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如汤沃雪
天气入了秋,慢慢转凉,谢逢花套了件鹅黄色毛绒外衫,又嫌热将扣子都解开了,露出里面嫩粉色窄袖袍衫。她乌黑的桃心髻戴了一只挂着细闪流苏的步摇,看着活泼又俏皮。
薛娇把账册收好放回书架,然后慢慢走到门口,把门打开了。她的语气不浅不淡:“谢小姐,有什么事吗?”
自从上次谢承玄的无礼冒犯后,薛娇刻意和谢逢花保持了距离,会主动避开她。是以这半个月下来薛娇和谢逢花基本上没碰过几次面。
谢逢花给采萍递了个眼色,采萍便将一个食盒拿了出来。
谢逢花道:“我知道你今日休沐在家,特地准备了一道金规蜜枣酥来看看你。”
说着,谢逢花从采萍手里接过食盒。采萍识相地退开了几步。
薛娇微微讶异,她目光在谢逢花和食盒间流转一番,受宠若惊道:“谢小姐有心了,但是我……”
谢逢花打断道:“这蜜枣可是来自山北,皮薄肉厚,难得的佳品,是我托人从宫里拿回来的;这金桂也是我和采萍去花园里采摘的带着露水的桂花,酿了十四天再融进枣酥里的。为了这道点心我准备了好久呢。薛公子,不如你邀请我进去坐坐吧,我正好有很多话想和你说。”
她期待地望着薛娇,随后又很快垂下头去,带着一丝羞赧的窘迫。谢逢花一只手拎着食盒,另一只手揪着裙摆。
薛娇咽了咽口水,有些捉摸不透谢逢花的热情。但她还是开口道:“好吧,谢小姐你进来吧。”
谢逢花进了房间,小心翼翼地环视起来。谢逢花自己是一个比较喜欢精致雍容的人,但薛娇则和自己的哥哥谢承玄一样,房间布置十分简单。既没有什么陈设摆件,也没有点什么熏香。桌案上也很整洁,只有两本经常翻阅的书,笔墨纸砚都摆放的整整齐齐。
“我把食盒放在你的书桌上了?”谢逢花询问道。
薛娇道:“自然可以。”
“啪嗒”一声,谢逢花按了按食盒上的按钮,食盒被打开了。刹那间,馥郁的桂花香和香甜的蜜枣香充盈了整个房间。
薛娇下意识的多嗅了几口。
其实薛娇不是一个很喜欢吃甜食的人,或者说,薛娇根本就不重口腹之欲,在落花城的时候粗茶淡饭惯了,来了随国府更不敢要求什么,基本上就是有啥吃啥。
但谢逢花做的这金桂蜜枣酥的气味实在是香甜,仿若温柔的触手满满缠绕上薛娇,让她觉得心情都轻盈了一些。闻得出来,这是一盘很好吃的点心。
薛娇端了一座圈椅来给谢逢花坐,而薛娇自己则坐在另一张椅子上。
两人相对而坐,一个有些羞窘,另一个有些冷淡。
薛娇道:“不知谢小姐来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谢逢花道:“这个枣酥你吃一点吧。我来呢,其实也是想和你多说说话,不知道你有没有空呢?”
同为女子的薛娇自然也是心思细腻。听到这话,她心头一跳,抬眸看着谢逢花。
薛娇犹疑道:“……自然有空。”
在落花城的时候,其实也有几个郎君对自己表示过好感。但薛娇的心思从来都在诗文上,自从换上男装打扮后,她根本就没将男女之情放在她考虑的范围内。
察觉到谢逢花对她的好感,薛娇十分惶恐。最重要的原因,也是因为薛娇女子的身份。
薛娇想拒绝谢逢花,让她不要对自己有多余的想法。但薛娇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又有点担心这是自己的错觉。
“那个,你先尝尝这块枣酥吧?不知道好不好吃呢?”谢逢花把装着枣酥的盘子朝薛娇那推了推道,“怎么样?怎么样?”
