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未央 第86章

作者:苏眠说 标签: 古代言情

  转身离去,再也不多看面如死灰的薄昳一眼。

  她一定是做梦了吧?

  他的心跳就响在她耳畔,如重鼓,如惊雷,他将她抱得这样紧,好像生怕一个脱手便会从此天涯永诀。不知是谁放了一把火,汹汹烈焰从北阙烧了过来,在天地积冰之上反射出眩目的红光。仲隐的大军还未攻至,巍峨庄严的未央宫竟然便已经被乱民所占据,人们在冰火之中奔跑,拿着刀、拿着矛,狼奔豕突,嘶喊呼喝——

  “反虏薄昳,还不出降?!”

  愤怒的声浪一重盖过一重——这积攒了百年的愤怒呵!好似能够将未央宫的屋瓦都掀翻了,再造出一个崭新天地来。

  薄暖虚弱地抬手揽住顾渊的颈,恍恍惚惚地抬头看着他面具之下利落硬朗的下颌。大火夺去了白昼的光焰,将整个未央宫映照成一片惨然修罗场,而顾渊只是不断地跑,抱着她往外跑,快得几如飞翔,飞向那再没有禁锢、再没有痛苦的世界。

  颈上割裂的伤口在提醒着她这一切的真实。半生残梦,争斗,厮杀,生死,离合,然而此时此刻,她竟然还能依偎在他的怀中,她感到不可置信的幸福,眼眶竟渐渐地湿了。

  “子临……”她颤声呢喃。面具之后的双眼,明亮有定,仿佛日居月诸,永不沦灭。

  他微震,步履略缓,低头看她。

  “是你做的吗?”她微微笑了,“——打破重来?”

  面具之下的唇角微微上扬,“彦休恐怕有得忙了。”

  “阿泽没有死。”忽然想到了什么,她抬头道。

  顾渊一怔,半晌,“……那是好事。”顿了顿,又道,“那孩子很聪明。”

  薄暖轻轻叹了口气。似乎是毫无意味地,却莫名牵得他心头一痛。她在同情谁?顾泽吗?

  他抱着她一直奔到了皇城东北,宣平门上,早已插上了大靖的旗帜。乱兵飒沓而过,有人认出了他,给他牵来一匹马,眼神不住往薄暖身上打量。

  顾渊将她抱上了马,视野一下开阔起来,宫城泱泱,全在身后,似一个巨大的窟窿,而滔天的大火就从那窟窿之中窜出了叛逆的头——

  “去哪里?”他利落地上马,双臂环过她的腰拉稳了缰绳,低沉的声音有力地响在她的耳畔。

  一整个世界,此刻正摊开在他们的面前。聂少君的郡国图上的每一处山川,此刻正在她的心怀中静默地行过。

  她安心地往后靠在他的胸膛上,终于,任由泪水滚落下来,声音于虚弱中透出了幽微的欢喜,不可磨灭的欢喜。

  “你想去哪里?”

  “反虏薄昳,何不出降?!”

  外间的吼声渐渐地清晰了,清晰得他能听见每一个字的缝隙间,那咬牙切齿的痛恨。

  薄昳麻木地坐在一堆碎陶之中,不知过了多久,竟再度撑持起气力,站了起来。

  他摇摇晃晃地走出了温室殿,乱军乱民一齐攻入,宫中的下人们早已逃光,四处都是末世的厮杀之声。然而这厮杀之声隔了百级丹陛、万里彤云传到他耳中时,却只剩了一点模糊的回响,像是在风雪里凋零的花瓣,连一点涟漪,都不能再激起了。

  他走回宣室殿,这是未央宫中的高处,可以俯瞰全长安。他却再也不想去看这背弃了他的长安,只是一直走,走到殿中御案之后,拿起了那一方传国玺。

  冰凉的玉,镶着锐利的金。他将脸贴在那玺上,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天意。

  天意,是不是注定要让他做一场失败的豪赌?

  历史,又将如何记载他?

