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如汤沃雪
薛家贫寒,只供薛娇上了三年学堂,但薛娇一心向学,常缠着兄长教导。薛净秋疼爱妹妹,也怜惜妹妹的才华,不仅鼓励妹妹读书自学,还悉心倾囊相授,是以兄妹二人的学识其实不相上下。
薛娇本就聪慧,心下经过一番斗争早就有了计较。
自己如若不答应,母亲就立刻会让自己给刘三才作妾。何况母亲一向说一不二,当年让自己以女子身份进学堂读书,过了几年又让自己回来一起做绣活供兄长读书。
薛娇看了眼躺在床上的兄长:“可是母亲,且不说这事太荒谬,要是被人检举告发,这、这可是大罪啊。何况,哥哥中了举就会有食禄,只要向县令老爷坦白弃考便是。何必冒这个险?”
大燕王朝至今已经历了四位皇帝,上一任在位的是女帝,女性地位比过去都要高很多。朝堂中也有少数女官,但都是贵族出身。民间庶人女子虽可入学堂,但是却不能参加科举取士。
而且院试、乡试、会试、殿试,程序严明、层层选拔,严格核对解状、家状。
女扮男装替兄代考一事,如同踏着绳索在悬崖峭壁间行走,不仅风险极大、而且得不偿失,一旦发现,轻则杖打笞责,重则举家流放。
薛夫人眸色一深,叹气道:“个中利害我何尝不知?若非情不得已,又怎么舍得让你替你哥哥去考试?娇娇,你只要去就好,到时候会试直接落榜也罢。”
一直未发话的薛父道:“随国公优待我甚,允我回老家养腿伤。后来得知净秋读书用功,许诺只要中了举,就会派人接去京城,提供住所,而且只要人去,就能立刻拿到赏银。”
薛娇还是迟疑。
薛夫人劝导的语气中带着不容置喙:“娇娇,别说你,我和你爹也害怕。只是你若不去,一来净秋寒窗苦读这么多年心血就算作废,二来净秋生了病,那些药材的钱可不小,每天都在烧钱,若不拿到赏银,怎么付得起啊?”
燕朝的春闱,只有应届考生参与。也就是说,一旦弃考或者落榜,要想重新参加,必须再从底下一层层考上来。最快,也要七八年。
薛家收入不多,只供得起薛净秋一人读书。薛娇念书识字都是薛净秋下学后亲自教的。平时有什么精好的、巧妙的,薛净秋第一时间都会留给薛娇。兄妹二人情谊深厚。
薛娇抿紧嘴唇,郑重其事道:“好,我愿意替兄长考试。母亲、父亲,你们放心,我一拿到赏银就会想办法送回家中。你们一定要照看好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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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初入云京
过了三日,薛娇在家收拾笔墨纸砚、贴身衣物等行囊,拾掇一番后又取了两吊钱朝商苑去,添买缺少的东西。
“薛小娘子!”
拐进小巷的时候,薛娇听见一道温润的男声在后面唤她。
原来是她自幼相识的青梅竹马,青鹭书院执事之子,沈以观。
沈以观身着一袭宝蓝长衫,头发冠起,积石如玉、列松如翠。握着折扇步履稳健地朝薛娇走来。
薛娇敛了敛表情,扬起一抹惯常的笑意:“沈兄。”
沈以观用折扇轻轻在薛娇脑袋上点了点:“几日不见,怎么跟临川哥哥这么生分?”
临川是沈以观的字。
“令兄高中解元,临川还未来得及登门贺喜。”沈以观抱拳朝薛娇行了一礼,说话时漂亮的眸子露出柔情款款,“薛小娘子,可莫要责怪啊。”
薛娇道:“是是,临川哥哥。那你怎么跟我说话文绉绉起来了?是我该恭喜你。本来还要邀你去我家吃桂酒、一同庆祝庆祝。”
“娇娇,这个你收好了。”沈以观环视四下没人,摊开手,将一串各色线绳编的络子塞到薛娇手里,“你知道的,乡试我中了,你答应过的。”
薛娇把络子还回去,她后退半步:“不,我不能收。”
沈以观对自己有好感,薛娇心里门清得很,但她不草草接受、也不直接拒绝。她对沈以观有好感,但不多。本来她打算借沈以观来拒刘三才,现在看来没有必要了。
沈以观问:“为何?”
