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唐阿茶) 第35章

作者:唐阿茶 标签: 古代言情

  王维庸眨了眨眼,只得坐下。

  而李锦书好似半点都看不出王维庸那副坐立不安的愚蠢模样,兀自转着手中的茶杯把玩,羊脂玉杯子莹润漂亮,被轻轻夹在了骨节分明的手指间,来回跳跃。

  见李锦书没有先开口的迹象,王维庸心中忐忑,装傻充愣问道:“陛下找微臣有何要事?”

  李锦书漫不经心地勾了勾唇,这才正色放下杯子,看向他:“王家想造反,朕来看看罢了。”

  王维庸内心大骇,惊慌失措看向对面的皇帝,把造反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好似只是在于他说起窗外的天气不错一般。

  王显对于李锦书的防范太少,说起李锦书的次数也少,以至于王维庸也不太知晓这位皇帝的性子,如今看来,恐怕与王显口中只会软弱且躲在女人背后的形容南辕北辙。

  在王家一心对付昭华长公主的时候,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他们放过了一头猛兽,任由着他强壮长大。

  葛丹心跟随王显半辈子,知晓王显的秘密比他这个儿子知道的还多,如今葛丹心以自己的名义邀约他赴约,自己又缩在隔壁,恐怕早已归顺于李锦书了。

  没想到啊没想到!

  这个从前谁人都可以踩上两脚的帝王,如今竟能撬动王显身下的顽石。

  王维庸起身扑通跪地,动作太过于急切,以至于打翻了桌上另一只瓷杯,杯子应声碎地,裂成了几瓣,碎片如同婴孩摇篮,急速摇摆了几次才停落。

  李锦书面无表情,俯视这个从前同王显一般看不起自己、出身尊贵的世家嫡子,眼底冰封一片:“你们派去边塞接应军中的人,早在前次与突厥大战时就被魏瑾收服了,你父亲的门客、亲近大臣,他们的家人已悉数全部掌握在朕手中。”

  他高高在上,俯视王维庸的目光轻蔑,像是在嘲讽他们的不自量力,又似上位者对下人的不屑一顾,继续自顾自叹息着,像在为他们惋惜一般,轻声说道:“只要是人就有软肋,他们敢不听从,全家都得死。”

  王维庸低着脑袋,跪在地上的身形隐颤。

  “朕可没有皇姐那么仁慈心善,终究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让朕先下手为强了。”帝王语调透露出些侥幸,露出了真实面目,说起杀伐大事时,依旧能神情平稳无波无浪,轻飘飘几句话就决定了这么多人的生死。

  李锦书直起身体,手肘撑在盘着的膝头,稍微靠近了些诺诺跪在地上的王维庸。

  他的双眸瞳仁漆黑,不见丝毫亮光,压迫感铺面而来:“朕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同你父亲一起去死,朕如今已得了确切证据,知晓你们全部计谋,你们父子二人就算不死也要脱层皮,朕保证会倾尽所有与你们父子鱼死网破。”

  王维庸猛地抬头看他,勉强撑着身体的直颤个不停,双眸隐隐掺杂着哀求退缩之意。

  李锦书见状,微微勾了勾唇,刻意放缓了语气:“二则,你不是要带兵攻城吗?临阵倒戈会吗?”他顿了顿,详细言明,“届时,朕只会处死你父亲一人足矣,你的妹妹,国公府上上下下一干人,太原王氏百年大族荣华,都能得以保全,全都会交到你的手中。”

  他的神情希冀,好似在为他畅想美好的未来替他高兴一般,言语怂恿:“从此以后,整个王氏上下,再也没人会超过你,再也不会有人压在你的头上。”

  王维庸跪在地上,仰头看这个年岁不大的君王。

  帝王面如冠玉,剑眉星目,一双狭长的丹凤眼陡增迤逦,本是正气的人物,如今却亦正亦邪,越发让人捉摸不透。此刻的他坐在窗边,身形背着光,使得他周身昏暗,如一丛乌云,就那么压在上方,难以避开。

  或许,从一开始就错了,他将所有人都骗过了,包括他自己。

  他本来就不是一个贤明的君主,贤明的君主不会随意大开杀戒,不会不按常理直接株连九族,不会如此手段毒辣视人命如草芥,不会不达目的不择手段。

  *

  显庆三年春夏之季,夏国齐国公太原王氏王显密谋叛乱,率军攻京城。

  然,齐国公王显之子王维庸深明大义,忠肝义胆大义灭亲,从一开始就没从太原调配太多人马过来,在攻城时更是临阵倒戈,将原本对准城楼上洛阳守将李堃的箭调转了方向,突然转头将王显射落马下。

