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舟不归
林业绥看去,不冷不淡的问道:“寺丞有何疑问?”
青色衣袍的官吏赶紧捡起细杆毫笔, 拿袖袍拭净墨迹,然后垂头拱手,颤颤巍巍的答一句:“并无疑问。”
在其余人都散去以后, 大理寺少卿裴敬搏却还依旧留在原地不走, 心中犹豫不决,做足准备踏出那一步后, 才下定决心喊了声:“林廷尉。”
林业绥浅淡的应了声:“裴少卿还有何事。”
本想直接说出心里那件事的裴敬搏还是决定先从其他的事情开始提起:“不知道监察御史有没有说这位五品官在何处担任何职。”
方才男子只是转达帝命,但是没有说清楚是谁被弹劾, 从五品、正五品皆是五品官, 光是建邺城内就有百余人。
林业绥默了两刻, 手指轻叩在滑如玻璃的剡纸文书上, 虽是诘问, 语气却十分温和:“难道裴少卿是想要亲自督办此案?”
此话一出,裴敬搏生怕眼前之人误会自己有抢功之嫌,立马弯腰拱手以表心意,把接下来这番也说得极具官场话术:“这是陛下亲自派给林廷尉的弹劾案件,我绝对不敢抢夺,而且少卿本来就是从旁协助廷尉处理寺务之职,所以想到林廷尉今日刚来,对这里的官吏都还不怎么熟悉,哪个管事能用,哪个官吏是虚以委蛇之辈,都还不清楚,要是因此耽误帝命,所得到的,反不如所丧者之多。”
林业绥抬眼,因所坐尊位在堂上西面,因而整个人都陷于日光所不能照射之处,阴影衬得他双眸犹如深渊。
他往后靠去,宽背抵在凭几上,落在腿上的那只手掌,抚过金玉带所挂的那柄佩刀,神色淡薄的审量着跟前这人。
一时间,堂上,落针可闻。
裴敬搏能够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那道目光,就好像利刃一样在剥开他的皮肉和肉,要看透他的心思。
他出身河东裴氏的乌水房,知道那个入仕便再也没有擢升的族兄裴爽,能够再得擢升必定有眼前这个男子的助力,乌水房曾经也扛起过河东裴氏一族的郡望,但是后面渐渐没落,已经比不上现在裴氏的嫡支。
乌水房的长子早夭,二郎身子孱弱,幼弟刚入仕,只剩下他还能捞到一个从四品的少卿,这还都是因为先祖,文帝朝那位担任内史没有几月就被打断腿的裴氏子弟正是他的祖父,残疾终身,痛苦半生才给他们这些子弟换来的恩荫。
他在朝堂战战兢兢十载,也才能勉强能够保住此职,而且乌水房的子弟再往下,已经不会再出任何从三品之官,先祖的恩荫会在他这里彻底结束。
先祖为他取名敬搏,敬是要他“敬细以远大者也”,搏则是祖父心中“何时腾风云,搏击申所能”之呼,可惜他没有直飞青云的能力,也不能去搏击长空,只能做到一个“敬”字。
长久的安静令人喘不过气,裴敬搏再度行作揖礼:“我要是有哪里僭越廷尉,愿意受罚。”
林业绥半阖起眼皮,颔首笑道:“裴少卿所言甚是,这件弹劾案确实耽误不得,那就由裴少卿代劳如何?”
裴爽直来直往,裴敬搏世故圆滑,一个要清明,一个要站到高处,两人结合,形形色色的人都各自能够应对,又都是出身河东裴氏没落的分支,助他们起势,未尝不可。
毕竟博陵林氏难以抵抗三族。
裴敬搏高兴受命:“三日之内...”
林业绥将文书挪过一旁,凛然打断:“今日我便要核查清楚。”
一个饵料罢了,不值得浪费太多时日,水中那条鱼,还勉强能够一看。
裴敬搏愣住,三日是众所周知的最低期限,他往刻漏望去,现在已经是隅中。
堂内无声。
林业绥冷声问道:“能,还是不能?”
裴敬搏攥紧手,这句话好像就是在问他有没有能力跟随着去长天搏击,他深吸口气:“请林廷尉告知是何处官员。”
林业绥视线落在著作局所修撰的碑志上:“秘书省下的著作郎王散玉。”
裴敬搏有些愕然,此人出身琅玡王氏,并且十分惧内,如何敢从家中携婢,而且家中的安宁还全是依赖他妻子,那妇人肯定是个明事理的人,怎么会同意夫君携婢来官署。
“可据我所知...”