“哥哥进京考试需要准备不少钱,我家现在用度紧张,难免薄待;再者,你还是安心准备读书准备春闱为上。”薛娇道,处处替沈以观考虑,“两情若是久长时,又何必贪恋一朝一夕?”
“那也好。”沈以观并没有生气,爽朗一笑,“我愿意等的。请你也等等我,可好?等春闱结束,明年这个时候,我再来问你,可好?只是你务必收下这条络子,它是我亲手编的。”
络子由青色线绳编成,编得不是很好,系着一块沈以观常常佩戴的玉瑗。
薛娇这才收下络子,觑着沈以观白净无害的面容,轻轻点头:“嗯。”
什么亲手不亲手,这种自我感动最是廉价。
“娇娇,我明天就要离开花县了。不过你放心,等去京城考完试,我会再回来的。”沈以观道,“你信我。”
沈以观和薛净秋,是花县唯二中举能进京考试的人。日后二人势必还会在京城相见,那又该怎么办?
薛娇仍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客气温和地和沈以观攀谈。
沈以观察觉出细微异样,却并未往深处想。薛娇姿容出挑,又才逾苏小,不像寻常妇人久居深闺大字不识。只可惜自己的父亲嫌薛家太过贫寒,怎么都不答应早早迎薛娇入门。
本来沈以观还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没想到薛娇先替自己把话说了。
他心里流过一阵欢愉,又和薛娇说了好些话,两人才作别了。
一转眼到了八月二十七,清早,天边泛着鱼肚白。
薛娇梳妆完毕,裹了束胸,又穿了增高的长靴,一副男装打扮。除了身量还是纤瘦了些,几乎看不出差错。
这些日子里,薛净秋只苏醒过一回,还没来得及说话,眼珠子转了转便又闭了回去。
可就是这苏醒的一下,让薛娇心里好歹有了些希望念想。
薛净秋中毒的事太蹊跷,薛父和薛夫人猜测是路过的道人给的“定胜糕”里掺了毒药,可天地茫茫,此事又不能张扬,去哪里找这个道人算账?
薛娇曲着腿,趴在薛净秋床边,自言自语道:“阿兄,我马上要去京城了。可惜你这么些年心血毁于一旦,我实在不忍心。阿兄,你快些醒来吧。”
薛净秋天资聪颖,又勤奋好学,不管寒暑都会准时在丑时起床读书;夜深人静,大家都睡下了,薛净秋也会点燃烛灯练字研习;就连在田里帮爹爹干活时都会带上书卷。
薛娇道:“爹爹猜测是道人给的糕点里有问题,可那天你也分给了我一小块,为什么我就没事呢?阿兄,你若能感知到我的痛苦,就算口不能言,也托个梦给我,在梦中和我说一说吧。”
“嘎吱”一声,薛母推开门,拎着一篮铜盒走进来。
薛母道:“娇娇,随国公派来的马车在外面候着了。你去京城多保重,大户人家规矩多,事事都要谨言慎行。”
薛娇道:“女儿都知道的。”
为了掩人耳目,从今日开始,薛娇就是薛净秋了,而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薛净秋便是薛娇。
薛母将铜盒递给薛娇,压低声道:“这里面装了六方锦帕,你到了后,就把这些锦帕送给那些夫人、小姐们。”
这六方锦帕,是薛母和薛娇一起从年初绣到现在的,用的是花县最昂贵的月华锦,花纹精美。
要是放在年末出售,一条能值一两钱。
薛娇推辞道:“娘,贵人们炊金馔玉惯了,只怕瞧不上这些东西,送出去贻笑大方。”
薛母道:“他们瞧不瞧得上是一回事,我们送不送又是另一回事,重要的是心意。”
薛娇道:“是。”
随国公派来的马车给足了体面,拉车的是神策骏马,车厢都镶着硕大的宝石。
乡亲们早就听说了这件事,起早凑过来围观。
“随国公排场果然大。”
“薛郎果然是有福之人,祝早日高中状元衣锦还乡!”
