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舟不归
文帝六十而崩,都没有如此老态。
不必追念。
呵。
李璋浑身战栗,努力抑制着满腔愤概和哀怨:“我与安福少时丧母,是太后抚育我们无恙长大,所谓生而不养,断指可还,未生而养,终身难忘。阿兄更是待我们宽厚,我性情急躁,但阿兄总是不厌弃的温声安抚我,而这些年来,即使没有阿兄在身旁,我也已经能够忍住自己的脾气,皆靠我日夜含血硬撑!”
“太后你知道吗?多少夜里我都恨得想喝他们的血,吃他们的肉,当年安福丧命的时候,阿兄劝我不要冲动,他自己却不顾东宫身份,亲自前去打了郑戎,但这么好的阿兄为何会无辜丧命。”
“臣没有太后的福佑,难以寿终,我只想知道阿兄为何薨逝。”
王太后听闻,当下就惊愕失色:“那已经是往昔之事,你又何必再追!”
“因为‘臣不讨贼,子不復仇,非臣子也’[2]!”
因为当年那件事,失去兄长、爱女的李璋再也隐忍不住,衰老的脸庞承载着滚烫的眼泪,声音微微发颤,可怜到像是无家可归的人。
在心头悲痛难以复加之际,他手掌握拳,然后捶胸,以此来疏解:“太后知不知道月儿是为何自杀的?她看见了,她看见了这座宫殿内所有污秽。”
年近知命的天子在阿母面前,又变回了号啕质问的幼童。
王太后不敢置信的起身,朝李璋走过去,瘦能见骨的双手去握他手臂,仰头哭问:“月儿..真的..看见了?”
当年李月不是睡了吗,她明明把人留在殿内,为何还会看见?
她竭力尽能想要忘记的旧事就这么卷土重来,她哽噎欲吐,好像又回到十九载前的那场端阳宴上,小女郎一眼就看到王祖母的悲哀,上前给予怀抱宽慰,怎么也不肯离开。
李璋甩开王太后的手,癫狂大吼:“太后为何要这么做,阿兄是你亲子啊,那是你的亲子。”
所以真相已经彻底解开。
这就是他数年来都苦求不得的事实。
他收起脾性,坐在这至高处,做士族眼中最满意、最听话的天子,牺牲子女,为的就是要重振皇权,扳倒三族,再为兄报仇。
但如今,要如何报仇。
王太后走过去,拿木杖支持:“因为我出身郁夷王氏。”
二十载前,那次密谈就犹如陵江的江水..让她溺毙其中。
“母杀子从何来?道奴也是王氏的血脉!”
“那皇后去问问他是否还认母族、舅氏?太子刚监国就要治理母族权势。”王氏族长看着眼前这位文帝皇后,嗤笑道,“郁夷王氏几百年的根基怎能毁在一个黄口小儿的手中,若要叫我出手,莫说全尸,连一根发丝都要焚烧干净,再一把扬了。”
“皇后出身何处,千万不要忘了。”
妇人啜泣不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王氏族长冷漠斥责:“哭什么哭?王氏不以女眷入宫谋仕乃族规,凡为王氏子弟皆要熟知,但你却视若罔闻,还生出如此竖子!”
昭德太子在监国期间,郁夷王氏已经不止一次派女眷入宫找她,要她制止这个儿子的所作所为,直到前朝君臣开始想要彻底消灭士族,王氏族长终于再也不能安坐,亲自前来。
她杀或能为道奴留存全尸,王氏杀则是如何解恨如何来,而王氏代表的是天下士族,她别无选择。
道奴死后,她退居蓬莱殿,不愿再见先帝是因为无颜敢见,厚儿出生的时候,小小的一团,脐带还未剪断便先抓住先帝的手指,使得先帝喜不自胜,赐小名为道奴。
他们二人最宠爱的儿子被她亲手毒杀,导致重病缠身的先帝因此悲恸过度而崩。
多少个日夜,每当望着这双手都想自杀谢罪,所以她拒绝看医,但后来国都开始流出道奴为璋儿所杀的流言,更猜测是新帝不让大病的她用药石。
道奴已经死了,她不能让璋儿再背负弑母之名。
从激愤中脱身以后,李璋平静询问:“阿兄在端阳当夜薨逝,为何翌日才传出丧讯?”
