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舟不归
“哦,原来是谢司徒的好族侄。”郑彧冷笑,卸去先前的愤怒,“既已寻到源头,还请陛下秉公还以林内史公道,那也是谢司徒的女婿,想必司徒也想我所想。”
谢贤面无表情的受下郑彧这些话,冷静的对皇帝言道:“此事不可听信一人之言,况还是七大王所查,应先派大理寺与御史台如实查清,再来断论。”
裴爽亦想要借此为那几个百姓寻求公道,故言:“那几桩纵马伤平民之案,七大...”
郑彧见谢贤与谢贤女婿推举的监察御史,齐齐向自己的外甥发难,咽不下这口气的他也不顾体面直接吵起来。
瞬时闹哄哄一团。
坐于上座的李璋被吵得痛到扶头,又气到笑出声。
林从安原是要他舍得这个儿子,真是好计谋好手段,孙氏出事,空出监察御史,他亲自举荐敢弹劾七大王的裴爽担任,知道自己要任命谢晋渠为秘书郎后,又让此局环环相扣,毕竟只要纵马一事牵出谢兴,忌讳谢氏再次起势的郑彧必定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待念及那人自己也没有落到什么好下场,便又气不起来了。
在三人争辩的时候,长生殿内忽然响起敲桌声,是天子在冷眼看着他们。
“谢兴廷杖二十,罢去大理寺卿一职,只是念及其族叔谢司徒为国操劳,日后便去填补长安令那个职位,七大王则暂闭王邸,三载不得策马。”李璋见裴爽要翻旧账,冷声打断,不耐烦的给出轻重不一的决断。
裴爽缄言,自此也明白皇帝早已知道七大王纵马伤民的事,只是一直在包庇,如此,他再没什么好说的。
“医工也来禀告说林内史已醒来,性命无忧,但怎么也应该要给些弥补,毕竟差点就踏上黄泉路。”见几人都安静下来,李璋缓下声音,“林内史既为七大王的马所伤,起因又是谢兴,恰好大理寺卿的空缺出来,便当是弥补给他,待伤好后,再到大理寺去。”
说罢,冷声询问其中两人:“谢司徒与郑仆射可还有何话要说?”
谢贤摇头,陛下都已念及他了,还有何话能说。
郑彧自然瞧出皇帝这是在偏袒七大王,若再深究下去,未必能有现在好。
两人皆拱手作揖,无话可说。
“没有异议就好,我是怕你们再吵得我头疼。”李璋笑起来,帝王模样消失殆尽,似老友般说道,“命中书舍人拟好任命文书,送去长乐巷。”
参与这场闹剧的裴爽也忽然明白那句话。
林业绥为何要他公正廉直,抱诚守真,为芒寒色正者。
要他尽忠职守的弹劾七大王。
日昳时分,中书舍人捧着任官文书,由承天门、朱雀门出了宫城,行过南北纵横的建邺大街,进入长乐巷,又因为天子顾及林业绥重伤初醒,特意嘱咐他不用亲接,所以等在巷道里,把文书交给林氏奴仆,只用得到文书所属之人的一句话就可以回宫复命。
接到文书的奴仆却早已经乐开怀,边跑边喊道:“家主擢升为正三品的大理寺卿。”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怀有孩子
奴仆双手捧着任命文书径直往西边屋舍跑去, 损坏朝廷文书,徒三年,所以路上不管跌倒了几次, 都死死护在怀里, 不敢让其有半点损伤,手脏了,又再用干净的衣袖裹着。
他脸上也不见什么痛感,仍是兴高采烈的。
所谓王遂得道,举家升天, 家主擢升,家里的奴仆不仅能够有赏赐, 去别人面前也能有脸面。
瞧见沿着墙根栽种了一排翠竹的屋舍时,奴仆不再跑,转为快步走过去,进去庭院后, 本来是想要沿着屋舍外面的廊庑去他们家主所住的居室,但是走到一半才反应过来女君现在是暂住在偏舍,于是赶紧绕远从庭院那边过去。
奴仆不敢再耽误, 连忙踏上庭前的台阶, 走到屋舍外面,先喊了声“家主”, 然后才开始说起正事来:“中书舍人送来任命文书。”
没有多久,他们家主身边的奴仆就从里面出来, 接过文书后, 再次进去居室。
童官走进内室, 药味扑鼻而来, 只看见病弱的男子黑发散开, 脸上的气色依旧还不是很好,虽然昨日才刚醒,但是觉得一直躺在卧榻上面,反而会让他觉得心里堵闷,于是日出时分起来后,便移到席垫上坐着。
几案上面有男子一早就嘱咐那些仆妇按照棋谱摆放好的一盘棋,他轻靠身后凭几,指尖把玩着圆润的白子久久不下。
童官一边在心里面猜想着家主心里堵闷,恐怕是因为女君昨日就没有来过居室看他,一边又把文书递过去:“家主。”
林业绥乜去一眼,童官赶忙缓缓展开文书。
任命文书所用的是定州郡产出的贡品独窠绫,此绫为彩色,左右各有云鹤纹,是一类于平纹上起花的暗花织物,上面所书是被任命者的情况,开头还有一段溢美之词。
文书最末,且还加盖有尚书省、中书省、门下省的三枚印章以及天子玺印。
林业绥收回视线,漫不经意的将棋子落于棋盘东南,淡淡对那个还侍立在屋舍外面的奴仆嘱咐一句:“替我多谢陛下。”
奴仆恭敬应下一声,转身要离开。
“家主擢升正三品的大理寺卿了!”