  他开创新朝的抱负,他革故鼎新的决心,他不堪言的身世,他已成灰的感情……

  “嘶——”一声轻轻的响。

  天子之剑,安安静静地划破了他的喉咙。

  他艰难地抬起头,看见雪光漫天,宣室殿大门敞开,有一个女子,眉目宁静,容颜清婉,微微笑着朝他走来。

  她淡静的容色里,全是对他的信任和爱恋。

  阿慈……

  他想开口,却只能翻出一股血沫。

  阿慈,我再也不会背叛你了……

  咚地一声,他倒在地上,怀中仍死死抱着那一方传国玺。

  五岁的孩子将沉重的长剑往地上一扔,便去拉扯他怀中的传国玺。

  “给我……给我!”顾泽咬牙切齿地拽着,眼中仿佛燃烧着熊熊火焰,“这是我的!你害死我的阿母,你夺走我的天下,你亡了大靖朝——你这恶人,你这十恶不赦的大恶人!”

  他的老师睁着眼,再也不能回应他的指控。

  顾泽终于自他的怀里拽出了传国玺,用力过猛以至于跌在了地上。传国玺染了血,却还是那样晶莹透亮,美丽得近乎无情——

  这个在一瞬间长大的孩子,便在空荡荡的大殿之中,在未央宫高处的北风里,蜷缩着身子抱紧了这无情的玉玺,大声地哭泣了起来。

  大正五年十二月廿九,长安城破。乱民劫掠长安三宫,抢入长乐宫时,竟发现薄太皇太后已经死去多时,安静地躺在寝殿中,尸首因外间大火的高温而腐坏泰半,却仍可辨出那张苍老脸容上悲哀的神色。

  她的手边,还有一方没能写完的密牍。

  这个女人,亡了大靖,又护了大靖。她再也不能为自己做分毫的辩解,而只能等待史笔的裁决了。

  而当靖天大将军仲隐带兵攻入未央宫宣室前殿时,竟见到传闻中已被薄昳害死的少帝顾泽,衣冠袍履一丝不苟,手捧传国玉玺,端坐在天子的正席上。

  在顾泽的脚下,是一柄染血的礼剑,剑尖所指,正是那篡位逆贼,薄昳的尸首。

  仲隐愣怔了一瞬,立刻解剑跪下:

  “末将仲隐,奉迎陛下兴复靖室,陛下长生无极,大靖天祚永昌!”

  “平身。”

  清脆的童声,却是苍凉的语调。仲隐抬起头来,看见顾泽眼中幽暗如深渊,几乎要怀疑自己看走了眼——

  然而,这,正是一代帝王的眼神啊。

  正月朔,前靖少帝顾泽再即位于未央前殿,改元同始,诛篡逆,兴靖室。仲恒、仲隐、聂少君辅政,十年,天子亲政。三十年,海内泰安,天下一统。史称同始中兴。

  是为后靖。

  尾声

  同始四年,睢阳北城。

  “阿母!”一个背着药篓的小男孩一蹦一跳地跑回家里来,家中的大人连忙出门迎接:“檀儿小心些,别摔了!”

  小男孩朝着母亲笑起来,“阿母刚生了阿妹,不该出来的,叫阿父出来!”

  正是悠长的午后,春光烂漫,院中花木生香。他的母亲亭亭立于青翠欲滴的桂树下,发髻轻挽,神容纤润如水。时隔四年,她不似以前那般瘦得伶仃了,二十五岁正是女子最好的年纪,被那微渺的日光一照,竟是艳光离合,不可方物。

  她走上前来,解下孩子背上的药篓,温柔笑道:“你昨日《毛诗》没背下来,还有胆子见你阿父?”

  “我看他胆子大得很。”

  一个朗朗的声音响起,顾渊冠带济楚,人如碧树,刀裁一般的鬓眉下是一双澄若秋空的眼睛。他随意披一件青衫抱胸倚在门边,便似一位气度凛然的贵介公子,英俊得逼人仰视。

  然而那清冷薄唇里说出的话还是一如既往地尖刻。

  “连《毛诗》都能解歪,颇有乃母之风。”剑眉朝顾檀斜斜一扬。

  顾檀愣怔了,回头问母亲:“阿母,什么是乃母之风?”

