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舟不归
湖中央的船身轻轻摇晃。
在各处屋舍侍奉郎君、女郎的奴仆们已经开始起来。
西边屋舍的居室里面,灯绒燃烧到只剩下最后的一点白色还飘在铜灯的鱼脂上面。
供人酣睡的卧榻的飘飘帷帐被人放了下来,把室内铜灯的昏黄光亮给挡在外面。
帷帐里面, 林业绥与谢宝因各自盖着衾被,一件绣有松竹, 一件绣有芙蓉。
只看见芙蓉花动了动,女子难受的起身拨开帷帐,借着旁边矮床上的铜灯找到器皿,紧闭的牙关这才敢松开, 空腹带来的恶心,让她脾胃极其不适,胸口也好像被什么在搅弄着, 酸水返上来, 跟翻江倒海已经没什么区别。
哪怕她再小心翼翼的忍住声音,也无济于事。
睡在卧榻里面的林业绥听见声响, 睁开眼就看见趴在榻边的女子,他起身, 伸手轻抚着她后背, 直到女子的孕吐有所好转, 不再像前面那样厉害, 他才绕过女子下榻, 拢着木屐去临窗的几案旁把巾帕浸湿再拿来。
心里那种恶心的感觉过去后,谢宝因长长的吐出几口嘴里的浊气,用湿帕擦了擦嘴,抬眼又看见男子在挂帷帐,夜半日出的天气都还很凉,他只是简单披了件宽袖外衣。
为了方便孕吐,她昨夜虽然留在这边屋舍,但是也睡在了卧榻外边。
林业绥用长棍把快要浸在油里的灯芯给救起,等灯火变亮后,才看清了女子泛白的脸色,也看见了女子眼里涌起来的泪花。
他伸手摸去,轻轻拭掉那点泪水:“要好了些吗?”
恶心感过去后,吐到已经没有什么力气的谢宝因疲倦点头,只是心里好像还是在被什么给挠着,但是又说不出来。
林业绥把女子手中的巾帕拿过来,随手放在矮床上,接着把女子从卧榻扶起,让她能够靠着软枕歇歇气,又弯腰把器皿给弄到一边去,然后把脏掉的巾帕丢入几案上的铜盆里。
谢宝因突然开口:“郎君。”
林业绥擦好手后,走去卧榻边坐下,看着云髻松松的女子,伸手把那缕乌发拢到女子耳后,他知道她要说些什么,所以先开口说道:“幼福,我是孩子的父亲。”
谢宝因展开笑颜,如新绽的木芙蓉,轻轻嗯了声。
日出时分,天光缓缓出来,仆妇从屋舍东南面的疱屋走出来,然后站在居室外面:“家主,鸭花汤饼已经做好。”
谢宝因听见仆妇的声音,抬起眼睛去看坐在几案对面的人。
只看见男子头也不抬的应了声:“端进来。”
紧接着就听见脚步声,仆妇已经端着漆木案进来,但一直都是低着脑袋,清晨家主、女君都还没有盥洗,身为家中奴仆不能够直视,这是僭越的行为。
在行完尊卑礼,仆妇为了避免把几案给烫坏,又先用粗麻巾帕垫在上面。
随后跪坐在几案旁,把用食所需的器皿一样一样的放上去,先是深腹的荷叶沿水绿小碗,再是白玉粉柄的匙,做完家主嘱咐好的事情,撑着地板起身,轻手轻脚的出去。
谢宝因低垂着眼眸,仔细看着,唇畔也不由自主的弯起弧度,清澈的汤面上浮着一些用面片捏成的舒凫,盛在这个碗里就好像是舒凫在荷叶间游来游去。
林业绥放下竹简,起身去居室东壁的横杆那里束冠穿衣,对女子温声说道:“你先用些食,压一压恶心。”
她用食太饱腹会觉得难受,心里犯恶心,所以只能稍微用到几分饱,隔一阵时间就需要拿东西填填脾胃,不然又会被饿到难受的抓心挠肝,反胃呕吐。
谢宝因不再靠着凭几,跽坐的身体挺直,端端正正的用匙舀起送入嘴中,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嘱咐的那些仆妇。
昨夜?
