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舟不归
李璋知道太子是在负气,他努力维持着心平气和,但依然还是抑制不住的带了些重音:“你我父子数载,自从你阿娘离开以后,我们就成了仇人,每次同处都欲使对方体无完肤,难道今夜也要如此?”
李乙垂首,好不容易控制的情绪,被击破了一角:“我们不是父子,只是君臣,这是陛下告诉臣的。”
李璋不解的在追念往昔,最后终于想起是这个儿子入住东宫以后在家宴上迟到,他一气之下,曾怒言非父子是君臣的。
天子笑了声:“你果真像我,如此记仇。”
李乙也笑了声,却充满讽刺:“那日是哀献皇后的生忌日。”
父子二人都不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李乙再次开口:“陛下难道一点都不曾爱过哀献皇后?”
他知道一个帝王愿意袒露心扉的时日很少。
李璋合上眼,被带回到往事中,恍如隔世道:“你阿娘是世上最好的女郎,我一介俗人,怎会不倾心。”
李乙平静道:“后来陛下就不爱了,随她在衰败。”
李璋内心开始波涛汹涌起来,为自己辩解:“孝昭皇帝死后,我要想坐上帝位,必须依靠昭国郑氏,你阿娘知道也理解。”
但言至此,天子不敢再继续出声,因为数载以来,他早就已经忘记如何去分辨真假,昔年对哀献皇后的爱是真的,为安稳做好帝位而宠爱贤淑妃也是真的。
哀献已死多载,但贤淑妃却始终陪伴在自己身边。
他习惯了。
然贤淑妃一旦滋生任何想要成为皇后的言行举止,他又会瞬间醒悟,因为皇后、正室的位置是他能证明自己对哀献感情的最后证据。
谁也不能够碰。
遐想很久,天子似乎也终于从这二十几载的梦中醒悟,不再是一个隐忍的帝王,亦不再是众人眼前那个眷爱贤淑妃和李毓的丈夫、父亲。
他重新做回很久之前的那个李璋:“我以前最疼的就是你,你是我第一个孩子,又是你阿娘所生..你最亲近的其实也是我,因此还常常惹得你阿娘与我生气。”
“如今思来,那是她最鲜活的模样。”
“臣承受不起陛下的疼爱。”
李乙垂落在身侧的手掌握成拳:“陛下从前处处纵容李毓,与贤淑妃母子才是一家人,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
他苦笑:“陛下可知,臣从五岁开始就只能躲在远处,不敢靠近陛下半分,因为在我咬伤贤淑妃时,你曾与我说‘竖子,何必再活至鸡鸣’,所以我怕你嫌恶,时时都会夜半惊醒,惟恐鸡鸣就会丧命,十岁之前,我最怕的就是鸡鸣。”
“陛下大约也不会知道,臣是如何长大的。”
“臣看着陛下开心迎接李毓降生,费尽心力为他想名,他会走路说话,陛下高兴要赐,会写字识字,陛下高兴要赐。”
“他犯错,陛下不惩,只问疼不疼。”
“臣常常会想,倘若哀献皇后还活着,我们是否也会成为这样的一家三口,但后来又想,陛下大概是不喜欢哀献皇后的,她活着才最痛苦,还是早逝好。”
“安福姑母没了,孝昭皇帝没了,大父没了,臣的亲人只剩三弟一人,但因为陛下的纵容,三弟此生都被贤淑妃母子给毁了。”
最后,太子又嘲又笑道:“臣不过打了他,还未曾下死手,陛下就连自己亲手提拔起来的林仆射都舍得贬离国都。”
李璋睁眼,双目像极鹰,回到帝王的位置上,自称为朕:“你居然还不明白朕的用心?林从安确实是个可用之人,他的谋算心机,天下无人能比,但你性情虽然随我躁怒,然待人过于热忱,只要旁人待你好,你就要付出全部相待,竭力去护,对太子妃是这样,对你三弟也是这样。但你要明白,有朝一日你将成为天下之主,该想的应该是要如何驾驭他们,这就是成为天子的代价。”
“身边都是臣,再无亲人。”
天子重重吐出一口气:“那些人都是你未来所能用的良臣,我今日贬谪林从安等人,来日你继位再任用他们,即使林从安不感恩,然裴爽那样的赤子也必然会对你死忠,倘若你不愿再用,我也算是为你提前解决祸患。”
李乙听到这样的话,眼眶瞬间湿润起来,在心中只觉得阿娘的死、三弟的腿伤以及自己多年来的痛苦,在这位天子眼里看来都是可以被牺牲的,甚至还试图要他也成为这样的人,抛弃正室,利用仅剩的亲情、友情。
作为未来的帝王,他一字一句的告知:“臣只知道帝王亦是人,旁人待我以真心,我就要还以真心,这世上没有易如反掌可得的真心,而谢仆射以一片真心待陛下,陛下又对他做了什么。”
“臣绝不做孤家寡人。”
李璋被气得又想大骂竖子,但最后还是忍了回去,半翻起身,手肘撑在榻上,五指紧紧攥着胸间衣物,挤出一句:“就你这样的倔脾气,叫我如何放心把天下交予你。”
大约因为天子浑身都是病弱之气,李乙已经没有往昔的畏惧,只是继续言道:“陛下知道哀献皇后是如何薨的。”
这是陈述,而非问句。
李璋怔住,连呼吸都忘记,等明白过来,身子重重落在卧榻之上,无奈吐出一句:“我走之后,她们母子,你想杀便杀吧。”
殿内烛火长明,蜡泪顺着灯架流落。
李乙也红着眼从里面出来,冷看一眼贤淑妃母子,径直离开。
东宫里的羊元君一直不曾睡下,不耐其烦的在教一个三四岁的稚童习《尚书》,这是昔年抱养到她膝下的那个孩子。
随即,见稚童开心的跑向殿门:“耶耶!”
