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嘉衣
她小小的吸了口气,努力降低存在感, 把目光集中在面前的雕花笋上。
幸好, 她出府前因为忘记换宫装,磨蹭了好一会儿, 如今刚坐下?,首领太监便扯着尖细的嗓子开了口:“陛下?近日得一福寿仙丹,进丹后不宜饮酒,不宜情致起伏过强,诸位贵人可自?行饮乐。”
崇德帝随即沉声道:“众卿不必拘束。”
含凉殿的高台挂着轻薄的暗金纱帐,在微风的吹拂下?掀起一角,又极快的匍匐回地?上。
撄宁算隔着近的,却也只能隐约看清崇德帝的身影,一袭赭黄龙袍,人靠坐在金椅上,瞧上去有?气无力的。
不会是吃丹药吃出毛病了吧?
撄宁暗暗腹诽,没注意到身边人都站了起来,多亏明笙拉了她一把,她忙不迭的跟着众人一道起身。
“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岁万万岁。”
可惜话没跟上,撄宁只能干巴巴的张了张嘴,然后尴尬的坐回原位。
她现在最后悔的,就是没听宋谏之的话。
能在府中躺着躲懒,为什?么要给自?己找罪受呀!
撄宁心中叫苦不迭,不过这份尴尬只维持了半炷香,等第一道开胃的蜜笋花儿呈到面前,真正动起筷子,她的心思便自?然而然的转移到了吃上。
宫中御厨做菜还是不错的。
不论?是真是假,至少打眼瞧上去,宴会上推杯换盏你来我往,好一副融洽和?谐的场面。
撄宁预想中的刁难并未来临,太子的心思并未放在她身上,反而不知在想什?么,就连敬酒时神色都有?些严肃。撄宁余光瞥见,他的手指反复摩挲着手中的酒杯。
坐在他身旁的太子妃,定力更差,脸上挂着明晃晃的假笑?,只差把“我有?心事”几个大字写到脸上了。
无人刁难自?己,本该松一口气的,可撄宁心中却愈发不安。
她偏头看了眼席末的臣子,其中未见姜家人的身影,想也知道,太傅府大约也收到了宋谏之的口信。
皇帝身亏体虚,不是长寿之相,最难啃的骨头现在狱中,若她是太子,也会在今日动手,时不待人,没有?比现在更好的逼宫起事的机会了。
撄宁心中刚闪过这个念头,就听到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她第一反应是抬头看向对面,就见一队御林军打扮的人,现身在宫殿的长柱后。众人初时沉溺在推杯换盏的客套词里,待反应过来,御林军已?逼到了面前,
席上人皆面色大变,宫妃尚未寻思明白为何御林军能带刀上殿,席末的臣子便拔腿往外跑了。
毕竟身处朝堂,知晓朝中的暗流涌动,一见这场面,便知是要逼宫了。
虽然他们动作够快,但殿外也围着密密麻麻的御林军,将意图逃窜的几人逼回殿中,长枪寒光凛然,抵在人颈上,一时间惊慌求饶声四起。
撄宁火速拽了把明笙的袖子,示意她莫慌张乱动,然后只身闪到大殿中央,不等御林军上前阻拦,便蹭蹭蹭的跑到高台上。
行云流水的迥异反应,看得邹莹傻了眼。
她有?些焦急地?攥住贤王的手,却见贤王摇头轻声道:“放心,她没有?出含凉殿,还在太子掌控内,太子暂时不会动她性命。”
邹莹闻言,这才松了口气。
贤王顺势捏住了她的手,眉心微拧,面色警惕的看向太子。
另一厢,太监们吓得两股战战委顿在地?,眼见撄宁愣头愣脑的跑到了纱帐后也无人阻拦。
她没有?抬头看,而是反身面朝大殿,从?袖中抽出一柄短刃,声音发颤但强装镇定:“父皇放心,我护着你。”
心乱了,称呼也变得乱七八糟。
话音刚落,撄宁就在心中‘呸’了自?己一口,说得好像她有?什?么本事似的。
但无论?如何,在这个关?头,皇帝不能出事儿。
他前脚驾崩,太子后脚就得登基,宋谏之呢?运气好点被流放,运气差恐怕就得身首异处了。
撄宁虽然认定宋谏之有?后手,但真面临这千钧一发的场面,也不由得心中发慌。
今日特意赶来赴宴,也是猜到了太子会在今日动手,她不来反而惹人疑心。至于自?己的安危……她父亲毕竟是姜太傅,文官之首,太子轻易不会对她下?手。
撄宁紧张的握紧了手中的短刃,在心中默默扎起了宋谏之的小人儿。
还不来,非要等到架到脖子上吗?
