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未央 第85章

作者:苏眠说 标签: 古代言情

  大正五年十二月廿七,靖天大将军仲隐兵临长安城下。

  城中,犹且不知亡国耻痛的衮衮诸公还在饮酒作乐,正旦要到了,新的一年,改元更化,皇帝早向他们表示过,朔日百官朝贺,每一个人都会有加赏。年节的气息弥漫在风雪之中,长安三宫里也挂满了祈福的红绸,好像对城外那泱泱黑云一般的敌人毫无所觉。

  只除了——御座上的薄昳。

  他将奏疏往太尉身上狠狠摔去:“兵呢!朕的南军呢?调过来勤王啊!”

  太尉战战兢兢地道:“南军……南军已经归顺——叛降了反贼……陛下!”他突然双手仆地跌在了席上,“我们的每一次调兵都被敌人事先知悉了——宫中有内鬼啊陛下!”

  “不可能。”薄昳闭了闭眼,“孙小言都只剩半条命了,长公主被我锁在温室殿,还有谁能往外边传递消息?”

  那太尉呼喊得声嘶力竭,这会子却又停下了,撩开眼皮去望高台上端坐的那个人。

  天命之子,究竟应该是什么模样的?

  这个人篡夺皇位方仅半年,就到了如此众叛亲离的地步……又好像是亡靖的所有痛苦,全都报应在了他的崭新的宸朝上一样。

  薄昳将颤抖的手指一下下敲击着御案,是一种紧张至鱼死网破的节奏,“去调城中诸狱囚徒,以及城中十二以上、五十以下的男子,开武库,发给兵器,昼夜守城——想办法给仲彦休递消息,问问有没有和谈的条件……”

  “和谈?”太尉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反问。

  对于城外那个靖天大将军来说,整个天下正是唾手可得,他怎么可能答应和谈?

  “不错,和谈。”薄昳痉挛的手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他展颜一笑,竟仍是温润如玉的模样,“我手底,还有最后一个筹码。”

  十二月廿八。夜。雪。长安。

  这一个夜晚,注定与之前的每一个夜晚都不同。将将要宵禁的时分,整齐的期门军擎着火把飒沓行过每一条街道,将长安城的一百六十里全都巡查遍了,直接从平民居所中拉出符合年龄要求的男人去守城。原该是静谧安详的年前的长安城,高高低低响起了一片子女夫妻强被分离的哭声。

  高高的城墙下,军队的火把照不到的地方,积雪足有尺许厚,一个青色的人影已经静默地贴墙站了许久。

  他耐心地等待巡城的士兵过去,抬头,夜色沉沉,星月隐没,唯见几丝破絮般的云,流离在那斑驳的铁幕上。

  多行不义,必自毙。

  不知过了多久,里坊间的呼喝声终于弱了下去。军队将居民中的男人强硬地带走了,只留下老弱妇孺扶着门闾哀哀地哭。这细碎的哭声渐渐汇成了河流,在雪夜中静默然而永无止境地流淌,好像永远没有尽头地流淌。

  顾渊静静地听了片刻这河流的哀哭,终于,转过身往未央宫的方向而去,青色的衣影转瞬融入了黑暗之中。

  “和谈?”

  薄暖用两根手指轻巧拈起那帛书一角,蔑如地笑了。

  “殿下……”宣诏的宦官小心翼翼地道,“那是陛下圣谕……”

  薄暖愈加笑不可抑,“陛下?他若还能当上三日的皇帝,我便将这诏书吃下去给你看!”

  她语带笑谑,眸光里却藏了深重的痛楚,几令那宦官不忍再看。她站起身来,将那诏书抖了抖,又看了一遍,大笑,“亏他想得出这样穷途末路的法子……”

  竟然——让她去嫁给仲隐,以为这样就可以阻住城外的五十万大军?!

  “殿下,”宦官低声提醒,“请殿下接旨,奴婢还要回话……”

  “接旨?”薄暖的目光骤然冷了下去,“这叛贼的诏令,我为何要接?”