羊元君看见夫君归来,粲然一笑。
李乙直接忽视了眼前这个他费尽心机才重新和妻子拥有的亲子,转而伸手将妻子拥入怀中,紧紧抱着。
次日西北的文书抵达尚书台,突厥趁国内有叛乱之际,主动发起攻击,廿十又有羽书,西北隋郡征虏将军王桓不敌突厥,丢失一座城池。
天子发出诏令,命太子前往西北监军。
李乙得知后,在东宫静默半日,兰台宫连遣数人催促其尽快动身,最终于廿一黄昏,出发去往隋郡。
【?作者有话说】
第125章 君臣同逝【大修】
在阳光照耀之下, 远望房室楼阙犹如被金辉所镀。
而在父母的居室门口,小郎君用力抓着门阑,以此来支持倾斜着身体, 再小心翼翼的露出一个小脑袋往室内看去。
中央几案的北面设有熊席, 上面跽坐着阿姊。
而坐席之旁则站立着阿娘。
白色素纱襌衣使阿娘身上所穿那件直裾深衣之上的五彩纹饰变得朦胧,温润的白玉钗插入如瀑如云的乌发中。
头戴孔爵小冠的阿姊穿着宽袖上襦,红绿两色的六破裙散在坐席上,两肘落在案上,坐姿端正, 手中还捧着一卷竹简。
阿娘不需阅看竹简就可以念出诗经中的句子,似乎早已烂熟于心, 声音如仲春小溪,潺潺流动:“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
阿姊也会很快诵读出下一句:“天监有周, 昭假于下。保兹天子,生仲山甫。[1]”
随即,阿娘便会笑着望向阿姊, 称赞颔首。
跟着阿娘诵读完整首诗经大雅。
阿姊放下手中竹简, 开始提笔在一片长简上习字。
然后小郎君就难过的耷拉下了沉重的脑袋。
但还是不甘心,所以继续抬头看着。
察觉到被人注视, 谢宝因犹豫而迟疑的抬头,见三岁未有的长子在室外用圆圆的黑眼睛看着自己, 眼里还隐隐泛着光, 如此可怜。
他因为还在换发, 所以头发也比成人柔软, 站在阳光之中, 被镀上一层余辉的头发似飞絮,毛茸茸的像一只独自舔伤口的幼兽。
她看了眼在专心致志习字的林圆韫,笑着朝长子无声招了招手,示意其过来。
林真悫见状,耷着的嘴角迅速扬起,露出白白的牙齿,奔走进室内,哒哒踩在被阳光洒照成金黄色的地板上,高兴的直接扑过去:“阿娘。”
谢宝因伸手笑着接住,低头摸着他毛茸茸发顶:“阿慧想和阿姊一起学习吗?”
林真悫没有任何犹豫,真诚的往下点了好几下脑袋:“想。”
他平日都与阿姊一起嬉戏,但自从阿姊开始跟着阿娘学习就都是孤零零一个人。
谢宝因稍微让开,看向旁边几案:“那阿慧先去阿姊旁边坐着,等下与阿姊一起学诗经,以后也可以随阿姊一起来学。”
因为林圆韫已在此之前习过《急就篇》,所以能够认字识字,而姊弟二人终日不分离,林真悫也或多或少有过耳闻目见,此时随着一同受教育,以后再学就会轻易。
林圆韫看见阿弟来,眼里闪着亮光,心中的开心之意已经溢出来。
一人学习很无趣。
两人学习才好玩。
谢宝因见子女和睦,手心覆在已孕八月的腹部,忽然改变主意,诵读出诗经的一首祝颂歌辞:“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兄及弟矣,式相好矣,无相犹矣。”
林圆韫迅速明白是所学诗经第一首《斯干》:“似续妣祖,筑室百堵,西南其户。爰居爰处,爰笑爰语。[2]”
林真悫听不懂。
林圆韫身为长姊的责任感让她耐心对阿弟解释着。
谢宝因未开口,只是微笑看着。
而一媵婢忽然疾步走来,恭敬行礼后,低声说道:“女君,人已经回来。”
谢宝因笑意也渐渐变得浅淡,颔了颔首,命傅母和媵婢在此看好郎君与女郎,然后去厅堂。
在堂上,一名黑裾部曲已然站在这里。
见到来人,迅速退让行礼:“女君。”
谢宝因径直走过,在尊位屈足跽坐以后,抬眼看向堂上:“说。”
男子虽然离家,身在汝阳郡,但亦为她在国都留有数名从穷恶之地豢养的豪奴以及通斥候之法的部曲,忧心时势有变,保护她们的安全。
而她更想要物尽其用。
部曲正立,将探到的消息如实告知:“太子昨日黄昏离开国都确实是天子所命,有天子印。”
谢宝因屏息,开始迟疑。
储君为一国之重,无帝命不能离开国都,所谓社稷之稳就是如此。
储君在,宗社就难以倾危,所以她昨日闻听太子离开国都后,以为是七大王李毓暗中所为。
既然是天子所命,但天子已然大病,随时可能崩逝,居然动摇宗社安稳。太子此次去隋郡,若非战争远比文书上所言严重,国土已到将要沦陷的地步,那就是天子已预备另选社稷。
七大王?
她收起心绪,声音坚决:“将此消息迅速送去汝阳郡。”
部曲抬手禀命,转身就离开。
随后,媵婢也送来一碗澄澈无油腥的肉汤,然后侍坐在右侧。
谢宝因还未来得及食用。
媵婢突然低头朝前方行礼:“三女郎。”
再是一声“长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