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阿茶
李兰舟专心致志,倒没有察觉他的小心思,将他身上旧的绷带拆下,又小心翼翼上了药。
药粉碰到伤口,眼前的肌肤剧烈抖了一下,李兰舟以为自己手生弄疼他了,还凑近了些轻轻吹气,一边控制着手臂力道,继续从瓶子里抖药粉。
白术偷偷看她,那依旧一身素白的女子靠近他了,他的呼吸在无形中能够触碰到她了,他的气息能够沾染上她。
她垂下头聚精会神时,耳后一小缕墨发顺着脖颈和肩滑落下来,发梢垂到了他的胸腹上,随着她时不时的动作,那缕发似柔弱无骨的手,指尖若有若无划擦轻扫而过。
他侧着脸微微仰起头,被子下攥着里裤的手青筋直冒,筋脉一条一条凸起,紧握裤子的力道大到拳头直颤。
而李兰舟的注意力还在他左胸前的狰狞伤口上,她目光所及他的身躯之处,都是大大小小新旧交加的伤痕。
她将药瓶放好,又拿过干净的绷带,一圈一圈为他缠绕。
手上的动作未停,她一边说起以前的事,沉寂的夜色下,她的声音也显得格外沉静:
“还记得你刚刚跟着我的时候,也像现在这么不爱说话。”她似想起了以前的旧时光,玄宗帝和孝淑皇后都还未驾鹤仙去,说起从前她的眼里有不同于现在的光亮,“父皇母后让你跟着本宫,你就真寸步不离。”
她轻轻笑了一下,上扬的嘴角弧度小,但白术离得近,他看得真切,他也跟着抿唇,眼底涌起笑意。
她继续说:“那个时候也是本宫带着人闯入敌营,生死危难之际,你也是这样护着本宫。”包扎结束,李兰舟抬眼看向他,语调轻缓,“陪着本宫出生入死。”
桌上那盏摇摇欲坠的油灯,实在是不能和宫中一比,许久无人挑灯芯,又暗了些。
白术默默垂下头,任由李兰舟将他的衣物穿好,耳尖乃至整个人都像被煮熟了刚刚从锅里捞出来一般,乖到不可思议。
李兰舟又轻声说道:“白术,本宫需要你。”
白术缓缓抬眼,终于看向李兰舟的眼,桌上那盏油灯暗淡的光影映入了他的眸子,格外明亮:“属下会一直跟在殿下身边的。”
生是李兰舟的人,死也是她的鬼。
*
翌日。
白术精神劲好了许多,李兰舟来探望时他已经能够自己坐起身了。
她关切地慰问了伤势如何,白术都一一回应下,表示自己恢复得很好。
李兰舟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之前他中箭昏迷之前,唇瓣呢喃不知要说什么,于是问起此事。
白术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起这件事,愣了愣,才小心说起:“属下想说.....殿下的裙子脏了。”
那个时候,李兰舟身上素白的裙子染了血。
李兰舟也没想到他想说的居然是这个,还没有所反应,下一瞬,他便挣扎着要起身,李兰舟劝说无果,只能扶着他下床。
白术身形不稳,强撑着身体颤颤巍巍来到李兰舟身前,忽地单膝下跪,躬身垂眸,沉着声说:“属下一定会快些好起来的。”
昨夜那句“本宫需要你”犹在耳边,他害怕自己变得没用,什么也做不了,变成一个只能躺在床上的废物,李兰舟不要他。
李兰舟深深叹气,想要扶他起来,跪在地上固执的身影却纹丝不动。
她说:“不必太着急,你的伤势要紧。”
白术本就垂着的头又低下了些,语气坚毅:“属下誓死效忠殿下。”他将将说完,声音顿了顿,眼眸动了动,缓缓伸出手握住了近在眼前素白的裙角。
手上并没有使什么气力,上好的绸缎,飘柔如云,顺滑纤丝,就这么握在了他的手心。
他轻轻握着,小心翼翼如同对待什么终此一生的挚爱之物,垂眸低头轻落下一个吻。
李兰舟俯视他,眸中一闪而过什么。
*
从白术休息的屋子中出来,她便径直去见了善健。
“多日叨扰老先生,实在是多有歉意,还望老先生见谅。”李兰舟对其施了一礼。
善健并未应下,坐在窗前转头看向窗外,冷言说道:“无论你的目的是什么,那个男人伤养好了,你们就走吧。”
李兰舟不卑不亢:“老先生既已知晓本宫前来的目的,何不与本宫坐下一谈?”