  向来唯王显马首是瞻的王党众臣、门下幕僚、亲生嫡子,皆向李锦书投诚。

  夏皇仁厚,体恤忠臣,故只将王显一人投入大狱,并未牵连其余众人。

  最终叛贼王显被夏皇责令翌日午后在菜市场门口问斩,并将其头颅悬于城楼上三日,尸身曝日飞鸟啜食,以儆效尤。

  问斩那日,蓬头垢面早已没了尊贵体面的王显自被士兵压着出了大狱开始,一路上骂声不绝于口。

  路边围观百姓细细簌簌议论纷纷,这个人说听在大狱当值的守卫亲戚说,自从那齐国公被擒之后就一直咒骂圣上与长公主,彻夜都不停歇,连守卫都要耳里塞棉花才能安安稳稳打个盹;那个人说不止呢,齐国公连自己的儿子也一起骂了,说是儿子实在蠢笨,中了圣上的奸计种种。

  游街的车马还在继续挤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向前,手脚都上了铐链、被站立锁于囚车中的王显即便到了如今这步田地,却仍然昂首挺胸,毫无半分畏惧悔改之色,一边叫骂着:

  “竖子!你就是不知道哪个乡间来的野杂种!也敢处置老夫!?你也配!”

  “李兰舟你教出来的好皇帝好君主!卑鄙无耻的下贱货色!”

  这么大不敬的话语,令闻者连连侧目,无人敢出头一声,纷纷看好戏一般跟着囚车到了菜市场。

  众人也是颇有些敬佩这个齐国公了,一大把年纪叫喊了一晚上,如今又一路叫骂到了菜市场斩首之处,连口水都没喝。

  囚车到达目的地,菜市场已是人满为患人声鼎沸,摩肩接踵踮脚相看,遥遥看过去,只见正对着菜市场的楼台上,丛丛站了一群人,仪仗威严,团团似明月的五明扇迎风不动,锦绣如繁花,中间端坐的明黄身影,想必就是当今的圣人了。

  连圣上都亲来了。

  “黄口小儿!乡野小子!给老夫提鞋都不配!”王显被押上了邢台,咒骂声还在继续,“李兰舟你如今都不敢回来跟老夫斗一斗了吗?小小女子也敢和老夫叫板,老夫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李锦书目光骤然变了,沉声吩咐:“不必等到午后了,即刻问斩。”

  操行官员得此圣令,忙不迭应下,丢下行刑的令牌,朗声拖长了尾音:“即刻行刑——”

  这时有眼尖的人发现,齐国公府竟一人都未到场,不禁又议论起来。

  王显披散着斑驳的白发,人不人鬼不鬼,被压着脖子到了砍头的台子上,他的声已然破音嘶哑:“李锦书!李兰舟!老夫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刽子手吐出一口烈酒,喷洒浸湿刀锋。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挣扎着被绑死了的身躯,扭动着脖子和脑袋,剧烈抖动双眼看向周围目光所及之处,竟无一熟悉之人。

  庸儿、嫣儿........

  叛贼王显的头颅被挂上了城楼,供来往进出的人观看,这还是本朝开国以来第一个被如此惨烈斩首示众的大人物,来往的人无不指指点点。

  远远躲在人后披着斗篷的女子泪眼迷蒙,遥遥相看城楼上那颗面目全非的头颅,已哭红了眼。

  “女娘,您可要节哀顺变啊,莫要哭坏了身子。”璎珞目光担忧,也跟着落下泪来。

  王嫣倔强地自己擦干了泪,对身边的小丫鬟说:“璎珞,从今以后,我就只有你了。”

  王维庸自作主张擒拿王显,整个王氏天翻地覆,看似是王维庸替代王显掌权,王家并未多受牵连,可王维庸有几分真才实学王嫣再清楚不过。

  他们兄妹俩终于还是生了嫌隙。

  *

  紫宸殿。

  李锦书急不可耐地将此事写信告知远在蜀地的李兰舟,心情雀跃,颇有邀功请赏之意。

  看吧皇姐,看啊兰舟,他的兰舟。

  他已经铲除了王显这个老贼,剩下的王党诸人都成不了大气候。

  他早已不是从前那个胆小怕事的懦弱皇子了,他已经快要及冠了,他已经真真正正长成了一个男人,他不再只是一个小孩,他已经可以保护她了。

  天下诸事纷杂,从今以后他和她一同面对,她也可以......