  薄暖忍笑道:“就是说你像我,是我亲生的。”

  “我当然是阿母亲生的。”顾檀颇不高兴地撅起嘴。

  顾渊轻轻哼了一声,转头对薄暖道:“还不回去?身子明明虚得很,就不怕着凉?”

  薄暖掩笑不言,提着裙裾往回走,迈入门槛了,又忍不住回望。但见顾渊在庭院中展开了席案,对儿子淡淡道:“坐下,读书!”

  顾檀磨磨蹭蹭地坐下了,拿起经卷,一个字一个字费力地认着:“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薄暖眸中的笑意终于浅浅地晕开,仿佛三月桃花绽放,纵没有金玉装裹,也是稀世的美丽。

  内室之中,小床之上,女儿正蜷在严严实实的被褥里,大咧咧地酣眠。

  也是有趣,她与子临都是聪明而心重的人,未料到两个孩子都是全没心眼的样子,无忧无虑,一派天真烂漫。

  薄暖守在女儿的床边,无聊了便做一做绣工,直到外间顾渊给儿子讲完了课,迈步进来,她抬眸一笑。

  这一笑灿然,竟乱了顾渊的心神。他不由得低声愤愤然骂了一句:“又仗着自己身子不好……”

  “嗯?”薄暖语调微扬,调笑道,“我如何了?”

  顾渊向她掠去一眼,还似十分委屈一般,“这十个月,我可忍得辛苦。”

  薄暖笑而不言,顾渊便知道自己这抱怨又要落空了。他走到小床边给女儿掖了掖被角,抬起身子道:“今日少君来信了。”

  薄暖目光微动,“说了什么?”

  顾渊到床边坐下,伸手将她轻轻揽入怀中,手指一下下梳理着她的长发,这惯常的宠爱动作令她身心都放松了下来。“他说,仲相时日无多,打算赶紧修前朝史,正四下里网罗旧籍,要修出一部煌煌巨著来。”

  薄暖沉默。

  “少君那个性子,你也知道,他虽然野心大,却也耐不住太平。”顾渊失笑,“他想要自请去兰台做个闲官儿,还说我给他点好处,他便将《哀帝本纪》修得好看些。”

  薄暖终于笑了,双眸里如落了千万颗星子,璀璨夺目,“真是天下奇闻。”目光转了一转,“他与表姐如何了?”

  “好得很,不劳你挂念。”顾渊一扬眉,“他们都三个了……”

  薄暖脸上一红,“怎么,怎么这么快?”又嘟囔,“若不是他们头胎是双生子……”

  “原来阿暖心里还有不平气。”顾渊的气息轻轻飘拂在她耳边,“要不我们也加把力,也生一对双生子给他们看看。”

  薄暖伸手打了一下他的胸膛,力道却是软的,好似撒娇一般,教顾渊都舒服地眯起了眼:“天下太平,自该子息繁衍,聂少君显然在跟我显摆呢……”他忍不住啄了一下她的唇,她的表情却有些低落:“若是民极还在,不就正好三个了么?”

  顾渊微微一怔,眼帘垂落,伸手扣紧了她的手,“这便是我为什么一定要带你逃出来啊,阿暖。”

  她抬起头来。

  “皇宫那样的地方……我再也不想呆了。”顾渊低低地道,“我再也不愿檀儿、棠儿也与他们的阿兄一样,被牺牲掉。”

  她抿了抿唇,轻轻地道:“子临。”

  “嗯?”

  “我有没有说过我爱你?”她一瞬也不瞬地凝注着他。

  他失笑,表情仿佛还有些不自然似的,“傻瓜。”顾左右而言他地道,“聂少君还提到一桩事情。”

  “什么事?”薄暖随口问。

  “彦休要成婚了。”顾渊笑起来,“聂少君问我们去不去贺礼。”

  薄暖眼中一亮,“这倒是大喜事。”

  “你可别急。”顾渊扬了扬眉毛,“我与他说,我妻子刚刚生产,身子不便,叫他把婚期往后挪一挪。”

  她笑起来,“真是不讲道理。”

  “我一贯不讲道理,你才发现?”他毫不在意地道,“我原本还想说,谁知道我妻子何时便有第三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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