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舟不归
谢宝因闻之颦蹙,惶恐到直接倾身过去,用手捂住他的嘴。
然而见女子有如此反应,林业绥却笑得更开心了。
意识到他是在戏弄自己,谢宝因心中仅剩的忧虑也尽数消散,转而是浓重的药味萦绕鼻尖。
抬头时,林业绥已近在咫尺,揉完药的他寸寸逼近,直到撷取到女子的清芳,才餍足去濯手。
谢宝因舌根酥麻的将今日在清都观所发现的事情告知:“五公主是食金丹自杀的,据监观与其余女冠所言,应该是来到青城山后才开始食用,但五公主似乎只是想让自己慢性中毒,并非即时死去。直到九载前,陛下遣人来寻,才让她决心去死,公主在死前有遗留一卷《列女传》,还送回国都给天子观览,恐内有乾坤。”
林业绥浸湿双手,拿松香胰涂抹十指,认真濯洗,不疾不徐道:“她改了其中四字。”
听到改字,谢宝因急切要去找竹简,她记得来到青城山的翌日,男子便命人用竹片誊抄,而一卷共二十一支简,三百一十九字,如果不逐字校阅,几乎不会注意。
发觉女子的意图,林业绥用粗巾擦去水迹,然后将那卷竹简取来,在她身前几案上展开,长指从她身后绕过,云淡风轻的落在竹片一处。
如此姿势,于悄然无声中将人搂在怀中。
谢宝因垂目,看着男子所指之处:“孝。”
林业绥再指三处。
“而。”
“被。”
“弃。”
一滴泪落下,谢宝因抬手抚面,李月在《列女传》上所改的几处刚好能集字成“孝而被弃”。
孝,善事父母者。[1]
文帝与王太后,其中一人将孩子摒弃了。
【?作者有话说】
玄度在66、111章有提及。
[1]孝,善事父母者。——东汉.许慎《说文解字》
第115章 客死於野【修】
车马从汶山郡出发后, 不再由长江出蜀,而是自通达京邑的平直蜀道一路朝北方去,驱车数日, 最后他们于仲夏上旬回到国都。
初入建邺, 驭夫掌驭马车沿大道驾至长乐巷,有男一人从右侧奔突而出,双膝一屈,在轭中的三驾马前长跪,先号咷悲哭, 而后请求谒见尚书仆射。
侍从车驾的童官闻音,过去严令其露出面貌, 随即健步到车驾的帏裳旁,拱手报之:“所跪之人乃廉公身边的奴僕。”
林业绥黑眸半敛,沉默许久,随后才道:“命他上前。”
奴僕膝行至车驾旁, 匍匐而哭之:“陛下忽于前日夜半召见廉公,此时都还未归来,乞请林仆援救。”
谢宝因微微侧目, 从帷裳看向马车外。
他们汶山郡此行已经知道昭德太子薨逝的真相, 天子在决意追究之前,为何还要如此急切的召见太原王氏的族长来到国都。
难道不应该是召见另一个王?