用完汤饼的时候,男子也已经快要穿戴好。
她荡完口,认真的端详了许多,看见男子下意识就要去拿那条皮革制的蹀躞带,赶紧撑着凭几和几案起身,从坐席离开,然后浅笑着去拿来三品以上官员才能佩戴的十三銙金玉带,贴上男子后腰,慢慢绕到前头,低头垂颈系着。
女子柔声提醒:“郎君现在应该佩戴这个。”
林业绥看了看手中的蹀躞带,笑着扔到横杆上面:“说得是,竟然给忘了。”
谢宝因把火石袋,佩刀,刀子,砺石,契苾真,哕厥,针筒等朝廷规定要带的物品逐一给挂进环扣里面,还有象征着身份的金鱼袋。
随即疱屋的仆妇端来剩下的面片汤,林业绥担心这味道会让已经吃饱的女子难受,所以去了屋舍外面,顺便嘱咐侍女进内室侍奉她。
半刻时间都没有,从不早来也晚来的春娘准时出现在居室里面,给女子挽高髻。
已经嘱咐奴仆把车驾停在巷道里的童官也赶紧来到屋舍外面:“家主,可以走了。”
林业绥荡口起身,绕过屏风,进去内室,看着正在对镜戴明月珰的女子,静默许久,才道:“幼福。”
听见男子清冷如山泉的声音,跪坐在鸾镜前的谢宝因偏头去看,男子穿着暗花细绫的紫色圆领袍子,长身立于那里。
分明就是世俗之色,竟然会让人想到天台观里面那尊俯瞰世人的神像,窗牗外面的光线投在他左脸的那些阴影,既是斑驳的竹影,也是日光打过廊柱的照影。
世人都在他的手掌中,连她也是,这种突然的认知让谢宝因思绪突然变得混乱,等她想要深入的去想自己什么时候有被他算计过的时候。
那道清冽的声音再次响起。
林业绥困惑皱眉:“这么看我做什么。”
谢宝因嘴快应了句:“觉得郎君好看。“
待回过神来,也已迟了。
男子缓步来到鸾镜旁边,谢宝因感觉不到什么,但是在侍奉她的侍女与春娘都觉得室内的威望压迫到让她们喘不过气来,她们侍奉完后,赶紧离开。
林业绥弯腰,拿起明月珰,顺着女子耳上的环痕挂进去,轻笑道:“幼福上次说我好看是什么时候来着,有些忘记了。”
谢宝因微楞,随后立马想起来,是在他们成婚的当夜。
林业绥看见女子的脸颊不抹粉而红,便知道她还记得,低声哑笑几声,说了句要去离家去官署后,转身出了屋舍。
谢宝因看着东壁的那架黄绢屏风,昨夜她问为什么不换,他也没有明说,只是说以后有用处。
男子从屋舍离开,直接出家门,来到长乐巷道。
童官紧紧随侍在左侧,走到巷子,他赶紧先一步跑过车驾旁,把车登给放好,现在他们家主的官品上来,日常往来官署的车驾也换成马车。
林业绥瞥了眼,未说什么,弯腰入车舆。
大理寺官署设于皇城左侧的义宁坊内,靠近开远门,位于整座建邺城的西北,进出外城最为便利。
长乐坊则位于皇城右侧,临近兰台宫。
童官驾车缓速行驶在朱雀门前面的这条东西横向的街道上,径直抵达。
大理寺官署门前,大理寺少卿、大理寺丞等属官都已经等侯在这里,焦灼的望着往来车驾。
这位林廷尉去年初任内史时候所使用的手段,他们都有所耳闻,朝堂之上最需要的就是圆滑,谁也不愿意去触这个霉头,而且一个从没有秩品再到九卿的人,那里能真的是仅仅凭借纵马被伤一事就上来的,要是真的这样,那些家世没落的、仕途不行的世家子弟,早就已经求着七大王赶紧来踢伤自己。
谢贤、郑彧二人也并非是不知道,只是都还顾及着面前更重要的利益。
童官看着门前的阵仗,心里面瘆得慌,大理寺里但凡是个人都在这里了,堪比百官出城门相迎。
他连忙勒紧缰绳,使马安静下来后,立马跳下车,走到车驾旁边,禀告里面的人:“家主,他们都来了。”
林业绥面如常色的低头抚平衣袍,然后掀开车帷,立在车辕之上,浅扫一眼后,踩着车登下去,往官署走。
