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嘉衣
撄宁垂着脑袋,心中?慢慢的算起了帐,六皇子年长四岁,宋谏之八岁的时?候,他?也一十有二了,哪里是一句不懂事就能?开脱的?此事很明显是太子怂恿的,但架不住崇德帝偏心,也无人愿为?宋谏之申辩。
装聋作哑,可真是这座皇城里常见的事。
心底替宋谏之生出了一点不忿。
撄宁这厢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念头,正出着神,额头被人狠狠弹了一下。
“你在苦大仇深什么?”
她呆呆的伸出两只手捂着泛红的脑门,忘了要生气,落在宋谏之身上的眼神都酿着一点点苦。
宋谏之俯身低着她的额头,墨黑的眼底添了点熟悉的狂悖邪气:“老六禁足半个月,我也养了半个月的伤,他?重回上书房的第一天?,我用匕首还了他?一道更深的伤。不过太子跑的快,没来?得及跟他?动手。”
他?那时?只是个半大孩子,太子见他?的凶相有了防备,再?加上宫人护着,想动他?也难。
说完,宋谏之顺势捏了把撄宁的脸蛋。
如?此睚眦必报,倒和他?现?在一样。
撄宁顾不上自己的脸蛋,只觉得他?报复的十分合理,于是眼巴巴的追问道:“那你也去御书房门口跪了吗?”
以退为?进的招数,虽然烂,但确实好用。
她小?时?候闯了祸,都会回家先可怜巴巴的跟阿娘哭诉一番,等阿爹想罚她时?就多了个帮手。
不过这招太子用过了,宋谏之再?用,约莫也没什么用,何况他?是明晃晃的蓄意争斗。
宋谏之懒洋洋的半眯起眼:“我用得着学?他?们?”
话里的狂妄可见一斑。
“那你岂不是会被罚的很惨?”
宋谏之抱臂靠在了拔步床的床架上,微敛着眼,眼底隐隐透出一点厌倦:“也没什么,父皇说我野性难驯,不敢再?将我和他?人归在一处,让定国公领我教?养,倒也全了我的自由。”
他?神色平淡如?经年的山石,好似不论发生何事,不论多猛烈的风暴雨雪,都无法动摇他?、摧毁他?一丝一毫。
撄宁的眼神在他?脸上打转,心中?更忍不住为?他?叫屈了。
不知宋谏之是受了多少委屈和算计,才长成现?在这幅性子。
她之前还总觉得他?心硬的像臭石头,水泼不进油淋不进的。可他?若真生了副软心肠,面对父皇的偏心、兄弟的算计、可能?还有宫人的冷待,这些年间,又要难过多少回呢?
撄宁的眼神不受控的黏在宋谏之脸上,又在他?看过来?时?移开视线,盯着自己的鞋尖。
嗓子眼好像被噎住了,半晌都说不出话。
殊不知,天?生冷心冷肺的晋王殿下瞧着她这幅神色,唇角无声?地翘了翘。
他?太了解撄宁那豆腐一样软到稀烂的心肠了。
从让十一回府报信开始,他?就给这只心软的兔子下好了套,等她恍若救世主一般钻进圈套里,再?顾左右而言它的提起幼年的事。
每句话都是故意的。
这傻妞果然就忘了一开始追问的问题,被他?的话牵着鼻子走?。
她不知道,宋谏之天?生天?长的反骨,从未把那几个所谓‘兄弟’的针对当回事,这区区一道疤又算得上什么?旁人的眼神怎么配左右他??
可现?在实在是再?好不过的示弱机会了。
宋谏之从未做过以退为?进的戏,不是不会,是不屑,但要能?推撄宁往前一把,他?不介意用些自己看不上的小?伎俩。
撄宁那厢正垂着脑袋,头顶微微散乱的发髻随着她蹬腿的动作一晃一晃,再?日光映照下愈发毛绒绒的惹人手痒。
她还记得和宋谏之的初遇,就是在定国公府上,定国公又是他?舅舅,想来?对宋谏之也不会差。
心里这样想着,撄宁长长的舒了口气,笨拙的劝慰他?:“这样的兄弟,不要也罢。”
"那你现?在要怎么办?"她的目光重又落到宋谏之身上。
“你来?帮我,为?何还要问我?”宋谏之反问道。
撄宁准备好的说辞一下子卡了壳,支支吾吾的红了脸,分明是来?帮忙的,却被人架在了原地,她也没察觉出不对劲,干巴巴的挤出句老实话:“那我没有你聪明嘛,你那么聪明肯定有主意的,我们有证据可以说明真相,总不能?平白被人冤枉了。”
说完她自顾自的点了点头,对这番话颇为?认可。
宋谏之看撄宁这幅认真的模样,手里发痒,于是顺从本?心捏上她软嘟嘟的脸:“真相是什么,不重要。”
他?毫无波澜的声?音钻进撄宁的耳朵里,敲得她有些懵。
“如?果真相大白于天?下,会如?何?”
他?轻飘飘的给撄宁抛了个钩子。
撄宁摸了摸被捏红的脸蛋,转着脑筋思索道:“太子会被……废掉?”