只是才抬脚下了庭前的台阶,突然就听见一声喊叫,吓得奴仆赶紧去看,然后发现是屋舍檐下那只鹦鹉听到了前面的动静,在学人言。
林业绥听到屋舍外面的动静,目不斜视地盯着棋局,分神问道:“那是什么。”
童官收起文书,小心放在男子眼前的几案上,随后扭头看向外面,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那是女君豢养的鹦鹉,家主昏迷的时候,谢夫人遣家中仆妇来这里宽慰女君,顺便一起送来的,好像是女君在谢家养的。”
林业绥不再说话,素指拨弄着棋局,与自己互博。
见男子没有话要问,童官也转身出去,等再进居室来时,双手端着玉璧底碗,里面盛着发黑的汤药,因人行走而在白璧间晃荡,生出山水画之意。
闻见苦味,林业绥瞥了眼:“放在这里就行。”
童官跪在地上,把药汤放在几案上,然后膝行后退几步跪坐着,但是发现过了很久,男子都没有要喝药的意思,他心里面想的那些话,再也藏不住,暗暗咬住牙,连把自己会有什么下场后果都已经全部想清楚后,额头伏地:“家主。”
“不过是让你放下,又何至于要对我行稽首礼。”林业绥看见侍奉自己的奴仆突然额头触地,冷声道,“难道是我不能使唤你了。”
童官虽然不知道昨夜家主写了什么,但是看见男子边写边咳,猩红的血点落在帛书上面,不知道废掉多少丝帛,就知道肯定是动了气才会这样。
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等下要说出去的这些话是僭越家主,可是他从小就侍奉在家主身边,知道这位家主待人接物一直都是淡漠的,为了能够让博陵林氏再起势,根本就不在乎手段的好坏,连自己的性命也不在乎。
走到现在,还能够让家主愿意多费些心的,除了博陵林氏,就是女君。
他哭着说道:“这半个月来,我虽然只是在屋舍外面侍奉,但是有好几次都看到女君在内室守到鸡鸣时分才离开,昨日嘱咐我去天台观焚烧为家主抄写好的那些经文时,上面全部都是眼泪斑点。”
说了这么多,可是这位家主,半点表态也没有。
童官以为家主还是在因为女君不来看他而伤心,宽声开解:“女君昨日不来肯定是有缘由的。”
林业绥叹气,笑出一声:“我不过是嫌药汤现在有些烫,想要等下再喝,竟然也能让你想这么多。”
他于纵横交错的棋盘落下一子,伸手端来漆碗喝下:“你放心便是,我既然是林氏家主,自然会好好活着。”
随后,把空碗递给伏地的人。
童官赶紧抬头,跪挪过去,双手接过,还是说了句:“女君心里肯定是有家主的。”
林业绥顿住要落棋的手,而后将指尖的白子扔回棋篓里,身子往后靠在凭几上,阖上眼皮,缄默良久,才有力气道出一句:“撤了吧。”
谢谢宝因从小学得就是这些,她所做的一切都是身为妻子宗妇的责任,就好像自己最开始对她好,也只是出于夫君的责任。
身为谢氏女的她被迫舍弃崔二郎,嫁给自己已经是可怜和不幸,还一直谨小慎微,难道真要她的一生都这样过下去?
他不忍让她再可怜。
唯一庆幸的就是他们还没有什么孩子,日后即便是死了,也不用担心留下一个有自己血脉的人是否会拖累她。
童官把棋盘收走,拿着漆碗要离开的时候,还是鼓起勇气又说了最后一句话:“女君今日还派自己身边的侍女来这里问过家主好几回。”
...
林业绥抬眼往偏舍的方向看去,垂于身侧的手抚摩着一只明月珰。
是女子落于枕畔的。
刚回到庭院里的玉藻得知家主擢升,高兴瞪大眼睛,把手里东西交给疱屋的人后,赶紧从庭院跑进偏舍,喘着粗气向坐席上的女子说道:“女君...家...家主擢升成了正三品的大理寺卿。”
女子却没有什么诧异和兴奋。
玉藻见到这副情况,疑惑起来:“难道女君不高兴吗?”