“直接去他府上要来那名叫桃夭的侍女即是。”
裴敬搏想起大理寺内有位寺丞便是他的妻弟,若是前去报信...他匆匆行过礼后,生怕迟了,立马就转身出去,吩咐官署中办事得当,且与自己交好的官吏以最快的速度去王散玉的家中。
林业绥却道:“日正再去。”
裴爽只是递上文书弹劾,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任何言论提及这件事,天子更是按下不论,朝中百官还都不知道,前面堂上所说,就是要叫那个人亲自将鱼挂到钩上。
总得留些给人挂钩的时间。
有大理寺丞回到案桌后,着急的立马抽出一张剡纸,从笔海中随意选出一支毫笔,已经顾不得要写楷书,随便用草书写了几个字后,立马塞进袖中,快步走到官署后门,唤来家中奴仆,将袖中信递过去,命其速速送去著作局。
王散玉收到在大理寺任职的妻弟的消息,心里面已经慌张到不行,本朝对官员作风极为重视,连出多条律法约束。
虽然现在这位天子即位以来,好像看着已经不再怎么重视,毕竟朝中又不只是他一个人如此,比他官品高的官员数不胜数,但是都没看见御史台去弹劾,或者是家族包庇下来。
怎么现在连御史台都不经过,而是直接接被弹劾到天子面前,竟然还已经下令大理寺审查,速度如此之快。
琅玡王氏的族长王侍中也十分极重族风,多半是不会为他求情的。
如坐针毡待到日正时候,王散玉赶紧坐上车驾,由安上门出了皇城,直接奔着家里去,弯弯绕绕转进一处小巷后,赶紧接上里面的女子,然后再归家。
到家后,他让女子先在庭院里面等候。
踏进妻子居室的王散玉已经二话不说就直接跪下,对着端坐在席上的妻子认错:“夫人,这次你必须要帮我。”
妇人这里也早就已经家中阿郎送来的消息,冷笑一声:“你王散玉在外面胡来的时候,不记得家里有我这个妻子在,现在出了事情,怎么就记起来了。”
“一切都是我的错,等这件事情过去,鱼娘就是要打死我都行。”王散玉只能赔着作笑,亲昵的喊起妻子的闺名来,“但是现在已经不能再耽误,鱼娘这么明事理,把家里的事务处理的世家夫人都称赞,可要是这次被大理寺查出来,我和鱼娘就再也不能见面,想想你我新婚时的甜蜜。”
提起这个,妇人更加生气,她管理家中的事务,为的就是不生祸端,害了他的仕途,但是他自己却在外面惹出这么大的祸事,只是现在又不好马上发作,等听到后面的话,吐出口气:“你在外面的事情我是一点都不知道,你要我怎么瞒过去。”
王散玉发现妇人心软起来,立即起身说道:“我已经把带来了家里,鱼娘等下拿套侍女的衣物给她穿上,咬牙都说是我们家中的奴仆就行。”
携婢在官署过夜,不过就是官降一级,徒一年,但要是被知道养起别宅妇,刑罚只会更重,既然已经躲不过去,只能二者取其轻。
妇人点头。
王散玉赶紧把那个女子喊进来。
范氏和谢珍果坐在车驾里面,抵达长乐巷,先命带来的仆妇跟林家奴仆说了一声,然后一直在这里等着。
出嫁的女郎怀有身孕,她身为母亲应该来看看。
一刻过去,林家开向巷道的门被打开,有个仆妇迎到车驾旁:“我们女君知道夫人和娘子来,十分高兴,已经在等着。”
范氏和谢珍果下车进去后,直接被引着走去西边的屋舍,很快就看见那边有侍女走过来。
谢珍果一下就认出那是自己阿姊身边的人:“玉藻!”
玉藻笑着应声,然后再向范氏行礼:“夫人,十娘,女君就在里面等着。”
很久都没有见过阿姊的谢珍果早就想到不行,本来想要撒开范氏,自己先进去,但是在范氏冷冷看了一眼后,很快又收回脚步,做出一副温顺乖巧的相貌,跟在母亲身后,端着世家贵女的步伐进到庭院。
她走在里面,眼睛偷偷看向那些花草石头,皱起眉头,但是当绕过这些,看到屋舍外面的松柏竹林和流水,这才开心。
女子站在庭院里,双手背向身后,两指转着纨扇柄,胸前是珍珠链,坠着枚红宝石,日光薄薄一层撒上去,像是生辉的珠宝,她唇畔还带着抹笑,在看那些侍女玩闹。
谢珍果立马喊出一声。
“阿姊!”
