哥,和我自己也有关系的,是我太懒散了……”
宋知礼静静地听她说完。片刻,他开口道:“八月,表哥每日可抽一个时辰教你习字。”
“啊?”
陈在溪不由得轻哼一声,反应过来以后,才发现是表哥要教她习字。
只是这句话落在耳边,陈在溪却并无想象中的那般喜悦。
大抵是她本就不觉得,自己能练好表哥的字。更何况,她其实能感觉到,表哥并不想教她。
她不是没有像表哥提过这个要求,反而说过许多次,只是总被拒绝了。
从自幼开始,她就很喜欢强求。
不论是母亲的爱,还是父亲的关切,都是她努力过但还是未曾得到的。
而这一刻也同样,她能意识到,表哥并不是一个空闲到能教她习字的人。
陈在溪不想给别人带来麻烦,她摇头,瓮声问:“但表哥,你为何又要教我习字了呢?”
橙黄色余晖映在天边,稀薄的暖光落在陈在溪脸上。此刻,她的手压在一旁的纸张上,柔软的指腹下,轻触着别人的笔触。
她这个性子,虽是娇气,但弄脏了她的字帖,本就是他的不是。
沉默了会儿,宋知礼移开目光,平静道:“因为表哥并非有意,只能尽力补救。”
“没关系的表哥。”说着,陈在溪有些后悔刚刚问他。
毕竟除了这个原因以外,还能有什么呢?
她只好认真道:“在溪知道并不是故意的,无先前也总是麻烦表哥,还给表哥添了很多麻烦,所以表哥也不用跟我客气。”
陈在溪说完,静等着,也期待得到表哥的回应。
她说自己是麻烦,宋知礼对此,感到很轻微的不解。
片刻,他将视线重新落回她眉眼,还是耐心道:“并未有麻烦。”
男声是一如既往的平缓。
陈在溪没有料到他会这样说,思及,眼眶里弥漫开水雾,她问:“表哥是认真的?”
少时,她就是母亲的麻烦,长大以后,便成了父亲的麻烦。直到被送去了宋家,宋府人也并不喜欢她。
陈在溪一直以为,表哥也很烦她才对。
“嗯。”
宋知礼很少同她这个年纪的姑娘相处,只能耐心地又说:“今日是表哥不对。”
察觉到他态度同往日里不一样,陈在溪那颗试探的心蠢蠢欲动,忍了忍,她还是没有忍住,一时嘴快便问道:“那表哥你讨厌我吗?”
“并未。”
“可是我经常烦表哥,昨日里,表哥还因为我受伤了,”说到这件事,那颗蠢蠢欲动的心暂且收回,她丧气:“而且昨日,如果不是我缠着表哥同表哥说话,表哥也不会受伤。”
她好像很在意这件事,宋知礼沉吟片刻,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这位表妹连及笄都还未,她这个心性,似乎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小一些。
对待她这个年纪的姑娘,他只好多用一些耐性,一点一点地问:“所以方才说以后不会了,也是因为昨日?”
陈在溪吃软不吃硬,听他这般耐心的语气,也有些触动,“嗯。”
只是站了一会儿,有些累了,她便将腰靠在长桌上,借此分担掉一些力气,一边道:“大家都说表哥伤得很重,其实我知道,是我拖累了表哥。”
“只一处伤口,算不上重,也算不上拖累。”
话落,宋知礼抬起手,将五指压在面前女孩的肩上,轻轻将她推开
隔着一层薄薄的夏衫,肩侧边有些痒,陈在溪缩了下脖子,被推开时还有些茫然。
她侧过脸看宋知礼,不明白他这突然的动作,“表哥?”
宋知礼已经将手收回,提醒:“小心,衣衫上会染到墨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