“……”
在花县乡亲们的祝福艳羡中,薛娇登上了马车。
马车日夜兼程走了三天两夜,行了四百里路,终于在傍晚到了云京。
甫一进城,薛娇悄悄从纱窗向外窥去。
道路两旁侧立着高大不知名的树,树下花团锦簇,地面是砾石铺的,干干净净。云京就是云京,连城里的空气都很香。
燕朝的国策是农商皆本,故对商业的管制不像前朝那么严格。刚入了夜,街道上酒楼饭馆都殷切揽客,还有好些个卖糖人、书画、扇子的店铺,吆喝声、叫卖声不绝于耳,街市繁华、人烟阜盛。
马车一直朝南边的皇城中心走,又行了片刻,稳稳当当地停下来。
马夫喊了一声:“薛公子到了。”
薛娇听见此声,就像上车时一样,撑着车壁条下了马车,抬头便看见小厮端着个墩子走过来。
小厮有些错愕,似是没见过哪个人如此下车。他睁着细长的眼,道:“问薛公子安。”
薛娇有些尴尬,转瞬又平复了内心的慌张,将手中名帖递过去,微微笑道:“无需多礼。”
隋国公府坐落在长宁坊,云京城中心靠东的位置,离皇宫极近,坐马车不消半个时辰就能到。
朱门千户室,整座府邸占地七百余亩,布局严谨、恢宏气派,南临朱雀街,北至镂金巷。光是大门就气势峻峨,两个栩栩如生的石狮坐镇,八扇头的墙门一字排开。正门由三间兽头紫檀门组成,此时紧紧的闭着,只有西侧的角门开着。正门之上有一块匾,书着“随国府”三个金粉大字,龙飞凤舞、好不张扬。
随国公祖上是开国功臣,传到如今谢麟的时候,虽然不及之前辉煌,但也还是朝中有着非同小可的地位。
门口站着守卫若干,一个身着驼色交领上衫、酱色长裙,梳着十字髻的年轻女子笑盈盈地冲着薛娇走来。
薛娇在家听薛父反复介绍随国公府,但那毕竟是快二十年前的事了。嫁娶生丧,随国公府上下几乎已经换了一拨人。
就算做过心理建设,薛娇站在这儿还是有些局促。她生了十八年,如今第一回 出花县,便来到这群英荟萃的云京城,有些忐忑也是难免的。
薛娇瞅着这身着华服、长相清秀的女子,一时拿不定注意,行了个揖礼,还没张口说话。
没想到年轻女子扑哧一笑,一边回礼一边道:“奴婢可受不起薛公子如此大礼。奴婢寻香,是大夫人身边的丫鬟。公子请快随奴婢进去,夫人久等了。”
薛娇跟着寻香进去,寻香说话极为周全,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一边说着闲话。
进门车马过道将整个随国府分为东西两落。东面一落共八进,主要是门厅、轿厅、客厅之类,西面一落共六进门楼,主要是供居住用。
两人走过抄手游廊,又行了一段距离,走进垂花门,寻香喊道:“薛净秋公子来了。”几个丫鬟便围过来,争着打起帘栊引她们进去。
寻香道:“这便是主母大院听雪院了。”
薛娇深呼吸几口,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进了正厅。
正厅里一团和气,三三两两地调笑说着闲话。众人见薛娇来了,停止交谈朝薛娇望去。
被十几双眼睛打量着,薛娇感觉肋骨都被捏紧了,但好歹还算镇定。
薛父虽然早些年拼死救过谢麟,但薛娇还是觉得在这百年世家面前自己如同蝼蚁般渺小,一点底气都没有。没想到大夫人不仅不居高而傲,竟然还以厚礼待她。
大夫人端坐在当中,保养得极好,看着既温柔又有气度,落在薛娇身上的眼神甚是慈爱。
薛娇不知如何开口,向前几步,朝大夫人尽了礼数,又跟着丫鬟的介绍朝众人一一拜过。
大夫人笑道:“薛举人不必如此拘礼,尽管坐了便是。来,来我这边坐。”
寻香便引着薛娇坐到了大夫人身边离女眷远一些的位置。
众人见薛娇虽然穿着简单,一身交领麻布衣,外套一件暗灰衫子,体形瘦弱了些,但自有一段风流在身,一派当下流行的“文弱书生”形象。
丫鬟们斟上茶来,大夫人端起茶杯,亲自递给薛娇道:“薛举人真是年轻有为、前途无量。”
薛娇受宠若惊地接过,捧在手里道:“夫人客气了,叫净秋实在不好意思。”
大夫人知道薛净秋出身蓬门小户,举止扭捏是情理之中,语气便更加柔和:“举人不必如此客气,我前几日早早就叫人收拾好了寒梅轩,那里虽然僻静了些,但也幽静,最适合读书备考不过。行李我已让寻香差人帮你送了去。一会儿用完饭,我再叫寻香引你过去。如有什么不合意,尽管说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