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命万岁 第122章

作者:舟不归 标签: 豪门世家 婚恋 甜文 古代言情

  妇人将信将疑:“只是如此?”

  谢宝因沉默良久,犹豫过后,抬眸:“上面有外大父所留的家书。”

  李夫人闻言,当即低头,在衣物里急切寻找起来,但简牍、缣帛都没有掉落出来,将要发怒时,猛然发现其中玄机。

  「吾儿青女,汝性刚毅,父教汝《诗》《书》,乃冀望汝能于书中阅尽前史数千载,虽寄居乡野茅草,但仍能怀抱天下,倘不喜适人,亦可寄意山水。朝代更迭乃自然大道,况先祖以修书为好,如往昔圣贤,得天下英才教育之,并无争权野心。」

  她镇静的放下旧衣:“你不应该捡起的,因为即便看完这些,今日之我,依然会将这衣物弃于野,阿父不懂我,但你是我所生。阿兕的早慧随你,而你随我,应该明白那些经史书卷中都有什么。”

  谢宝因望着妇人寻求认同的眼神,如此可怜,以及那句阿兕随她,而她又随..三代血亲恍若终于得到妇人的承认。

  不再是利益计算。

  她忽然释然,笑着颔首。

  倘庶民精于训诂,再得经典史籍,天下必乱。

  李夫人大笑几声,而后无奈一叹:“愿此身复生于世家[2],而非乡野。”

  及至北面屋舍群的厅堂,妇人已在堂上。

  林业绥遵从礼数,面朝尊位,敬重的揖了一礼:“数月不见,夫人身体无恙否。”

  郗氏笑着颔首,男子穿三重衣,每层衣襟皆露于外,见其白色中衣上有血点后,神色变得忧怖焦灼:“此去西南,身体可是有所损伤?”

  林业绥收手在身侧:“小伤。”

  郗氏期期艾艾的再言:“那四郎他..他为何不随你一同归家?”

  林业绥不明意味的一笑,妇人怎会因为他而忧虑:“卫罹无恙,他既已入军营,自要听从军中长官的调遣。”

  母子寒暄毕。

  林业绥走去东面列席。

  刚入席,忽警戒的望对面。

  郗雀枝对外已声称病愈,入席于西面,见男子在看自己,她缓缓从席上站起,双手交叠,举于身前,而后往前轻推:“外兄。”

  外兄...?

  林业绥眉头拢起。

  郗氏出声为其解释:“雀娘乃是你舅父的女郎,齿序第七,比你年幼一纪。”

  林业绥没有任何回应,不甚在意的低下目光,忽凛冽道:“谢氏今日提出欲为我纳侧室。”

  郗雀枝继续屈足跪坐,身体微僵,眼中略带好奇,随后看向尊位。

  郗氏心有狐疑:“怎么如此突然。”

  林业绥冷眼看着妇人:“儿子也想知道。”

  郗氏则讥笑:“大约谢氏是已生嫡长子,便觉家中女君之位稳固,因而不再设防,欲以女色取悦于你。”

  林业绥收回视线,垂下眼皮,把玩着手里泛旧的佩巾,看来与她无关,他这个母亲的讥讽不像是虚假的。

  郗氏看向东面,以为男子为此动心:“她既主动提出,你顺势而为即可。”

  林业绥的神色倏然变得晦暗不明,对妇人发出他的警告:“这是我与她的事,夫人不必多管,她刚生二郎,身体有损,需安静调养,这段时日也最好不要去她面前说些有的没的。”

  郗氏的语气也随之愤懑:“我能与她说什么,如今嫡长子也已诞下。”

  嫡长子..