看见紫服男子下来,带头的大理寺少卿裴敬搏率先上前,行拱手礼:“林廷尉。”
大理寺是由廷尉改称而来的名字,长官名虽也跟着改为大理寺卿,可天子觉得廷尉更有威慑,于是在称呼大理寺长官时,仍还沿用旧称,百官也只好跟从。
林业绥止步,瞧了眼这人:“裴少卿。”
随后拾阶入官署,语调淡然,听不出喜怒:“我初上任,诸位同僚便以如此礼仪相待,岂非是让御史台弹劾我僭越。”
御史台那些人全不是一群好相处的。
在旁人都手足无措的时候,混迹朝堂多载的裴敬搏立即想出对策:“我与同僚们先后抵达这里,只是遇上闲聊几句,但想到林廷尉今日会来,所以想着同僚间第一次相见,多等等也没有什么大碍,更深的东西就忘记了,此事确实考虑不周。”
众人也立马散开,各回职位。
只剩大理少卿和几位大理寺丞等佐官。
食时,兰台宫的内侍奉帝命,带着各种时令水果和珠宝器皿,特地送来长乐巷,并且传达天子口谕,嘱托谢宝因安心养胎,等生下来后,会再赐物。
贤淑妃也托内侍带来了一句话,但是只有“多谢”两字。
谢宝因表面无恙的行礼,等回到西边屋舍后,嘱咐玉藻去外面看看种类数目,然后准备入库。
玉藻点头,等全部都记好后,她捧着竹简,转身进屋舍:“女君,我都记好了。”
懒坐在席垫上的谢宝因伸手接过来,还没有看就先说:“入库前再分些出来去东边的屋舍。”
玉藻听见,想要说些什么,这是陛下赐给女君养胎的。
她又想起归宁的那天,从谢家带回来的六十颗荔枝,女子自己只留下二十一颗,夫人的屋舍那边送去十五颗,东边屋舍的几个郎君、娘子也都各送五颗过去,就连两个侧室那里也各送两颗。
但是发现女子在托腮看着竹简,还不言不语。
她就瞬间不敢说什么了,应该是贤淑妃让内侍说得那两个字在女君心里添了堵,真是送晦气来的,多谢什么?多谢她家娘子代嫁?这意思分明就是说连肚子里的孩子都是替那个五公主生的。
谢宝因看侍女还跪坐侍奉在旁边,以为她又帮在自己怨恨,笑着解释:“虽然是陛下赏赐,但是现在我还在孕吐,吃不了多少。”
玉藻露出个笑:“我知道了。”
说完就立马离开。
室内安静下来后,谢宝因靠着凭几,静默不语,眸中也渐渐冷下来。
很快屋舍外面有仆妇走来:“女君。”
谢宝因瞧去,漠然道:“什么事。”
仆妇道:“谢夫人带着谢十娘来了。”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1】
宝因:咦?我为啥觉得自己在他掌中?我被他算计过吗?
某男主(狗狗眼):我算计他们的命,只算计幼福的身心。
【小剧场2】
玉藻:晦气晦气晦气真晦气!
第47章 是裴敬搏
裴敬搏等大理寺属官早就已经把上月的述职文书提前备好呈上, 为避免造成冤假错案,全国各地判罚徒刑及死刑以上的案件需上送至大理寺复审,除却京兆府在证据确凿时, 有权当场处死犯人外。
皇城、宫城所生之案及涉及李家宗室和“八议”在内的案件, 也都是全权由大理寺办理,只是后者少有发生,所以这些文书所述职的大多都是哪月哪日哪郡送来徒刑案件,何日完成复审。
林业绥一目十行的简略看过后,随手搁在案上, 毫不避讳的将昨日天子所言告知在这里的人:“前几日有监察御史上书弹劾朝中一五品官员在宿直时,携家中宠婢在官署过夜, 陛下心生疑窦,下令大理寺要核查清楚。”
“咚....”
忽然闷响一声。
一人手中的毫笔掉落在地,将杉木铺就的地板染上黑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