他昔年不怀疑李月是看到真相而出家,是因为阿兄身边的舍人亲口所言“太子当夜安然无恙回到东宫安寝”。
王太后摇头,她也不知道在兰台宫饮毒而死的道奴,为何会出现在东宫,都已经前尘旧事,又何必再提。
道奴那么笃信如来,恐怕已经转生,那户人家应该如他所愿..兄友弟恭、父母仁爱,他也会长乐未央的寿终。
太后不言,李璋就自问自答:“因为阿兄孝廉,他爱先帝与太后,可比起先帝,最爱的还是太后,阿兄初入主东宫的时候,还曾哭着要找阿母,所以即使知道阿母要杀自己,但还是会忧虑阿母会因此受罪受难,臣甚至不敢想阿兄究竟是如何度过那最后半月的,一日一日的等着亲生母亲来杀自己。”
天子哀嚎着仰头问灵:“阿兄啊阿兄,你为何要生得如此仁孝。”
王太后闻之,手中木杖倒地,她人也伏跪在地,但因年老而血肉流失,所以倒下时只听见骨头砸地的声音。
她在呼天号地,却没有丝毫的声音发出。
她说。
道奴,求你恨恨阿娘。
天子从长生殿离开后,林业绥信步走至王廉公身边。
他垂眸看着这位恩师,心绪没有丝毫涌动,想问的只有一件事:“那日在王烹家中围炉赏雪,老师为何要骗我。”
面对这位学生,从进入殿内起就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的王廉公终于出声,并且毫不掩饰自己的欲望和内心所想:“我入世为官做人,皆谨慎律己,当年以血肉之躯才拼出这样一条路来,最后终于受士族敬重,即使是郑王谢的子弟见我也需俯首称一声廉公,所为也不过是太原二字。”
太原王氏与郁夷王氏虽然并非是同族,但常常因同姓而被比较,上至先祖,下至当朝子弟,学识才问、私德建树与所联姻士族,无有例外。
但不论是前朝还是如今,太原的权势都不如郁夷,所以前朝曾以一句“同为王,犹云泥[3]”来编排太原王氏,而其族中的某公在最显赫时,曾欲求娶谢氏女郎,也被天子以“谢氏非王配,若配,另有王[4]”拒绝。
王廉公望着男子,笑叹:“你知道当年士族子弟皆欲被我收为弟子,我为何惟独收了你吗?因为从安,我们师生二人都是一样的,为了家族,所有的一切都可以放弃。”
林业绥低头,自嘲的笑出声。
因为他已经后悔了,后悔曾经放弃活着,后悔曾无所谓生死。
不知过去多久,终于有内侍双手叠放在身前,低头躬身来到殿内:“陛下说廉公可以走了,无论去哪都不准加以阻扰,但命还是名,需廉公自己选择。”
弑君自古就是受人唾骂的禽兽之行,为人所不齿,即使是权臣弑君也会想办法掩饰,如果此事一旦公之于世,太原王氏将会遗臭万代,而其余士族会首当其冲的指责。
王廉公伏地,顿首谢恩,然后挣扎着要起来,但是长跪两日,腿脚已经没有知觉,几次踉跄。
林业绥微微弯腰,伸手扶起这位老师,再陪他从长生殿一步一步的走出去。
行至阙门时,王廉公已经做出自己的选择:“圣人说‘老而不死为贼’,我活到这个年纪,将有百年,人早就已经是死的了。”
他笑:“我也该去见武帝了。”
而太原王氏与其他,他永远都会选择前者。
林业绥默然不语,这个选择在意料之中,他十岁被王廉公收为学生,至今已整整十六载,所谓为师为父。
他做不到从容。
察觉到学生的异常,王廉公停下脚步,转身蔼然笑着,坦然到视死如归:“贤者不客死,这些年我在建邺实在待太久,我预备今日就出发回隋郡。从安,你我多年的师生就到此为止了,不必送我、也不必吊唁我。”
随即他拂开男子的手,身体正立,如同要隐居高山的名士,十分飘逸的振了振宽袖:“生得其名,死得其所。”
而后他沿着甬道独自离开。
林业绥停在原地,望着远去的身影,黑眸里的亮光最终化为清水,从眼里滚落下来。
他屈膝跪下,拱手推出,拜手行稽首礼。
“就此诀别。”
【?作者有话说】