  林业绥冷笑了声。

  “便犹如此话。”他一字一句道,“子嗣一事,我心中自有定夺,有便有,没有亦无妨,从旁支过继就是,我也不在意日后继承大宗之人,是否出自我的血脉,只要他好学诚实,不败坏家风,能担负起博陵林氏,不致使得林氏没落即可。夫人以为只有嫡长子才能继承大宗?决定在我,而非一个身份,哪怕日后她不愿再生,如今生的这个又才能平庸,我也能以侄孙为嗣。”

  猝然闻听此话,郗氏畏惧于男子以后真会使得继嗣混淆,高声辩驳:“嫡长子为继嗣,承继大宗,这是先祖所定,他仅次于你,即使你阿父还活着,亦需为你为嫡长子服丧!岂能因你一言而改变。”

  郗雀枝悄然观察着堂上情况。

  林业绥不想为以后的事情跟妇人起争执,故不发一言,直到察觉到被审视的目光,他面带不悦的看过去,冷冷开口:“郗女郎来建邺许久,高平郡那边该十分忧心。”

  此人看向自己的眼神,带着他极为熟悉的心术权谋,绝非善类。

  其中的驱逐之意毫不掩饰,郗雀枝低头:“外兄所言令我豁然,寓居两月,已经惊扰,不日我便归家。”

  郗氏自知此时绝非提两家议婚的时机,当务之急是解围:“我一人孤寂,特接她来国都,你舅父皆知悉,不必为此忧虑。”

  林业绥双手撑膝,身体往后倾斜,径直站起,然后抬眼看向妇人,语气听不出起伏:“夫人自己能知轻重便好,我还有事需处理。”

  郗雀枝握着的五指缓慢舒展。

  谢宝因跪坐在堂上,羸白的纤细手掌搭在右侧的漆几上,她安静的目视前方,三重衣襟之下的脖颈长而细,耀耀日光之下,眼中却是无尽的绝望,深长似海。

  室内还有一婢在伏地恸哭。

  哭声不绝。

  玉藻一夜未归,红鸢难以安心,清晨就独自离家去寻人,最后在距长乐巷数十里的地方相逢,将其带回后,痛哭数刻才陈述昨日际遇。

  「她离开长乐巷不久,与林业绥的随从相遇,将女子情况危急一事告知后,随从驰马离去,她不久便遇到袭击,见到其他未归的四人,今晨共同逃脱时,被袭击之人发觉,无意中泄露是博陵林氏的人用钱指使。除她以外,皆死。」

  谢宝因听完,变得沉默,她在建邺并无宿敌,即便是林业绥于朝堂上的劲敌,如何预知她何时会生,况她死又有何用,而家中只有郗氏与她有隔阂,但妇人重视子嗣,以大宗早日有嫡长子为己任,且绝不敢亲自动手。

  逐一除去之后,便只剩那人。

  因为她出身渭城谢氏,因为她仅是他手中一块可肆意丢弃的砾石,她在那人眼中从来都不是琼玉。

  士族行事皆要声誉,即使是弑君篡位,亦要用言语修饰,然他们夫妻四载,子女俱有,夫人猝然死亡,谢贤必会联合其余士族借此事发难,三族权势虽已被动,但也能搅乱天子和他的计谋,而其妻丧命于产子,合乎情理。

  士族焉能再讨伐一丧妻丧子之人。

  他遣随从回建邺大约也是来确认计策是否得以成功。

  原来自己与阿姊,不仅是容貌相类。

  谢宝因缓缓抬手,捂住每跳动一下便隐约发疼的胸口,眼带泪光的粲然而笑,倘若经幡从未动过该有多好。

  久未听到女子的声音,玉藻惶恐会出事,膝行过去,在三尺处停下叩头,大哭请罪:“女君,是我无用。”

  谢宝因看见在中庭游戏的长女,手指微动,男子既已动杀心,那她如何努力也无用,自己死局已定,但从今日开始却必须谨慎行事,让阿兕与二郎能得以好好活下去。

  即使那时已没有她这个阿娘。

  “四人中有奴隶几名。”

  “三人。”

  她冷静善其后:“从我的府库中取出一万钱送去那人家中,并严令其亲人对此缄口,此事也绝不准外泄,否则你们的性命,我无法保全。”

  一万钱供庶人生活十载已足矣,而林业绥欲谋杀妻子的事情若使天下得知,那死的将不仅是她,还有阿兕、二郎。

  这里的媵婢、奴僕亦是。

  询问奴僕后,童官速到家中郗夫人所居的屋舍群外等候,随男子缓步走离阶庭:“孟夏之月,女君曾前往长极巷去拜望大病的范夫人,此外不再有任何会见。”

  前面也已试探出来,不是郗氏。

  林业绥揉眉,而后垂手,再负手道:“家中近来可有发生什么事?”