说到后?面她紧紧捂住了嘴巴,乌溜溜的圆眼睛惊疑不定的和宋谏之对视上。
若真相大白于天?下,只怕会起民怨,太子的位置也就坐不稳了。
在这个牵涉众多的局中?,太子和一众大臣站在天?平的一边,宋谏之站在另一边,真相才是最不要紧的东西。
“太子和我,总有一个是保不住的。”
“父皇当然要权衡好保哪个。”
第95章 九十五
撄宁听得有些呆了。
倒不是说她没考虑过东窗事发后, 太?子位置还能否坐得?稳当这件事。
相?反,如太子般视人命如草芥的人,登上万人之巅, 才是最差的结果。
但她忽然想?透了, 泸州盐政的案子, 真要?论起来, 在崇德帝眼里就不是难民?性命和百姓温饱的问题, 而?是他一个儿子要?将另一个儿子拉下马。
正如宋谏之所言, 崇德帝会?派他南巡查盐政一事, 最根上的原由是国库空虚, 泸州盐政账上差的一百七十万两至关重要?,并非是为了救难民?。在这点上, 皇帝和太?子倒是意外的一致, 钱财最要?紧, 人命算得?了什么?不过?前者是为了充盈国库以供九月巡江南,后者是为了拉拢朝臣稳固地位。
皇帝从一开始, 就没想?过?要?追究谁的责任。
甚至于说,他早就知道祸事是太?子做下的。
太?子并无?政绩,好拿捏, 即便野心再大, 也只能蛰伏隐忍。朝中又立着宋谏之这个现成的靶子, 战功赫赫年少有为, 太?子更不敢轻举妄动。
反而?显得?平衡。
撄宁脑筋转得?飞快,越想?越觉得?心惊胆战。
发髻随着她低头的动作, 散得?更厉害, 一缕发丝扎进了衣领中,刺得?人脖颈发麻。她反手?把发髻捋顺了, 一面别簪子一面不死心的发问:“太?子这般草菅人命,皇上不能偏帮他吧?”
她说这话时,完全忘记了自己身边这位,也是个不把人命当回事儿的主。
大约是因为在宋谏之那儿,从不以身份论贵贱,倒显得?他比那些欺软怕硬的软烂货强上许多,不能一概而?论。
没等宋谏之回答,撄宁自己也觉着问得?太?天真了些,于是小心翼翼的又补上一句。
“那皇上站你这边的成算有多大?”
宋谏之睨她一眼,脸上半点波澜未动,只是往宫门口略扬了点下巴。
撄宁同他狼狈为奸这些日子,默契还是有的。
她立时明白了宋谏之的意思。
都被扣在宫里了,还问皇上站谁那边呢?
照崇德帝那个寻仙问药炼丹的热情劲儿,恨不得?跟老?天爷借五百年寿数,最好活得?比王八长,哪能轻易把屁股底下好不容易坐热的龙椅让给旁人呢?
亲儿子也不行。
两相?对?比,太?子明显是更稳妥的人选。
太?子大约也是拿准了皇帝的这门心思,才敢光明正大的诬告宋谏之。
撄宁有点傻眼了,她跟那刚被捉上的小金鱼一样,嘴巴长了又合,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丧气的嘟囔:“你干嘛要?把他逼得?狗急跳墙啊……”
她说话的声音虽小,但架不住两人离得?近,都拢在一张拔步床里。
宋谏之不怒反笑。
他挑着眉,不再搭理这还没过?河就想?着拆桥的小没良心,就靠在床架上睨着她,微眯的眼里藏着明晃晃的威胁。
撄宁被盯得?有些心虚,先是贼头贼脑的瞄他一眼,又在对?上他目光时若无?其事的转回去。
最开始查私盐场,好像是她提的?
要?不要?继续追查,好像也是她问的?
她现在这样说,好像有点用完就扔的嫌疑?
想?着想?着,撄宁那颗圆脑袋只差埋进地里了。
苍天可见,她来这一趟可不是为了甩锅的。只是情形比她想?的还要?严重,所以有点慌不择言而?已?。
如果放在平时,自己顶他两句嘴也没什么,还会?因为说得?过?他而?暗暗自得?,反正她摸老?虎屁股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可现在偏偏是宋谏之‘落魄’的时候,她又刚听过?他幼年被欺负的经历。
真是好一出“虎落平阳被犬欺”。
撄宁掂量了一下自己隐隐作痛的良心,随后两手?撑在榻上,侧过?身子把脑袋往宋谏之屈起的膝盖上一搁,心虚得?说话都结巴了起来:“没,没事,老?话说得?好,天欲其亡,必令其狂,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宋谏之懒得?同这只粘人的怂包生气。
他毫不客气收下了她的羞愧,唇角微翘,冲人勾了勾手?指。
撄宁听话的往前凑了凑,下一秒就被人擒住了下巴颌。
两人都光着身子睡这么些回了,如今不过?是被捏回下巴掐回脸的,撄宁早就已?习惯。再加上她刚说过?‘忘恩负义’的话,正心虚得?紧,只能任那略带薄茧的指腹在自己下巴软肉上细细摩挲。
逗猫似的。
她忍着痒,手?攥成拳锤了锤自己的小胸脯,瞪圆了眼睛保证道:“你放心,我不会?叫他们就这样欺负你的。”
虽然只听宋谏之讲了一桩事,但撄宁在脑海中无?师自通的给他补全了悲惨的幼年经历。
简直要?为他鞠一捧辛酸泪了。
她第一次见到的宋谏之,已?然是柄锋芒毕露的剑,冷血、骄矜,看她的眼神好像看一只蝼蚁,总是副高高在上无?所畏惧的模样。于是她对?他就只有‘怕’,还有满肚子的抗议不满。
可供着他高高在上的本钱,都是他自己在沙场搏命挣来的。
少年将军,说起来容易,有谁知道这四个字背后,是与阎王斗争了多少回?
在此之前,他的日子又是如果度过?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