[1]《晋书·王璿传》。
[2]改自战国《春秋公羊传》。
[3]“同为王,犹云泥”:虽然都是姓王,但差别就像云和泥一样。
[4]“谢氏非王配,若配,另有王”:谢氏不是你这个王可以配的,得是另一个王才能配。
【解析一下文中的零碎线索】
1、部曲都是谢氏、郑氏族地的口音是欲盖弥彰,所以线索是郁夷王氏。帝后中就太后是郁夷王氏出身的,文帝不可能联合王氏杀自己亲儿子,这个儿子还是储君,关系国体,且文中一直有说三族已经在走下坡路,要是权势最盛时,可能敢逼皇帝杀太子,但现在王氏没办法一手遮天到这个地步。
2、还有一个点就是玄度说昭德太子只说一切都有始有终,这个属于细节线索,如果女主听到这句话,估计能够马上知道是谁,因为她当时听到李夫人要放弃自己就是这么想的,母亲带孩子来世上,又送孩子离开,谓有始有终。但女主没听到,男主也不知道女主濒死的时候想的是什么,所以文中没办法揭露,作话说一下。
第116章 夫人病笃【大修】
熙天曜日之下, 微风徐徐过之。
在炎炎仲夏,这无疑是一个和畅清朗的夏日。
一身白衣的王廉公从狭长的甬道缓慢走出,站在宫门前的时候, 屈曲的腰背艰难挺直, 仰首吸这天地间的清新之气,然后长长的嗟叹一声,犹如不得志的稚子,然他不仅衣白,束发戴冠的须发也皆是白素。
奴僕驱车来到宫门, 见老翁如此情态,恍然看见了多载前那位志在千里的太原王郎, 坐着牛车一路来到国都。
昔年十有五而志在学,此时八十有三而烈士暮年。
奴僕从牛车上拿来木杖,恭敬递过去:“阿郎,我们归乡吧, 隋郡才是阿郎的家啊,在国都建邺谋略多年,阿郎已经无愧太原王氏了。”
此次突如其来的危机已经足以让他投鼠忌器, 而阿郎能够转危为安, 皆因博陵林氏的家主。身为家僕,他也已经六十而耳顺, 曾经侍从过廉公的奴僕已经寿终,而自己侍从多年, 廉公已如同他的阿翁, 为人子都是冀望自己的阿翁能够不知政事, 含饴弄孙到寿终, 而不是死于非命。
长跪两日, 精力被迅速耗尽,王廉公接过杖,以此支持一直都在衰退的身体,笑着颔首:“我们归乡吧,以后都不再来国都了。”
奴僕闻之,莫不欣喜。
王廉公在奴僕的扶持之下,行动艰难的坐上牛车,随后命令前面掌驭车驾的人,从朱雀大街离开国都。
昔年他带着家僕,就是学老子坐在牛车上,沿着宽直的大路鲁道来到了国都,但他并不是坐牛车隐遁,而是入世。
象征无为不争的牛车从这条天下最宽阔的道路进入国家政治的中央,他十六拜官,一直到三十而立之际在那场叛乱中才得武帝宠幸,侍从帝王身侧。
驱车出了城门,王廉公在晃晃荡荡的牛车上,回头从没有帷裳的车后远望国都。
在十里之外的官修庐舍中,一群人在此席坐饮汤。
他们的家僕则候在道路两旁给行旅指示方向的行道树荫下,时时注意着国都来的方向,在见到一头青牛迟缓行在鲁道中央,即时奔走进庐舍:“阿郎,廉公的牛车来了。”
众人闻言纷纷起身,先后出来,肃静的侍立在大道右侧,注视着缓缓的而来的牛车。
家僕也禀命提前站在道路中央将车驾阻拦。
廉公的奴僕见状,以为是天子的人,但又见四周并无禁军甲士,天子恐也不想背负杀害良臣之名,当下选择高声呵道:“请问为何阻滞我主人的车驾?”
家僕怀着敬畏之心行礼:“我家阿郎听闻廉公要归乡,所以前来告别。”
随即穿着各色直裾的人履过平地,其中黑发白发皆有之,还有一持木扙的老翁,他们对着帷裳一拜。
“廉公。”
“老师。”
“子封。”
王廉公已经筋劳力尽,意识也在遨游,忽然被车外之人惊觉,沉静下来后,才从声音中听出这些都是他往昔在朝中的门生与昔日旧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