她心中念头千回百转,甚至想到了宋谏之是不是故意晚出现,好等崇德帝出事,再将太子党一举拿下?,一箭双雕。
殿中呼叫‘陛下?’的动静彼起彼伏,直直灌进撄宁耳朵中,令她一时没注意到身后传来的旈冠玉珠碰撞之声。
一条有?力的臂膀忽然横过她腰间,骤然发力,将她拖到了金椅上。
撄宁越紧张,套的壳子便越冷,越瞧不出什?么。
只见她一屁股坐到了皇帝的腿上,掌中的匕首握得死?紧,镇定的回过头,镇定的看清身后人的脸,然后镇定的……险些原地?蹦起来。
身后人刻意压低了声音,贴在她耳边道:“嘘,好好看戏。”
第106章 一百零六
细细算起来, 俩人有七八日未见了。
撄宁这下真的傻眼了,顾不得?台下此起彼伏直呼“陛下”的求助声?,她先是扫两?眼宋谏之?身上的赭黄龙袍, 再定睛看向他的脸。
反应过?来后, 撄宁鼓圆了眼睛, 伸手在他胸口狠狠推了一把:“你…你脑子坏掉啦?这可是, 这可是……”
她顺手扯过?龙袍一角, 递到?宋谏之?眼皮子底下, 短短两句话说的结结巴巴。
“怕什么?”
宋谏之?被推了也?没有恼, 反而闲适的揽着怀中人往后靠了靠。案上酒盏中的酒只剩下一半, 另一半酿成了酒气,暗藏在他呼吸间悄然升高的温度之?中。
少年玉白的面容隐在旈冠珠帘后, 眼尾的一抹飞红格外?晃眼, 怎么瞧怎么不像正经人。
大殿中的脚步声?嘈杂不断, 虽无人感伤高台,但剑拔弩张的气氛半点不肯放过?, 充斥在殿中每一寸角落。
偏偏眼前是个天?塌下来也?不动下眉毛的主儿。
撄宁悄咪咪看向不远处的太监统领,见?他没什么动作,才勉强松了口气, 但心仍在半空吊着。
她没好气的啪啪拍了宋谏之?两?下, 气恼道:“你到?底作的哪门子妖?”
她的巴掌正好拍在宋谏之?脖颈上, 看上去凶狠, 可等拍完了,那几?根嫩生生的指头却诚实的顺着衣领摸索了进去, 直等摸到?他肩胛结痂的伤痕, 才抽回手。
宋谏之?被她毫不客气的动作惹笑了。
他微挑了半边眉,伸手擒住撄宁的腕子, 有一下没一下的去捏她软乎乎的指头。
“放心,这龙袍我既然敢穿,必然是同父皇商定好的,”这般乱成一锅粥的时刻,他又称回了‘父皇’:“难不成在你心里,我是能做出弑父杀君之?事的人?”
‘弑父杀君’几?个字被他含在齿间,一字一句的抛出来。
他敢说,撄宁都?不敢听,急忙抽出手去捂他的嘴,用那双没什么威慑力的圆眼睛狠狠剜了他一眼。
把弑父杀君说的如此轻车熟路,即便说他没这个胆量,都?难叫人信服吧!