  宦官被吓得脸色一白,“殿下慎言!陛下说,请您看在一母同胞的份上……出面救一救大宸……”

  “真是天下第一大笑话!”薄暖突然将那帛书往宦官身上一扔,切齿冷笑,“本宫是大靖的皇太后,不是伪朝的长公主!自古及今,从没有太后再嫁的道理!”

  “大靖朝早已经亡了!”

  一个冰冷的声音突然刀子般飞来,伴随着一众宦婢慌乱的行礼万岁之声。薄昳快步迈了进来,英俊的面容扭曲成了恶狠狠的狞笑,“大靖朝亡了,顾子临早已是靖哀帝,你还为他守什么寡?他早已把你抛弃了!”

  薄暖便看着这个完全陌生的阿兄一步步朝她走来,他的神情像一个疯子,一个走投无路的疯子,她原该害怕的,可是她竟笑了,这笑里是嘲讽,也是怜悯,“他没有抛弃我,可是天下人,都已经抛弃了你!”

  薄昳冷笑,“你清醒一些,现在围城的人是仲隐,你以为他便会帮靖朝复国么?他也不过是打着成王败寇的算盘罢了!他喜欢你,我一直都知道——”

  “你卑鄙!”薄暖嘶声道,“原来你连鱼死网破的勇气都没有,到了最后一刻,你还想靠着出卖女人苟且下去——你和阿父有什么区别?!”

  薄昳的身子猛地晃了一晃,好像终于被她这句话刺中了,他的眼中终于裂开了不可弥缝的罅隙——

  “顾子临他就算亡了国,”薄暖一个字、一个字地,用尽力气地道,“也比你强。”

  “来人!”薄昳猛地将袍袖一挥,“给长公主更衣!”

  宫婢们战战兢兢地将早已准备好的大红喜服、金丝头面等等用物放在盘中呈了上来,却是用了一番心思,其中没有簪钗一类的尖利之物。帘帷飘动,隐隐传来长安城中乱兵呼喝之声,干燥的冷风中宛如金属交击震荡耳中。薄暖低垂眼帘,片刻,骇然地笑了:“阿兄,你是真的疯了。”

  薄昳没有说话。

  “仲隐怎么可能答应这样可笑的和谈?”她往后退了一步,身子撞上了箱笼,她的手在后方摸索着,忽然抓住了一件物事。

  “他喜欢你。”薄昳低沉地冷笑,“他就算不肯娶你,我总也有办法,我可以把你带去城楼上——”

  “哐啷!”

  薄暖将手中的扑满往地上狠狠一摔,顿时溅裂开千片彩陶,缤纷如彩珠乱溅,尖锐的碎片飞起,像伤人的刀刃,惊得众人齐齐退后——

  薄暖拿起一片尖利的碎陶,毫不犹豫地按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薄昳蓦地抬眼,直直盯着她苍白的手。

  那只手是那样地孱弱,可是却连一星半点的畏惧都没有,就这样抓着那片碎陶将白皙的颈子割开了一丝血的缝隙。

  薄暖清冷一笑——这神态却是像极了她一母同胞的兄长。

  “带去城楼上——”声音幽谧,“怎样?”

  薄昳便盯着,盯着,突兀地,干哑地,一笑,“你这是殉国?”

  薄暖冷冷地道:“太后不可再嫁。”

  薄昳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殉国殉君,死之大节。你倒是宁死也要保个好声名。”

  “青史书名,我管不着。”薄暖挑眉,眉间是决绝的冷意,“但我无愧于心。”

  薄昳的脸色渐渐地灰败下去。他往前走了一步,伸出手,似乎还想向她乞求些什么,趔趄着往她扑过来。她身子一侧,避开了。他哀伤地看着她,一直乖戾的目光里终于露出了脆弱的颜色,“阿暖,你便不能……帮阿兄这一次?阿兄……有什么错?”他喃喃,“阿兄有什么错?!”

  薄暖咬着牙,没有回答,长睫微颤,终是有泪水滴落。

  那个温润如玉的阿兄,那个诗书礼义的阿兄,那个在落英缤纷的影里拥抱她、仔仔细细地将《周官》描了一遍送给她的阿兄,去哪里了?