【?作者有话说】
被打断腿的裴氏子弟在第十三章提及过
[1]“敬细以远大者也”出自《韩非子.喻老》,完整句子为“此皆慎易以避难,敬细以远大者也”。
【译文:小心地对待容易的事,进而避开了难事;认真地填塞微笑的漏,进而避免大祸】
[2]“何时腾风云,搏击申所能”出自李白的《赠新平少年》。
【译文:何时才能高飞入云,长天搏击,一申所能呢】
第48章 来看阿姊
谢宝因听见声音, 侧头望去。
穿着绿色襦裙的谢珍果提起裙摆,跑过屋舍外面的廊庑,髻上的发带随风而扬, 就好像是夏日莲湖边的河喜, 看见盛开的荷花,嗅到花香,立马等不及,步履不停的飞奔过去。
范氏察觉到身侧有人擦肩跑过,皱着眉头往前面看去, 脸色瞬间就冷了下来,只是顾及着身份, 所以还一直持着庄重。
那边谢珍果跑到屋舍外面,要下台阶去到庭院里的时候,突然又想起母亲说她很快就要做姨母,只好把心里那只兴奋的小鹿给摁住, 慢慢走过去,但是一开口又马上暴露出本来相貌,听起来好像像是只被抛弃的小猫小狗:“阿姊, 我可算是见到你了, 这八个月来我想你想到都快要瘦脱相。”
谢宝因明眸带笑的看着,见她额角有汗, 又把背在身后的手举到身前,用纨扇为她扇风, 柔声说道:“不过八月不见, 十娘怎么又长高了。”
姊妹两个才叙话两句, 范氏也走过来, 但是没有到庭院里, 站在屋舍外面从高往下的不悦瞪了眼:“你阿姊现在有孕,行事怎么还能这样莽撞,要是孩子没了,你这辈子都别想好过,来的时候,我就仔细嘱咐过你,要是想跟着一起来,必须要记住...”
妇人最后顾及到这是在别人家中,庭院里还有几个奴仆在,所以把剩下的话全部都给收了回去。
谢宝因这才行礼:“母亲。”
范氏和蔼笑着:“你现在怀有身孕,这些礼数就免了。”
要是礼数不周全,妇人心里不知道又要怎么想她,恐怕会想林业绥才刚擢升为大理寺卿,她就要开始看不起谢家。
谢宝因垂眸一笑,嘱咐仆妇端来冰酪和桑葚樱桃,然后请人进屋舍。
侍女在门口引妇人入内。
看见有侍女在那里侍奉,谢宝因看向身旁的娘子,伸手去牵。
谢珍果把手递给自己阿姊,又十分亲昵的去挽着手臂。
两人拾阶上去,进到室内。
遵守着主客礼数的范氏站在原地不坐,直到身为主人的谢宝因屈膝在席垫跪下,而后把双腿压在身下,又看见女子请自己也入坐,她才去另外的坐席跽坐。
谢珍果在稍远的坐席跽坐,虽然心里不舍得跟阿姊分开,但是跟着白姮学礼遵礼,这些日子又被范氏逼着学妇言妇行妇德,脾性还是被硬生生掰到沉稳,再看见妇人的眼神,立马挺直腰背,不敢失礼。
谢宝因看着也没有说什么,从面前几案上,拿了颗熟到红黑的樱桃递给范氏:“母亲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本来早就应该来的,但是想着你需要养胎,林家主也要养伤,所以才一直拖到今天来。”范氏伸手接过,继续说着,“林家主重伤昏迷的时候,你肯定也慌忙到不行,我要是过来,那就是添乱,所以派遣家里的仆妇来长乐巷,但是不能亲自来安慰你,心里还是过意部曲,就把那只鹦鹉送过来陪陪你。”
仆妇端着两碗冰酪进来后,谢珍果津津有味的吃起来,半点声响都没有。
谢宝因好奇的看了几眼,才笑着答范氏的话:“母亲这说的是什么话,你是尊长,而且你自己的身体也不好,要是因为我和郎君病倒,我们心里更加过意不去,只要母亲身体康健就行。”
妇人也变得欣慰:“庆幸没什么大碍,现在林家主擢升九卿,你们两个又有自己孩子。”
谢宝因忽然感到心里一阵恶心,赶紧吃着桑葚压下去,孝顺道:“母亲和父亲的身体可都还安康?”
“安康。”范氏有些不自然的应了声,哪里叫好,谢兴被罢免大理寺卿,下调成长安令,等于谢氏又被削去一块肉,谢贤那天归家后,夜半都没有回屋舍。
渭城谢氏从天下第一世族连降至最末,早就已经是外强中干,谢贤能够依靠的也只有当年在四大王的王邸做司马幕僚时,与天子积攒的一点情义,所以当天子说出那番已经是顾及到他的话时,谢贤就明白要是自己再说,就会牵扯到朝堂中其他的谢氏子弟。
现在只希望家里的六郎也能够争气一点。
今天来长乐巷也是她自己的主意,谢贤在外面有所顾忌,她们妇人也有自己应该顾及的,林业绥擢升九卿,不管怎么样也得来走走,维系感情。
幸好谢贤自己也明白这些,体谅她,所以并不阻拦。
想到这些,范氏的神色沉下,有她自己的打算,看见室内没有仆妇侍女,又看见十娘一直埋头吃,小声说着:“当年这门婚事下来的时候,我与你父亲心中也是特别担忧,你是谢家的娘子,应该婚配的是王氏那样的大族,我也知道你...”
她咽下后面的话,只说:“但是值得高兴的是林家主也厉害,要是以后在朝中他们翁婿能够互相帮衬,你也能过得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