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舟不归
谢宝因手指握着木匕,抬头望去。
是林妙意,但神色不对。
在察觉出其异常以后,她语调变得舒缓:“可是有何事?”
林妙意当下就期期艾艾:“我..我..”
她低下脑袋,抿唇闭眼,一鼓作气道:“我想去玄都观居住,以此静心。”
谢宝因淡下神色,微抬下颚,悠长的目光落在错金博山炉所飘出的烟雾上,似在思量此举可行与否。
林妙意见女子不说话,再次开口,语气愈益可怜:“长嫂。”
从夫家被接回的女郎突然前去道观居住,不论是博陵林氏亦或是她的声誉都要为此而受损。
谢宝因拿木匕舀起肉糜送入口中,不疾不徐的诘问:“家中也能静心,为何要去玄都观。”
林妙意站于堂上与在北面跽坐的长嫂对面而视,自失低头:“虽然是长嫂驱车将我从吴郡陆氏接回,但士族其实都皆知内因,这对氏族与我而言都是大辱,我心中始终难以释怀,他既已再娶,我也不愿再因此沮丧。”
见她如此哀求。
或许幽幽经声与道香能令其看明白很多事,谢宝因遂颔首:“我会遣人驱车送你前去,还会有十名侍婢随侍在你身后左右,虽然是在道观,但也要按时进食,不能再像在家中这般。”
林妙意抬头,大喜过望的答应,然后抬手辞别。
跽坐顷刻,谢宝因也自席上起身。
从相连馆舍楼阙的甬道回居室。
随即,穿着一袭朱色绕襟曲裾的人出现在中庭。
是清晨被她遣出去的玉藻从外归来。
右侧媵婢也即时退开,玉藻侍立在女子左右,告知诸事:“庆贺之礼我已经亲自送去长极巷,十女郎知道是我前去,坚持要亲自见我,还命我见告女君,她今日成昏以后,会比以往自由,还能随时来长乐巷看小郎君与小女郎。而十女郎少时还需女君躬身喂食,今日居然就要成昏。”
谢宝因伫立在居室外不动,闻言一笑:“可惜不能看见她戴金冠。”
谢贤的身体日渐孱弱,医师言明其大限在近两月,所以谢晋渠与郑夫人才如此急切要让家中小妹成昏,所议的郎婿则是范阳卢氏的子弟。
听闻有文人风骨。
丧父乃大丧,循例要服丧三载,而届时谢珍果就将近十而有九,年岁虽并非问题,但天下居室随时会变。
毕竟太子昨日都已离开国都。
迈入居室后,谢宝因见林圆韫还在耐心与阿弟逐字解释,但很快就心情烦闷,似是遇到阻碍。
她缓步过去,在几案西面席地而坐,亲自教习。
刚教九字,另有部曲急切来到居室门口:“女君,家主的尺牍。”
跪侍远处的玉藻看着媵婢迎着阳光入内。
谢宝因伸手接过手中那枚长简,还未看清竹片之上所书的文字。
对认字还未尽兴的林真悫已经膝行靠过来,小脑袋放在阿娘的手臂上,乖顺的歪了歪头:“阿娘,我也要看。”
随之,林圆韫也说想看。
谢宝因无奈递过去他们姊弟,看向长子的的视线从探究变成失笑。
越来越像他耶耶。
以可怜来谋事。
如愿拿到长简,两个孩子的脑袋凑在一起,拿着尺牍在认上面的字。
林真悫初学,虽然曾学过用以识字的《急就篇》,但还是认的费力。
“吾..”
“归..”
林圆韫看不下去,以稚嫩的声音为其纠正。
“这个是幼。”
“吾妻幼福。”
谢宝因浅浅笑着。
在黄昏时,渭城谢氏的女郎将要出适。
然范阳卢氏的车驾已经将到家庙亲迎小妹,需有阿翁在门口迎候相揖,但被天子召见的谢贤却迟迟未归。
谢晋渠立在家庙前,对奴僕命道:“再遣人去看。”
奴僕诺诺两声,刚转身又迅速低头对远处行礼。
“阿郎。”
谢晋渠循声看过去,见到的是谢贤以木杖支持着身体,行走极其艰难,脊背比往日佝偻,仅是一呼一吸都要停下,站在原地休息很久才能继续走。
他伸手代替木杖而扶持:“陛下召见阿翁所为何事?”
谢贤喘息以待,倘若是往昔,他闻听长子此言,必然会斥责其为竖子,但以后渭城谢氏将以谢晋渠为大宗。
很多事情,都要自行治理。
最后老翁开口,声音也如日暮:“无事,今日你小妹成昏,而她是我小女,陛下有所感触,所以召见我以慨叹岁月。”
“人至暮年,总是会追念少年时。”
谢晋渠也知轻重,所以不再为此事而询问,但见阿翁力竭之相,为人子亦难以平静:“阿翁是否要先休息?”