  他没有错,他步步皆错。

  “你不要过来,”沾惹了泪水,薄暖话音冷涩,“你过来一步,我便自尽。”

  薄昳呆呆地看着她,似乎还不敢相信她终究会为了这样的理由去死;然而他的目光突然一盛,仿佛牢笼中的困兽最后的挣扎:

  “那便一起死吧!”

  唰地一声,长剑出鞘,他举剑便向她砍去,没有章法,毫无次第,他口中念念有词,脸色已白成鬼魅!

  薄暖一惊,险险躲过他一剑,然而半截青丝已被他削落!女子的断发在帘帷香雾中飘扬,却激得他疯了一样地砍斫,薄暖左闪右避,然而仍记着护住腹部,终究是躲不开去——

  剑光袭来的一瞬,她绝望地闭上了眼。

  对不起,子临。

  我终究还是没能等到你……

  ——

  “阿暖!”

  一声惊呼,竟如震彻天地!

  薄暖颤抖地睁开眼,正听见“叮”地一声令人耳麻的金铁交击声响,一个身形挺拔的青衣人挡在了自己身前,拔剑格住了薄昳的剑!

  薄暖捂住了口,泪如雨下。

  隔着幽幽泪幕,她又看见了他。

  他还如他们初见之时,那样英姿凛凛,那样冷峻傲岸。即使只一个背影,也足够她铭记永生。

第一一九章 尘埃落定

  薄昳方才的乱击只靠了一股子疯悍之气,全无剑技可言。此刻遭顾渊一格,气势全泄,再也无以为继。金铁兵刃不断发出刺目的亮光,顾渊戴着毫无表情的面具,步步紧逼,旁边竟没有一人出手阻止。

  哐啷一声,天子之剑掉落在地。

  顾渊看了一眼惊呼逃亡的宦婢们,低下头,看着地上瘫倒的薄昳。

  薄昳往后缩了几步,骇然大叫:“你——你是谁!”

  哗啦一声,冷风拂起重帘,熏炉早已倒塌,香灰四散飞旋。宫人们瞬间逃了个干净,只剩了他们三个,仿佛独立世上最后的幻影。

  顾渊抬手,将面具揭了下来。

  薄昳的瞳孔不可置信地睁大,睁大,最后,却只是僵硬地勾出了一痕冷笑。

  “你还是回来了。”薄昳的声音伴着冷风呼啸,仿佛是地狱里的回声,“我棋差一招,愿赌服输。”

  顾渊看着他,眼神里似乎有许多话想问,最后却没有问出口。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要篡逆?为什么要背弃自己的理想,为什么要把自己逼上绝路?

  这些,好像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这不是一场赌。”终了,他只是淡淡地回答他,“这里有千万人的性命,有一整座江山。你未免把天下大事看得太儿戏了。”

  薄昳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直如癫狂。薄暖攥紧了顾渊的袖子,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穷途末路的阿兄,眼里浮上了深重的悲哀。

  “顾子临,”薄昳一边笑着一边说,话里还在喘气,“我有没有说过,我很羡慕你?”

  顾渊眉心微蹙。

  “那么多人信任你、仰慕你,我阿妹也对你死心塌地,”薄昳笑道,“可是我却什么也没有。”

  “你明明有。”薄暖忍不住开口反驳,“是你自己不要。”

  她曾经……那样信赖这个温文尔雅的阿兄啊。

  薄昳微微怔忡地偏过头去,似乎想到了什么,狂乱的眼神渐渐变得沉默。

  这一刹那的沉默,竟似是安详的、令人愉快的。

  然而只有一刹那,一刹那而已——

  轰隆一声巨响!

  那是倒戈的百姓砸开北阙大门的声音!

  而后,便是潮水般的呼喊声,像是滚滚河流愤怒地澎湃起来,将整座未央宫都变成了浪涛中的孤岛!

  “怎么——怎么这么近了!”薄昳全身都受惊地一震,抬起头来,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你们都进来了吗?”

  顾渊重新戴上了面具,一把抱起薄暖,背对着他,安静地道:“三郎,这世上,再也不会有更化元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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