薛娇捻了一块送到嘴里,香甜的气息在口腔里漫开,自然是好吃的。但薛娇却无心品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薛娇的反应让谢逢花有些沮丧,眼神中的光芒都黯淡了不少。
薛娇一边吃,一边暗暗思索,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梅翼。她也想起来谢承绪的话。
不管谢逢花看什么样的话本子,心情怎样阴郁低沉,但在薛娇的心里,谢逢花就像一汪清水般澄澈单纯。
梅翼是谢逢花最喜欢的人,两人心心相印、两情相悦,却被自己的兄长棒打鸳鸯、强行拆散。
薛娇没有过类似的经历,当然不能和谢逢花感同身受。
但她想起来自己年幼时的那只狸花猫银辉,她觉得自己多少可以理解。
“其实你很像我以前的一个朋友,我总是忍不住想要和你亲近一点。”闷在心里实在痛苦,谢逢花鼓足勇气开了口,“因为他……因为我的原因,已经不在了。但是我常常会想念他。薛公子,你真的和他很像,干净温柔有礼貌。他的文采也很好,如果他还在的话,也许你也会惊叹他的才华。”
薛娇道:“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是啊,这些我都知道,可是有些情绪哪有那么容易摆脱呢?”一阵悲伤的情绪重新击中谢逢花。
本来由于之前发生的事,薛娇一直刻意对谢逢花保持着冷淡,但看她这般肝肠寸断的模样,薛娇不由得心软下来。再加上对谢承玄的厌恶,薛娇忽然觉得因为一个傲慢自私的家伙冷淡谢逢花十分没有必要。
“斯人已逝。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你如果不开心的话可以经常来找我聊天。”薛娇道,“我虽然很忙,但是和你说几句话的工夫还是有的。”
但薛娇只能和谢逢花的关系绝对不能再进一步,所以薛娇摇了摇头道:“谢小姐,其实我有很多缺点,我根本就没有你想的那么好。我一直只是拿你当朋友。”
谢逢花一怔,酸楚攀上眼眶,控制不住地,眼角滚下几颗泪水来。谢逢花的确对薛娇十分有好感,但她无声的好感却被薛娇用同样无声的方式碾碎。这让她很狼狈,狼狈到想要落泪。
谢逢花嘴唇哆嗦了两下,心里生出无端的恐惧。梅翼的惨死在她脑海里无限次回放。她双手捂住脸,双肩剧烈颤抖起来。
见状,薛娇眉头微皱,身子向谢逢花倾过去,伸出手在她肩头轻轻拍了两下,然后又靠回了座椅。
薛娇柔声道:“有什么好难过的呢?很多事情及时止损就行。”
谢逢花哭泣道:“可是……”
看着谢逢花痛苦的模样,薛娇想到了那只被娘亲送走的银辉。
薛娇道:“我曾经也以为必须非谁不可,后来才发现谁都可以替代谁。有言道天涯何处无芳草,很多事情随缘便好,无需那么在意。”
谢逢花根本听不进薛娇的话语了。其实谢逢花心里清楚,她难过的原因并不是因为薛娇,而还是因为梅翼。可是,痛苦的事该如何开口呢?这种事情,谢逢花不敢跟薛娇倾诉。
忽高忽低的情绪,时而兴致高涨、时而跌至低谷,这让谢逢花更加难受,所以她十分羡慕薛娇的情绪稳定。可谢逢花心里也知道,很多事情并不是靠外界能解决的,要想真正想开,还是得靠自己。
于是谢逢花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薛公子,打扰你了,我还是一个人待会吧。枣酥你记得吃,我、我先走了。”
说完,谢逢花几乎是夺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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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当街戏弄
薛娇对谢逢花的情愫早有察觉,一连好几日为了避嫌,她要么在国子监躲着,要么回来只待在寒梅轩内不出来走动。
时间如水一般悄悄流逝,一晃又是十三天过去了。眼下薛娇最担心的倒不是谢逢花的事情了,而是沈以观。
说来也奇怪,自那日沈以观告假在家休息之后没几天,他就感染上了风寒,病情日益严重,不见好转。
沈以观的病情,薛娇本来不想管,毕竟她没有什么余力。但招架不住谢承绪整日在她面前叨叨。她和沈以观,到底是同乡,就算装,也要装出很在意的样子。
午休时间。
薛娇道:“谢二公子,你不是认识太医院的人吗?既然很担心临川的病情,为什么不托太医院的人去帮忙整治整治呢?”