谢贤缓缓摇头,出声敦促:“不要耽误你小妹成昏。”
少顷,卢氏驱使墨车来到长极巷。
谢晋渠遂命家中倌人扶着谢贤去家庙门口迎候新婿。
戴冠、穿垂髾袿衣的谢珍果也已身在便殿,朝南而立。
新婿与岳翁相揖几拜以后,进入家庙。
在卢氏子弟要将正室夫人迎回家中前,谢贤走去便殿,望着面前已生长为成人的小女,不再遵礼教导孝顺舅姑之言,而是言道:“你是家中最年幼的孩子,你阿娘对你也最不能放心,今日你成昏,我去黄泉见到你阿娘也无愧,但也只能看你到这里,往后就是你的人生,欲要如何生活于世,父母皆不能再教诲。”
谢珍果抬臂环圈,手掌轻轻往前一推,然后拜手稽首,努力隐忍着哭声,她知道谢贤已经时日无几。
看着小女跟随新婿离开家庙以后,谢贤也终于放心的叹息一声。
而刚入家门,他就忽然发疾倒下。
谢晋渠惊恐大喊:“阿翁!”
命奴僕将阿翁扶入室内以后,他又遣人速去请医师来家中,但因精气枯竭而无可奈何。
安然接受自己即将寿终的谢贤见嫡长子与庶子在哀哭,出言训斥:“你们又有何可哭的?我妻已长逝,知己也丧命,父母皆离世,像我这样的人本就该死。”
谢晋渠低头恳求:“阿翁。”
谢贤闭眼,留下两行清泪滑入鬓角,低声长叹:“你不懂。”
鸡初鸣,谢贤身体突然危急。
在满室的光照中,老翁发出短促的喘息声,而谢晋渠与医师都不能遏制这个因弥留才有的状况。
等到结束的时候,谢贤的呼吸也极其微弱。
他轻唤:“六郎。”
谢晋渠跪侍在榻前,俯身过去,随即也只能依稀闻听到“衣袖..信..念..念..”几字,他迅速明白阿翁是何意,起身走去衣架前,从宽袖之中找到一卷帛书。
展开以后,为不让阿翁遗恨,他重回榻前坐席之上跪侍,诵读出声:“子仁,觉白。岁月易得,自识数十载,昔年弱冠,汝乃鸿鹄,吾仅燕雀。仰鸿鹄不弃燕雀,只怜燕雀非友。鸿鹄有穹天要追,燕雀亦有兰台要护。不悔,不愧。东望长极,裁书叙心。”
及至最后才察觉帛书没有落款,但“觉”似乎就是写下这卷帛书之人的字。
而谢贤知道,所以他握手为拳,痛苦的大锤卧榻:“知己已死..知己已死啊..”
然后又冁然大笑一声:“林立庐,我再无至交。”
昼漏五刻时。
谢贤开始为死后谋算:“将我与你们阿娘合葬。”
随即,又哀叹:“算了。”
在甘心瞑目前,他握着长子的手,以最后的气息为留有遗言:“告诉你五姊,家中北面的馆舍只能是她来居住。”
谢晋渠则清晰感知着所握的这只手在失去力气。
最后无力垂下。
清晨,太阳从朝霞而生。
林妙意已为前去玄都观的事情而来请见。
尚在居室展臂更衣的谢宝因闻讯皱了皱眉,而媵婢也在两重衣之外,为女子再穿蓝色直裾,最后将大带加于革带之上。
素丝大带以杂色饰,蔽膝与佩玉则系于革带。
谢宝因双手轻拢,覆在大带之上,宽袖也随之自然垂下,而后去堂上会见。
闻见声音,林妙意也迅速从案后席上站起,推手行礼:“长嫂。”
谢宝因在堂上北面屈膝跽坐,以凭几支持着孕后期的身体,为自己心中所狐疑之事而询问:“如今还是仲春,寒气未消,为何不等阳光炽烈再乘车离开。”
林妙意唇口微张,以为女子会问自己‘为何要今日急切离开’的她哀喜交并,不知所措:“我鸡鸣从梦中醒来,惊悸不安,所以想早去玄都观。”
谢宝因颔首,未曾再追问,对右侧令道:“命倌人选十名侍从来此。”
玉藻低头禀命,欲从席上起身去命令奴僕之际。
林妙意迅速出声:“长嫂不必。”
还是高声。
玉藻露出不悦之情。
谢宝因静默少顷,然后浅浅笑道:“侍从可以不带,但豪奴能护你安全,必然要扈从左右。”
林妙意知道不能再拒绝,拜手言谢。
玉藻见这位三女郎言语举止间都是不敬,在她从堂上离开以后,皱眉看向女子:“女君。”
谢宝因缓缓摇头。
刚要深思其中的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