善健冷笑一声,这才转过脸来看向她:“道不同不相为谋,老夫与昭华长公主没什么可谈的。”
“本宫前几日亲眼所见老先生将屋门外尸首埋了,让亡魂能入土为安,本宫便知晓老先生心怀苍生,心系他人性命,老先生又怎知与本宫道不同呢?”
那日处理好白术的伤口之后,翌日一早,善健便独自一人出了院子为屋外已死去的人收尸,李兰舟看见后,便让若冰和其他剩下的护卫暂且先守着昏迷发热的白术,不顾若冰和护卫的劝阻,自己亲自和善健一同收尸。
那善健见她如此作为,虽视若未见,但也并未阻止。
说起来,那个丧命于她手下、死不瞑目的李翰,还是李兰舟亲自拂闭了眼,挖了坑将其埋了。
“长公主前来之前,就应该知晓当初老夫为何辞官的吧?你也不必多费口舌,老夫早已立下毒誓不会为女人效命,此生不会再下山一步,生死都在此山上,长公主请回吧。”善健态度坚决说道。
李兰舟亲自上前为他斟茶,面容娴静恬淡,目光从容不迫。
“外人言,老先生是因圣后临朝而辞官,仅仅只是因为圣后女子身份吗?”李兰舟双眼沉默却坚定,隐约透露些不甘,“老先生既心怀天下,精通卦术,虽不下山却也知晓外界情境,如今应该早就知晓此刻的蜀地几乎生灵涂炭,已经快到了岁大饥人相食的境地了吧?”
她歇了歇气,垂眸敛神了一瞬,复发问:“如今新皇登基,为江山社稷栉风沐雨,老先生在顾虑什么?”
善健胸膛起伏,似是想起了往日情形,情绪变化了几番,言语激烈起来:“当日前朝皇帝宠爱其爱妃,封为皇后还不够,竟还让此女子干政,并称圣上圣后,后又称天皇天后,牧鸡司晨,执掌权柄!”他侧目看李兰舟,浑浊却精悍的眼咄咄逼人,“如今,你又与此情形有何不同?不过只是一个没有实权的皇帝,你控制他,操纵他,让他对你唯命是从,即便你没有登上那个位置,可又有何异?”
李兰舟眸子颤动,深深吸了一口,反驳说:“陛下是本宫亲弟,他天资聪颖,励精图治,迟早有一日会自己掌权。”顿了顿,她执着地与善健对视,“仅仅只是因为女子身份,老先生便如此容不下吗?”
善健喘息着粗气:“牧鸡司晨有违天道!”
“生身为女子,本就面对世道不公。”李兰舟目光幽幽放空,转身悠然走了两步,背对善健,看向门口种在矮盆里的野花,虽是蒲草野芳,却生长坚毅,顽强绽放,在那一方天地里开出了另一番色彩。
“无论如何努力,如何天赋异禀能力出众,都只能沦为陪衬,皆会被世人所叹息一句——‘若是男儿就好了’,便是谁都可以以女子身份为借口踩上几脚。”
记忆中如走马观花,飞快在脑中闪过,好似明明白白,又好似模糊不清。
父皇与母后、梁婕妤、陇西母族、太原王氏、百姓......
“天道?”她转身,隔着距离回看善健,“巾帼英雄自古就有,非前朝与我朝首创,女子也非只能闺阁绣花,也能上战场杀敌,也能能力超群盖过男子,老先生所遵循的天道,是指不能令女子出头吗?”
善健无言。
“无论是男子或是女子,只要无错,便不能以男女生身说事,老先生爱民如子,本宫同样担忧蜀地百姓,本宫与先生——此道相同足矣。”
她眉眼如画,神思令人叹服,像冬日里凌霜盛开的红梅,像一把隐藏刀锋的宝剑,像雨季倾盆瓢泼大雨砸落,又可以干净温润得像三月旭日春风。
*
“贱人敢尔!贱人竟然......”李锦书拍案而起,一张俊脸平日里的温和俊雅一丝不剩,满眼的戾气吓得旁人胆寒心颤。
他被气得浑身发抖,一拳重重砸在书案上,双眼血丝蔓延,目眦俱裂,让他整个人阴沉到了极点:“他们竟然敢.....敢派人刺杀皇姐!”
他又飞快绕过桌子来到来禀的文宝身前,一把握住文宝的肩,急切地问:“皇姐怎么样?!伤到哪了?”
