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如汤沃雪
“说重点!”雁翎一瞪,语气不善道。
高鉴紧张地眨眨眼,粗眉拧到了一起,脸皱起来:“我说、我说、我都说!哎哟,是他!是他!”
高鉴圆润的手指指着黄衣男:“是他对醉柳姑娘起了色心,意图对醉柳姑娘不轨!我看不下去,所以想要出手制止,没想到被赶来的薛公子误解了……谢世子,您也知道我这个人最是冲动了,才和薛公子起了手脚冲突——都是误会、都是误会呀。”
“是这样吗?”谢承玄双手抱胸,头微微扬起,白色衣摆一纹不动,整个人透出仪度万千的傲然气势,即便是惜字如金也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四周高鉴的狐朋狗友都噤了声,低垂着眼,生怕得罪了这尊大佛。
“世子问你们话呢!你们谁来说?”雁翎吼了一声。
没人敢吱声。沉默笼罩了整个房间。
“啊!”醉柳惊呼一声,她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洁白葱指上满是鲜红的血液。
醉柳抬起头,脸上糊满了泪水,对着谢承玄道:“谢世子,薛公子出了好多血……”
“薛净秋?”谢承玄弯腰过来小幅度推了推薛娇。
没有任何反应。
“雁翎,快把薛净秋送上马车,然后叫太医院的人过来。”
*
薛娇一会觉得自己置身于火里,一会又觉得自己被冰冷包裹,她觉得浑身难受,放佛有蠕虫啃咬着她的血肉。
“娇娇。”
“娇娇?”
“娇娇!”
一声比一声更焦急的呼唤,不断的从远方空洞地传来,然后渐渐重叠在一起。
好熟悉的声音。
薛娇觉得自己置身于一片混沌黑暗的深渊,她茫然四顾。
“娇娇!”
她发怔好一会。然后才意识到这个声音,是自己哥哥薛净秋的声音。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见到薛净秋了。
“哥哥,我在这!”薛娇发现自己又换上了自己在落花城时常穿的普通女装。
一件浅翠色襦裙,上衫窄袖交领,下裙是百褶的,裙摆上绣着风摇翠竹。她最喜欢的是领口,梅花扣子是哥哥从县城带回来的,一旁的花样是自己亲手绣的。
其实薛娇不喜欢刺绣,她还是喜欢看书识字,一些见解连最严苛的夫子都赞不绝口。
她也知道自己天资聪颖,把气力废在女红上,她也常常不甘心。她觉得做女红,实在是一种折磨,既消磨耐心、又伤害眼睛。
可如果她不做绣活,娘亲就会骂她偷懒,会抡起竹竿揍她,会不准她吃饭,甚至对她说话也没有什么好脸色。
在薛娇的印象里,父亲薛定尧的存在感极低,身为顶梁柱,家里生计却几乎全靠母亲。而薛母又是一个极其强势的人,说一不二,泼辣执拗,经常会在大庭广众下拧着薛定尧的耳朵咒骂,攻击他的跛足,骂他没出息。
而薛定尧永远都不会反抗,挨骂的表情称得上是漠然麻木。
薛娇常常在想,她的爹娘之间究竟有没有感情,为什么一对没有感情的人却要终日相处在同一屋檐下。
她有的时候真的很恨自己的娘亲,为什么娘亲这么强势、为什么父亲这么软弱。
可落花城,受过教育的女子本就少,就算有,也就去学堂半工半读学几个常用字就回来了,像薛娇这样的读过好几年书的,实在是寥寥无几。
所以,薛娇能读几年书,倒真是要十分感激薛母了。
不管是学堂里认识的女学生,还是家附近自己的女玩伴,对薛娇的话都大同小异。
“薛娇啊,咱们女孩子无才便是德,认那么字背那么多诗文有什么用呢?”
“薛娇啊,你看我现在找了个好郎君,我看吧,女孩子最首要的任务还是要传宗接代。”
“薛娇啊,你女红做得真不错,我觉得这就足够了。你夜里少看看书,再多练练琴棋书画!”