在男子的命令之下, 帷裳开始轻轻晃动起来,车驾迟缓向前, 王廉公从故乡带来建邺的奴僕依然还匍匐在原地。
谢宝因朝男子望去, 情绪浅薄到难以窥探他心中所想。
随后, 掌驭马车的驭夫驱使三驾马停下。
家中奴僕与媵婢也已经带着林圆韫与林真悫在家门外迎候。
而车驾内, 林业绥扣住要起身的女子, 握着其手腕,淡声说道:“你先归家,我入宫一趟。”
谢宝因下意识往外看,然后温顺颔首。
家门前,已经一月未待在父母身边的林圆韫锲而不舍的喊着“耶耶”“娘娘”,仅十月大的林真悫也随着阿姊开口说了两句不成字的音调。
见男子欲要下去,谢宝因握住他大掌:“阿兕他们若见你归家不久又要离开,肯定会哭,还是先去看廉公。”
林业绥笑了笑,沉下声音:“等我回来。”
谢宝因长颈之上的头颅微微往下一动,随即起身从帷裳下车,而膝弯也迅速被跑下石阶的林圆韫给抱住,毛茸茸的脑袋还在不停蹭着,刚开始学步的林真悫则想仿效阿姊,庆幸媵婢迅捷护住。
然后小郎君内心不满,见阿娘抱起阿姊笑言“阿兕又长大了”,渐渐变得急切,口齿不清的出声,还挥舞着两只小手。
媵婢、奴僕都低头笑起来。
车马也离去。
高大华丽的殿室内寂然无声。
宫侍低头成列在殿左右,神情肃穆。
因为在殿堂中央,有老翁长跪,然道德从来都追求与教化“敬老尊贤”,所以他们为此而哀。
八十余岁的王廉公当然也能感知到这些宫侍望向自己时,那悲哀的眼神,他垂头折腰,膝骨触地,已经趋近两个昼夜。
李璋常常都会来言语谩骂,天下士族与名士都敬仰的郡公就如此被天子肆意挫辱,不置一言。
见到如此情况,侍在天子左右数年的舍人无人敢相劝。
天子近日多梦,于前日夜半召见王廉公,皆因从仲夏朔日起,他就昼夜难以安寝,他的脾性也再次回到做四大王的时候,易躁多怒,胸痹更是控制不住了。
前日夜半或是所梦为恶,突然睁眼惊醒,随后命王廉公来殿中长跪。
今日清晨,又是重复昨日之事。
羞辱。
“廉公?”李璋怒目望向已经能为他祖父之人,没有分毫敬老,反耻笑几声,“孟子言‘廉,人之高行也’,公岂能配得上‘廉’?”
王廉公依然沉默。
李璋撑案从席上站起,去其身前,居高临下的来回踱步,平静重述往事,“太原王氏族长身体虽然羸弱,但爱国如家,披布丹心,输写肝脑,竭股肱之力,加之以忠贞[1]。以一人之力从战场上救回武帝,一步一步背回营帐,颊留灼痕,归朝又尽心辅佐。数十载来,天下士人皆以廉公为表率,随意问一人都会说廉公此生于君、于国、于心,已经无愧。”
“那为何当年我哭着跪在你门前,求你救救我阿兄,你置若罔闻?”
已经来到兰台宫的林业绥立在长生殿外,默默听着天子对那位良臣的控诉。
“东宫也是你的君!你为何不对他忠贞!你为何不像救武帝那般救太子!你的忠贞究竟是对哪个君王而言?爱国又爱的是哪个国?”
“你只对你士族的君忠贞!只爱你士族的国家!”
李璋压抑近二十载的愤懑与哀痛,被这几月所梦的兄长给打开缺口,自后再难压制,咬牙切齿到面目全非:“你身为人臣,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君主死,你简直是死有余辜!”
随即,殿内传来舍人跪地的声音:“陛下..陛下..廉公乃开国郡公,天下名士与儒生无不崇敬,你千万不能杀了他呀!倘若廉公一死,天下众人将要如何看待陛下,会说陛下无仁德,杀良臣。”
一人号啕怀抱天子的小腿,尽力劝告,另一人赶紧跑出殿,要去找能劝阻天子之人。
急促凌乱的脚步响起,舍人从殿内出来,见到静默而立的男子,乃有喜色,伏地哀告:“请林仆射进去劝劝陛下,如果陛下真的杀了王廉公,国政必会不稳,何况王廉公还是林仆射的恩师。”
林业绥眸底的波澜重归平静,沉声道:“进殿去告知陛下一声。”
舍人转忧为喜,笑着唯唯。
很快又出来迎男子入殿。
迈步入殿后,林业绥淡瞥一眼跪于殿堂之上的王廉公,面貌虽然已经发白,但神情宠辱不惊,置此欺侮于度外。
淡漠收回视线,他拱手道:“陛下所交付之事,臣已查清。”
愤怒过后,患有胸痹的李璋已经开始喘息困难,揪着胸口许久才呼吸通畅,而他对男子的话却未加理会,反讥笑一声:“王廉公是你恩师,林仆射就无话可说?”