  童官并未询问此事,当即怯懦拱手,惊惶到用另一事来报告:“始终随侍女君左右的一名媵婢玉藻未归,听闻昨日遣出去的奴僕全部失去音讯,因而她亲自前去,且昨日晡时,我奉家主之命去兰台宫,也曾在巷口遭遇袭击,但我少时习过武,又有武侯经过,所以他们没有加害成功。”

  “恐是有人欲在女君生产之际谋害。”

  林业绥的气息开始不稳,握拳抵在嘴前,咳嗽难忍的轻咳两声,掌心瞬间就淌了几滴血。

  他挺直腰身,凛然吐出一字:“查。”

  童官犹豫,迟迟未禀令:“惟恐已逃出建邺。”

  毕竟连尚书仆射的妻子都敢谋杀。

  “逃?”

  男子怒极而笑。

  他拿佩巾拭去这些血,眸子里尽是淡漠:“便是逃去西域三十六国,远到大秦,也要给我把尸体带到面前来。”

  【?作者有话说】

  ★因有人误会,特此说明:热症非重疾,高温天气下,大家都怕热,多少会有一点体虚,需要食补,女主比普通人稍微严重一点而已。

  [1]王延寿〔两汉〕.鲁灵光殿赋:“汩硙硙以璀璨,赫燡燡而烛坤。”【译文:它光洁明亮,彩色灿烂;它红光闪闪,照耀大地。】

  [2]改自南朝梁.沈约《宋书·始平孝敬王刘子鸾传》:“帝素疾子鸾有宠,既诛群公,乃遣使赐死,时年十岁。子鸾临死,谓左右曰:“愿身不复生王家。”【注:记载的是南朝刘宋一代历史】

第104章 她的后事

  暮秋时, 天气转凉,白露凝结成霜,草木枯叶被萧瑟秋风一一摇落, 唯独生长于庭阶的泽兰芳气馥郁。

  然馆宇耸峙, 奴僕徒步于相连的甬道,却听之无声,人人皆是鞠躬谨敬貌,屏气似不息者,畏惧迁怒。

  如今的状况已经维持三月。

  家中虽然有二郎诞下, 但不闻喜色,有的仅是压抑到难以呼吸的沉郁, 最后慢慢化为这满庭的幽静寂寥。

  媵婢双手提着食案,通过甬道低头慢行至位于疱屋西南方的居室,见女子踞坐于南面临窗牗的狭长坐榻上,左右有婢侍坐, 自腰以下拥衾而覆。

  衾之上,还有一席绣有纹饰的葛布。

  女子泛着青白色的手掌就轻轻落在上面。

  她疾行几步,随后小心翼翼的跪下, 肃敬奉上:“女君, 汤药已煮好。”

  然而室内寂然无声。

  侍坐在一侧的玉藻见状,向前微倾身, 亲手端过食案上的双耳漆碗:“女君,这汤药已经是最后一日的。”

  谢宝因欹斜向右, 头颅依着墙壁, 双足曲起的同时, 膝盖高隆, 她将手肘置于膝, 明眸落下,灵魂凝滞,仿佛已丧失所有情绪,不知悲哭,不知欣喜。

  玉藻静候几息,当看见凉风穿过窗牗,两鬓垂下的青丝拂其面时,一股巨大的悲戚忽直冲鼻尖,即使女子毫无波澜,但她却觉得凄凉如霜野上的那只鹿。

  所以,又再次开口进言:“女君不用药,身体则难以康复,有损寿数,何况女郎与二郎尚幼小,女郎又恋母...因女君有疾,久未病愈,家主近来严令女郎来此,她常于室内呜咽。”

  自季夏以后,女子常常精神恍惚,若有所思,又寡言非常,时而进食艰难,气色极速衰败,病气不散,从前的衣服也日渐宽博。

  仲秋八月就应从这搬出,住回北面居室,与家主共同居住一室,但不止反感于此,而且日益抵触药石,每每都是家主从官署归来后,得知女君又未用汤药,愠怒强逼。

  谢宝因缓慢眨眼,手指抚过絺绣上那只线条微凸的飞鹤,及骑乘白鹤飞往天际的仙人,闻而不言。

  少顷,有奴僕在阶庭请见。

上一篇:匪相

下一篇:藏玉怀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