“……”
这些观点,薛娇不敢苟同。最开始的时候,薛娇还会同她们反驳,据理力争,可最后的结果无一不是薛娇被她们视为异类。
再后来,薛娇自己的内心都有些认同这些观点了。
薛娇呆滞地站在虚空里,她以为自己会满眼是泪,一抬手却发现自己根本就没哭出来,好奇怪。
“娇娇?”
“哥哥!”
薛娇应了一声,转过身体,却没看到薛净秋。
薛净秋好像无处不在,可薛娇遍寻不得。
薛娇焦急,与哥哥的回忆,走马灯似的在薛娇身边闪过。
薛净秋替自己挨母亲的打,陪自己放花灯,教自己临帖练字,给自己买钗子,照顾生病的自己,替自己教训戏弄自己的人……
这些点点滴滴,平时在随国府暂住的时候她却一点都想不起来。
原来不是她健忘,只是她不愿意想起来。
一想到这些美好的回忆,兄长中毒的痛苦就更深刻。
过往的一切,薛娇记忆深处都记得。
可分明遗忘才是止痛药。
遗忘可以抽走记忆中全部的空气,虽然让自己窒息、但也让自己麻木。遗忘压制暴动的血管,以平复抽痛的心脏痉挛。
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在意,只停留在遗忘那一道留存的小小的缝隙中,虽然狭窄,但也是一个容身之处,自己也就不会活得那么如履薄冰,那么痛苦。
兄长的身影似乎越来越模糊,却又突然具象起来。
于是薛娇用力奔跑,只为抓住薛净秋的一点影子。
……
“净秋!”
……
“薛净秋快醒醒!”
又是一声呼唤。
……
薛娇迷茫地睁开了眼。
守候在床榻边的徐莺行一喜,眉头舒展开来,道:“薛净秋,你终于醒了。”
深青的墙漆,华贵的家具,若有似无的梅香。天花板上雕着繁复华美的花纹,一盏琉璃红纱八角宫灯垂在中间。宫灯上刻的是精卫填海,已经有些发黄,就连铜制灯框都有些生锈。
可这不是自己的家。
那这是哪里?
……
哦,原来是随国府寒梅轩。
记忆一点点复苏起来,薛娇失焦的眼神慢慢聚集。她靠着墙从床上坐了起来。
“你方才突然面容扭曲,我实在是担心不过。”徐莺行沉默了一会,开口道。
薛娇痛苦地用手撑住了脸,嗓音沙哑地“嗯”了一声”。
“唉,你已经昏迷了两天了。”徐莺行叹了口气。
梦里的场景太深刻,她分明差一点就可以追上兄长了。
薛娇怅然若失,觉得很遗憾。
不过这本来就是一场梦罢了,再纠结下去、遗憾下去,只会显得可笑罢了。
于是薛娇尽力遏制自己不可收拾的情绪,强迫自己整理心绪,来继续扮演自己的兄长薛净秋——这个和自己有血缘关系、又让自己魂牵梦萦的人。
薛娇压粗了声线道:“渴。”
徐莺行起身给薛娇端来一碗水。
薛娇接过碗,温热的水滑过食管,仿若久旱逢甘霖。
徐莺行看着薛娇喝水,然后起身把门窗关好,再回来坐在薛娇床边,顿了顿小声道:“你,其实是女儿身?”
薛娇没反应:“……”
徐莺行道:“薛净秋,哦不,我到底该怎么称呼你呢。”
什么?
徐莺行的话语如同一道晴天霹雳劈中了薛娇。
薛娇只觉得耳边嗡嗡的。
她整个人浑浑噩噩,大脑实在有些转不动了。慢慢转过头,薛娇眼神空洞地看着徐莺行。苍白而没有血色的唇发干发裂,薛娇抿了抿,一句话都没说。
是啊。
薛娇整整昏迷了两天,这期间,徐莺行照料她而发现是难免的。
何况女扮男装这种事本就是纸包不住火,薛娇早就料到有一天会暴露。
只是没想到会这么早。
徐莺行:“……”
徐莺行给薛娇拿过来一碗菜粥:“你先吃点东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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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疼痛玉佩
再理智的人在绝对陷阱面前也会丧失镇定。
薛娇一口一口喝着粥,心思却反复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