文元文宝内心惊骇,文元率先反应过来,急忙拿着拂尘上前:“陛下,长公主无事,已带着隐士高人下了山,在处理蜀地百姓之事了。”
李锦书如释重负,无力地垂落下双臂,边回身边连连小幅度点头,目光无神又庆幸着呢喃道:“皇姐无事便好,无事便好。”
他向着书案桌走了两步,又背对着文元文宝站定了,忽地转身,下颚紧绷,缓缓抬起眼,露出眼中的狠戾,咬牙道:“既如此,朕也要王显这个老匹夫尝尝——”他眼神露出些许癫狂与笑意,“什么是心痛欲死的滋味。”
*
科举大范围正式开展,此次刺杀又不成功,王显已有些心急难耐了,他知晓,李兰舟回了京,就是正式要对付他的时候了,此次刺杀失败,便是又给两人的恩怨再添上一笔。
依着李兰舟的脾性,便是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王维庸带着大批王显培养的心血刺杀失败后,一回来便被骂了一宿,之后又一直被禁足,王显正在气头上,纵使他心有怨恨,却也不敢吭声说一句辩驳的话,更不敢说起当日情形一字,连李兰舟的名字都不敢出现在话语里。
还是王嫣去给他说了情,但也许也是王显气消了些,禁足没几天被放出来后,他就被直接叫进了书房。
书房里,聚满了王显的心腹。
王维庸面色不佳头发凌乱,身上的衣服几日没换过,皱巴巴贴在身上,他站在门口手指无措地动了动,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王显浑厚的声从里面传出来:“还愣在那干嘛?!”
王维庸忙不跌进屋,硬着头皮躬身请安。
王显独坐高位,明显没有多理会他的意思,还是下人会做事,搬来椅子请他落座,解了这尴尬的场面。
很明显他们的议事已经进行了许久,他只是半路插进来的一个例外。
“都准备好了吗?”王显问。
下首信誓旦旦点头应下,王显勾唇笑了,神情毒辣:“既然在蜀地杀不了她,那就先擒拿下天子,挟令两族李氏和禁军,以王家军作刀斧,从京城攻破,再令突厥全力进攻边境牵制魏家军,其余各地不过换了一个天子,定然会选择保全自身不会出兵多加干涉。”
王显浑浊的眼冒着算计的精光:“她一女子尔尔,在蜀地独木难支,看她将如何再与老夫作对?”
在王显看来,李锦书只是一个将将离开了李兰舟才学会爬的小皇帝,他此计策里应外合,万无一失。
王维庸瞪大眼,后又缓缓恢复下情绪,深深知晓终是走到了今日。
——王家将反了。
第53章 黑化
王显握住神不附体的王维庸的肩,缓缓靠近他,语调柔和下来三分,一字一句说道:“儿啊,这是咱们王家最后的机会。”
那只搭在他肩上的手轻轻拍了拍,王显干瘦的脸上一双眸子犹如秃鹫,直直盯着面前这个被寄予厚望的儿子:“——别再让为父失望了。”
最后的机会......
围攻京城......造反......
这几个词来回在他的脑中盘旋,令他情绪难以平静下来,其实他真的不明白,为何一定要走上这条路,为何一定非要造反不可。
为何王显如今已经是两朝元老,却还是不满足,贪心至此,被权势蒙蔽了双眼。
王家军将从故地连夜赶来京城,而王显交给他的任务,就是统帅这支军队,率领其中精锐打前锋头阵,以作表率。
从小到大,这还是他第一次能够接触到这副王家的底牌。
可是,王维庸的内心却无半分喜意,只有迷茫惆怅。
翌日他独自穿上铠甲去练武场练习骑射,可心中的郁闷却也没有削减下去。
正当他下了马歇息时,下人来禀,说是葛大人求见。王维庸知晓这位葛大人一向是父亲的亲信,如今派人来找自己,想必是关于围城的什么要紧事要商议。
王维庸只得换了衣裳去酒楼赴约,可当他进入雅间时,见到的人却让他惊诧惶恐。
李锦书见王维庸不可置信的眼神,慢悠悠道:“不必找了,葛丹心在隔壁。”
眼前的人全然不似王维庸印象中的样子,没有半点温和软糯的样子,那双狭长的丹凤眼似笑非笑,缄默淡然,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桀骜神态,实在与平日里表现出来的仁君形象大相径庭。
王维庸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强忍着不让自己露出一丝破绽,躬身行礼:“臣参见陛下!”
李锦书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皮笑面不笑:“王郎君坐啊,朕又不会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