谢承绪道:“那倒也是,那一会散了学我们顺道进宫看看。”
薛娇拒绝的话语差点脱口而出,转念一想回了府也是在寒梅轩躲着,便道:“好啊。”
皇宫管理严格,只有像谢承绪这种贵族子弟才能凭借令牌进出。虽然国子监就设在皇城里面,但没什么要事,薛娇进宫的次数真不多。
*
深秋,远处的晚霞呈枯黄之色,太医院西侧的宫墙旁栽了一株高大粗壮的杨树。此时叶子都已经凋零光了,光秃秃的树杈上挂了一条驼色忍冬纹绫罗丝带,是被风吹上去的。
徐莺行蹙眉,有一些着急。她踮起脚,伸长右手想要把丝带解下来。绛紫袖口露出一截莹白手腕,她费劲了力气,却怎么也够不着。
脖子仰久发酸,她只能叹气,思索着回房间里搬一张杌几出来踩着。
背后传来一阵徐缓的脚步声,段筠轻笑道:“莺儿。”
徐莺行背脊一阵僵硬,转过头看向这个身材修长、容貌俊美的男子。
段筠曾是圣上钦点的探花郎,如今在国子监任经部司业。
他和徐莺行曾是青梅竹马,本来也是有一段婚约在身,如果徐莺行家里没有出事,他们此时应该已经结为夫妻了。
“筠哥,你怎么进宫里来了?”说完这话,徐莺行唇角绷紧,双手局促地抓着衣角。
“自然是有要事洽谈,顺道路过这儿来看看你。”段筠轻轻一笑,望了望树梢上的丝带,“你在这儿做什么?”
徐莺行回道:“筠哥,你能帮我把丝带解下来吗?我够不着。”
这是尚衣局给贵妃娘娘做衣服多出来的布料,徐莺行费劲心思讨过来的。她又托宫里手艺最好的绣娘,打算加工了拿道宫外去卖。
不过这个原因,她实在是不敢告诉段筠。
段筠比徐莺行高出大半个头,伸出手很轻易就把丝带取了下来,他递给徐莺行,道:“你哪来的丝带?莫非是尚衣局的么?”
徐莺行羞赧地点点头,从段筠手里接过丝带。
段筠不想对徐莺行强行说教,但还是担忧不过,便压低了声道:“毕竟是给圣上用的料子,就算销毁了也不能流出宫外。你这样,实在是铤而走险。”
徐莺行道:“可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没关系的,这料子虽然珍稀,但也不是宫中特贡,只要我谨慎些应该没事。”
段筠叹气一声,道:“莺儿,你若是有什么难处,大可和我说,我不会袖手旁观的。你……你也知道我这么长时间不婚不娶是什么原因。”
徐莺行小心翼翼地把丝带收好,心如擂鼓,不知怎么回应。
恰好这时,薛娇和谢承绪走了过来。
段筠并没有直接教授薛娇和谢承玄,但薛娇听闻过段筠的名声。翩翩君子、郎艳独绝,无论是才学还是品行,都为京中上流。
薛娇跟着谢承绪向段筠打了声招呼。
段筠微微一笑,看向薛娇:“净秋前几日的策问见解独到又兼具文采,如果能够保持,明年春闱想必是没有问题的。”
听到这话,薛娇微微一愣,她没有想到段筠居然会记得她。薛娇道:“过誉过誉。”
谢承绪笑道:“段夫子,你也在这啊。”
段筠道:“哈哈,大可不必这么称呼我,私下里还是叫我的名字便是。话说起来,令兄身体可还安好?前几日我听说他在射箭的时候把肩膀拉伤了,一直想登门探望探望,却抽不出空,”
谢承绪道:“劳你挂心了,长兄告假在府卧病休养了几日,身体已经大好。”
段筠道:“那我便放心了。我前天让莺儿配一些膏药给他承玄送了过去,记得让他早晚各敷一次。”
谢承绪道:“这是自然。”
薛娇内心惊讶,惊讶于段筠和谢承玄关系一向很好。她在国子监经常会看到谢承玄和段筠两人在一起品茶对弈。
其实段筠出身并不十分高贵,他的父亲是江南富商,早些年花钱捐了个官,举家才搬到京城。但像段筠这样的端方君子,怎么会忍受谢承玄那种脾气呢?
薛娇很难想象段筠和谢承玄是怎么成为朋友的。
谢承绪和段筠又拉扯了两句,段筠便先告辞了。
段筠一走,徐莺行道:“谢承绪,你又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谢承绪笑嘻嘻道:“临川这不是一病不起了嘛?想请你去你看看。”
徐莺行神色难辨,盯着谢承绪,有些无奈道:“城中那么多大夫,为什么偏偏要来寻我这个太医院打杂丫鬟呢?要是被上头知道了,我也很难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