数日前来书曾言已从汶山郡回来,想来今日刚到,居然就直接来到这里。
林业绥知道天子起了疑心,此时他只能选择独善其身:“臣进宫是为禀命,还未清楚老师所犯是何法令,故不敢妄言此事。”
李璋谛视:“那就说说吧。”
想起当年天子邀请自己入他所设的大局,林业绥半阖眼皮,先言:“怀安真人是自杀而死。”
李璋默然不语,知女莫若父,他当然知道九载前,自己遣张衣朴前去请她回缈山修行,会发生些什么。
李月的性情是他众多子女中最倔的一个,甚至是倔强到偏激,少时因为贤淑妃常常逼迫她去见郑家的几个阿姊,而她不喜,所以就能为此弄伤额角来躲避此事。
是否会留痕,她丝毫不在意。
李月的孩童时期,他还是很宠爱的,胜过其兄弟姊妹,但数年不能相见,也未能承欢在他膝下,所以爱女之情也渐渐不再浓厚。
何况他隐忍已经多年,眼看即将破局,决然不能放弃,权柄若要重归皇家,这步棋也必须要走。
贤淑妃既然如此想念女儿,他顺势而为又有何不可。
所想被天子躬身证实,林业绥眸底那池水也未有什么波动,而后言道:“谋杀之人就在怀安真人送给陛下的那卷竹简之中。”
李璋皱眉,那竹简他看过,汉刘向所撰的《列女传》,其中所记载的事迹有一是子/伯奇被父/吉甫疑之,而后自杀。
李月对他们的相逼已经不悦至此,死前都还要再讥讽他们与文中之人无异,所以在看过一次就束之高阁,但听男子所言,又惟恐内里真的藏有隐喻,当下就命舍人去取来。
林业绥扫了眼离去的内侍,然后望向天子:“玄度法师也已经在汶山郡找到,他自陈昔年昭德太子其实早就知道自己会于端阳当日死,并且知道是谁要杀他,还曾日夜诵经为那人消业果。臣在去找玄度的途中也遭到刺杀,为首几人的口音皆为淮阳郡与邵阳郡,背后之人意图掩目捕雀。”
听完男子所报数言,李璋的思绪依旧还被云雾所罩,只觉得所有事实都被刀剑割碎,飘散在云中,当内侍取来竹简,他静心逐字阅看。
然后看到林业绥与谢宝因所看到的。
集字成的“孝而被弃”。
天子豁然开朗的同时,双手也开始不受控制的在战栗,犹如遇到危险无力独自去应对的孩童。
郁夷王氏。
太后。
长长的甬道中,帝王的车辇从此通行去另一宫殿群的蓬莱殿。
扶辇下去后,李璋行尸走肉的来到殿门前,从前勉强还算挺直的脊背在来的途中已经变得伛偻。
他忍着悲愤,像过去二十载那样低声乞请:“臣请见太后。”
王太后此次没有再出声相拒,只是久久不语,宫中早有流言,天子多梦是被昭德太子的灵魂所缠,以致于身体每况愈下,性烈如火。
终究是自己亲自养大的,犹如亲子。
她叹息一声:“进来吧。”
跟随而来的舍人为帝王推开殿门。
李璋再也提不起任何的力气,缓慢的像耄耋老翁,好不容易进到殿内,又一字一叹的开口,而比起天子的声势,更多的是为人子的无奈:“已经过去多少年,臣每念及阿兄都会难抑心痛。”
“道奴既已逝多年,你也不必再追念,身体为重,你阿兄生前也极为爱护你,若见你如此,内心也会哀伤。”王太后久居于此殿,从不见阳,所以面容透亮,如那蝉翼,肌肤之下的青丝也明细可见,望着这位养子,满头白发的她不忍落泪,“你看着比先帝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