  李锦书神情甜蜜,脸上的喜色溢出来。

  ——她也可以真正相信他的能力,不用再为了政治斗争下嫁魏瑾,前时的婚约做不得数。

  一封书信纸短情长,写不尽绵绵情意,满怀着帝王的希望与难以宣之于口的爱意。

  千里传书,信鸽在他含情脉脉的注视下振翅远飞,消失在天际。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文元也满脸喜意,笑着恭喜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为大夏除害,想必长公主殿下知晓了,定会为陛下高兴!”

  李锦书抿唇笑着,嗔道:“你这张嘴啊。”

  他从屋外回了内殿,压不住的喜色,忽改变了主意,一封书信已承载不完他的喜意和思念之情,他已迫不及待想要去见她了。

  他的兰舟,这月余以来,他想她都快要想疯了。

  他要亲自去蜀地见她。

  *

  李兰舟一大早便收到了李锦书的书信,李锦书果然没辜负她的期望,将王显除了。

  李兰舟自然是高兴的,蜀地百姓事宜繁琐,她连日处理不得心安,如今终于有了一个好消息,于是即刻提笔写下回信,让李锦书继续好好在京中处理政务,不可轻易掉以轻心,切忌注意王氏春风吹又生,再出一个王显。

  将信件交予若冰寄出去,若冰将将出去没多久,又有下人来报,说是节度府宅外有一男子求见,说是此男子丰神俊朗玉树临风,自称长公主的旧友。

  今日是久违的金玉斜阳,撒了一地金子。

  李兰舟起身,踏步出了几出几进的宅院,节度府宅朱门大敞,紫衣常服男子牵着骏马,背对着李兰舟而立,身姿挺拔如竹。独身单马,周身从小浸染的贵气也不减分毫。

  “骠骑将军?”李兰舟面色惊诧。

  魏瑾转过身来,笑道:“殿下安好。”

  他偏头看来来往往井然有序的街道,这一路上他都听人说了,流民已慢慢收纳进了成都府,受灾各地也由朝廷出资在重建中。

  他目光饱含欣赏,真心实意地称赞道:“殿下将这里治理的很好。”

  李兰舟抿唇笑了笑,将他迎进来。

  “魏将军不是应该在西北吗?怎会突然来了成都府?”李兰舟带着魏瑾在这建构独具一格的宅院中转转。

  魏瑾回答:“西北战事就快要结束了,如今两方各自驻守不轻易出兵,只等突厥弹尽粮绝而退。”他的脸上有些遮掩不住的疲态,注视着李兰舟的眼却一如既往的亮堂,“臣在西北闲不住,快马加鞭连赶了几个日夜,就想来看看殿下。”

  这节度府宅建造华丽,后院里有不少大明宫都没有的奇异花种,在这绽放时日煞是好看。

  绿荫满目,花团锦簇,正是花儿争奇斗艳时,彩蝶纷飞,乱花迷人眼。

  李兰舟停下了散步的脚步,转身看他。

  魏瑾被她这么一看,如心思被发现,脸颊飞上几朵霞云,耳尖薄红。

  他深深吸了几口气,鼓足了勇气,与李兰舟清润的眸子对视上,一字一句道:“殿下,臣心悦于你。”

  他的眼眸闪着光,脸色涨红,如平常人家的少年面对心仪女子,神情眷恋又含着庆幸:“我这一生,最不悔的一件事,就是向陛下求娶殿下。”他垂首低眉,嘴角含笑,“感谢上苍,感谢殿下,让我能够有此荣幸,得偿所愿。”

  是啊,战事结束,他们便可以名正言顺成亲了。

  李兰舟静静看着他,内心不知该如何形容今时今日的情绪,好似冬雪融化,冰封的河流恢复潺潺流水。

  魏瑾眉眼如玉追忆往昔,说着:“初见殿下时,一眼惊鸿,此生难忘,殿下骑马射箭,惩治豪强,令群臣部下赞不绝口,令我敬佩。”

  “我原本只想和殿下结交好友,后来想再靠近殿下一些,想多了解殿下,情难自已想让殿下日日都欢喜,事事都顺心,也想让殿下知晓我的心意。”

  一阵风吹过,桃花树下,漫天粉红飞舞而落。

  良久之后,李兰舟突然笑了,看着眼前红透了脸的将军郎儿,说:“唤本宫兰舟罢,民间夫妻定了婚约,也不会叫得如此生疏。”

  魏瑾喜上眉梢,声音轻了又轻:“兰舟。”

  李兰舟抿唇低笑,应声:“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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