时隔多日再相见?,宋谏之?却被她这没分寸的眼神刺得?浑身舒畅。
怀中人如今跟被喂熟的野雀儿一般,原先只是偶尔在他这个屋檐下歇歇脚,战战兢兢地躲着人,如今不止在屋檐底下筑了巢,光明正大的梳理羽毛,偶尔喂食喂得?不顺她心意,还要被那尖喙叨上两?口。
她套在身上的伪装,在一日又一日的投喂下,变得?松散不成样子,即便想强撑着套上那镇定沉稳的壳子,也?没了信服力,反而是壳子下的活泼生气,愈发?耀眼,难以遮挡。
宋谏之?眸中极快的闪过?一丝笑意。
撄宁没注意他的神情,正待问个明白,突然感觉掌心一阵濡湿。她被针扎了似的迅速缩回手,脸颊立马烧了起来,绯红似半熟的桃子,神色却正经:“你们到?底打算做什么?”
“瓮中捉鳖。”
宋谏之?话音刚落,铿锵有力的脚步声?自?殿中传来,逐渐逼近二人所处的高台。
“陛下既获福寿丹,乃是得?上苍庇佑,更应潜心修炼以慰上苍福德。朝中诸事繁多,恐耽误陛下清修,恳请陛下让位于太子,一心遁入法门,长生不老也?不过?咫尺。”
说话之?人嗓音陌生,撄宁不认得?。
但她隐约瞧出此人就站在高台石阶上,离纱帐不过?两?丈远,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一脑袋扎进宋谏之?胸前。
谁成想,她刚掩耳盗铃一般将自?己藏起来,就被人捏着下巴强行抬起脸来。
撄宁不敢出声?,只能龇牙咧嘴的做出口型:“你做什么……”
不就是拍了他两?巴掌,怎么还记仇呢?
心中记仇簿写了厚厚一本的撄宁,如今已非常擅长从?旁人身上找理由了。
宋谏之?没有接话。
撄宁跟那没头没脑的小狗一般,低头张口就咬在他虎口上。
虽然瞧着气势汹汹的,但压根没用两?分力,连威胁人的事儿都?做不到?家。
宋谏之?没拦她,反而手腕一转,捏上了少女软嘟嘟的脸颊,结结实实捻了两?把。
老皇帝的龙袍,他穿着都?嫌腌臜。
“有人,有人唔——”
隔着几?丈远的地方?,就站着全?幅兵甲的太子党,撄宁简直想剖开宋谏之?的皮子看看,如此危急之?时,他脑袋里都?在想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
她伸手要推人,一双腕子又被人轻而易举的捏在掌中,两?颊又被人掐着,一片丰盈的脸颊肉红胜胭脂,话到?最后只能变成模糊的气音。
宋谏之?抱着人往怀里紧了紧,故意在只有一丈长的金椅上倾下身子,让两?人间距离近得?过?分,然后凑到?她耳边哄道:“我在,有什么好怕的?”
他刚说完这句堪称温柔的话,便单手捂住撄宁露在外?面的红耳朵,另一只手把案上酒盏拿过?来,顿了顿,在长指掌控中晃荡一下,然后没有丝毫征兆忽然的发?作,将它掼到?高台下。
一声?结结实实的脆响,酒盏在方?才说话的人眼皮底下四分五裂。
殿中的喧哗声?顿时静下来,这份寂静从?席首压直席末,真正开启了这场大戏的帷幕。
撄宁尚且怔愣着,只见?金椅右后方?一人开口道:“这也?是太子的意思?”
那人虽一身太监打扮,面皮也?年轻白净,声?音却不似太监尖细,反而显得?年迈浑厚,和崇德帝的嗓音毫无区别。
撄宁瞪大了眼,搂着宋谏之?脖颈叫他矮下身来,两?人目光相接,她乌溜溜的圆眼睛写满了疑问。
宋谏之?唇角翘了翘,捏着她的手,搭在自?己分明突出的喉结上。
真相不言而喻。
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殿中人目光已尽数聚焦到?太子身上。
太子垂手站在席位上,一旁的太子妃面露慌张,他反倒维持了方?才的严肃,眉眼间是隐隐的笃定。
既然下定了决心,便不能后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