谢宝因无奈作笑:“我已经比你先一步知道。”
动静这么大,奴仆喊过一轮,那屋舍外面的鹦鹉又喊过一轮,她不想知道都难,只是...大理寺卿位列九卿,官服为紫,配金鱼袋,且权力远高于尚书省所属的刑部,案件的处罚权皆在大理寺,刑部则不过是执行而已。
如此官职,向来重要。
她记得原是谢氏的一位族兄所任,自己与林业绥成婚的第二日,这位族兄还参与到金殿会审里面。
谢宝因明眸暗下,细细想来,男子似乎早就已经知道会有今日的擢升,那时天子赏赐那笼螃蟹来,她就有了要做金银夹花平截带去围春草场的心思,所为的自然是想要提提林氏的身份,只是怕太过招摇,毕竟这是三品官员才能有的,天子赏赐已经是额外的恩宠。
她怕坏掉男子在谋划的事,可当时他听到自己的担忧,只说到了那天,这笼螃蟹,林氏自然能够消受。
玉藻看见女子沉默不言,从旁提醒:“女君,这么大的事情是不是也该过去家主那边一趟。”
谢宝因回过神来,浅浅笑道:“家里既然有这么大的好事,我身为你们你们肯定需要好好赏赐家中奴仆一番。”
林勉已逝,如今林氏大宗是林业绥,擢升正三品是大喜,正一品至正二品都是加衔或勋爵,从二品就已经是职官最高的品级,正三品距此只有一步之遥,肯定要对家中奴仆赏赐,换取忠心。
玉藻眼睛顿时亮起来,谁人不爱钱。
谢宝因卷起在瞧的《晋书》,她顺手把竹简放到面前的几案上,手掌轻轻落在上面:“去把李老媪那几个仆妇喊来。”
看着玉藻离开的身影,女子视线微斜,朝居室那边看去。
裴爽、七大王、谢兴,郑氏与谢氏都成为了他手中的棋,就连他自己也把自己当成一枚棋子,要是跟他的手段比起来,史书上那些兵不血刃的博弈也不过尔尔,还真是一出好局。
李老媪几个仆妇来了后,谢宝因仔细嘱咐下去,包括各处屋舍的郎君娘子以及奴仆该如何赏赐,还额外给林卫铆、林妙意、林却意、林卫罹及林卫隺几个人都多添一贯通宝,便连王侧室与周侧室两个人也多给送些东西。
林勤与王氏虽然已经搬离这里,另有住处,但是身为男子的叔父叔母,认真斟酌后,还是给另外送东西过去。
全部都嘱咐完,确定没有遗漏,她才让几个仆妇各自去办。
没多久,玉藻匆匆进来,附耳道:“女君,有人来送礼了,送礼的名义是来探望家主的。”
昏迷半月不来探望,任命文书一下,倒是给他们记起来了,谢宝因蹙眉,问道:“先前三娘让人送来的那盒膏药呢?”
玉藻寻来,递去。
接过后,谢宝因旋开清凉膏,用指尖挑起小块,抹在腕侧,细细晕开,淡漠道:“对外便说是我病了。”
玉藻看见女子这副相貌,觉得再这样下去就是真的该病倒了,想起以前在谢家也有这样的时候,好在那张药方也叫她一起给收拾来了:“要不我去按以前的办法给女君煎熬些药汤。”
谢宝因放下药罐,吁出口气:“稍有不适就煎药喝,还真把我当成了药炉。”
“那我叫人去做些女君能吃下的。”
接下来两日,各家都把礼品以探病的名义送来长乐巷,但是现在林氏家主重伤初醒,女君也给累病倒,全部都对外拒客。
家里的奴仆不敢擅自做主,有礼有节的回绝,不管是谁家的礼都不敢收下,便连他们女君的姊妹送来的礼也一律不收,到了第三日,他们家主的三叔母王氏来家中探望,一家人不好再拒,这才能够进来。
王氏先去居室那边看完林业绥,聊了几句后,又沿着廊庑来了偏舍。
进到内室就看见女子安安静静懒坐在席上,因为没有外人,所以并没有跪坐,她正垂首摆弄着鼓鼗[1]解闷。
谢宝因闻见室内有细碎的脚步声,抬头去看,赶紧就要起身相迎尽礼数,王氏连忙摆手,走到女子身边的席上坐好,笑一声:“你我不需起身来迎。”
听到这话,谢宝因还是把双腿合并收起,放在臀股下面压着,随之跽坐,不敢对尊长无礼:“叔母已经去看过郎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