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柠柚
颜鸢暗自松了一口气,连忙请辞离开宴场。她走得有些快,生怕楚凌沉反悔,一口气走过了湖畔边,眼看着就能拐到御花园的小径上时,她却停下了脚步。
“娘娘?”小鱼小声呼唤,“娘娘,起风了,我们还是快些……”
颜鸢抬起头望向远处的湖面,她已经走出了不少路程,即便船只已经停泊,也只能看见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此时恰好有风,自湖面吹拂向花园,空气中便弥漫开来一股微妙的气味。
这气味夹杂在御花园的花香里,淡得几乎不可闻。
但它确确实实存在。
曾几何时,她也曾在边关闻到过几次这种味道,每一次都付出极大的代价。
这是火油的气味。
……
颜鸢再次回到宴场之时,大臣们已经退了席,夜色下月光朦胧,整个湖畔边只剩下了荧荧弱弱的宫灯,还有宫灯旁朦朦胧胧的人影。
“娘娘?”
楚凌沉身旁的老太监发现了颜鸢,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他问颜鸢:“娘娘可是落下了什么东西?”
颜鸢摇了摇头道:“本宫……自幼长在北边,还从未见过如此大船。”
老太监迟疑道:“可是娘娘的身体……”
颜鸢干笑道:“这些时日幸得穆御医诊治,本宫这身体是一日比一日康健了,想来游一游湖赏片刻月也不算什么。”
毕竟她“痴恋”楚凌沉已经好多年了,若是头也不回地走了才是奇怪吧?
老太监一脸为难地看着颜鸢,又回头看了一眼楚凌沉:“陛下,这……”
颜鸢这才发现,原来楚凌沉一直站在不远处的暗影里。他就这样悄无声息地伫立在湖畔边,暮色遮掩了他脸上的表情,他整个人都几乎要隐没在他身后的黑暗中。
颜鸢轻声追问:“不可以么?”
她的目光炯炯,直勾勾望着楚凌沉:方才明明是他自己邀请,难不成只是客套?
一时间,湖畔边只剩下秋风。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楚凌沉的声音才在夜色下响起。
他说:“可以,船舱里面很暖和。”
那语气竟有几分说不出的缱绻。
……
颜鸢没有说谎,她生于北方,确实没有见过这种雕栏画栋的游船。
船甲徐徐落下,颜鸢跟在楚凌沉的身后,慢慢地走到了船只的甲板上。彼时湖面上皓月当空,船舱上红绸的灯笼在夜色中摇曳,那股微妙的火油味越发的清晰了。
难不成是有人要弑君么?
可是什么样的人,才能悄无声息地潜入宫廷内院之中,在皇帝的御用游船上藏下足以烧毁一个船只的火药呢?有这样的通天本事,直接潜入乾政殿刺杀不是方便有效?
颜鸢心中有疑惑,于是在船甲上走了片刻的神。
等她进到船舱之内时,忽然间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腥甜气息。
那是……血腥味?
颜鸢陡然间从神游中清醒,船舱的门已经在她面前徐徐关上。
“皇后,请上座吧。”
楚凌沉就在她的身侧,俯下身在她的耳畔轻声低语。
颜鸢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她所有的注意力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慑吸引:
船舱内横陈着五六个男人的身体,说是人其实也不尽然,他们身上的衣裳已经褴褛得不可辨认,破败的身体上血痕遍布,黑紫色的血液在船舱里面汇聚成了一片。
就在那些人的不远处,烧着一口炭炉。
炉内插着几根烙铁刑具,此刻那些刑具早已经被烧得通红。
这是……
颜鸢僵立在原地,脑海中火石电光般回响方才楚凌沉的话语。
他说,船舱里面很暖和。
竟然是这个暖和法……
楚凌沉已经坐上了船舱内唯一的椅子,他倚靠在案边,身旁的老太监熟门熟路地为他端上了一盅茶,他抿了一口茶,顺手就把剩余的茶水慢慢浇在了其中一个的脸上。
早已经昏迷的人徐徐转醒。
那人起初还有些吃痛懵懂,待到他看见眼前的人是楚凌沉之后,通红的眼睛几乎要瞪裂开来:“唔——唔——”
“皇后大约还不认识他们。”
楚凌沉的声音慢条斯理:“他们是孤的几位令史,官职不高,心思不浅,这半月来在朝中散布谣言,煽动宋太傅死谏,并且……游说朝中老臣在鉴秋宴上滋事。”
楚凌沉的目光轻飘飘落到颜鸢的脸上,目光中带着温存:“皇后以为,应当如何处置呢?”
烛影灼灼中,他的眼里也映衬着点点光亮,静静注视着颜鸢。
颜鸢闭上了眼睛。
她并非没有见过这样的刑讯场面,那些年里,她就算是亲自动手也不在话下,只是……楚凌沉注视着她的目光,却让她全身上下有种说不出的寒毛林立感。
楚凌沉他根本就不是在审那几位令史。
他是在试探她。
第22章 审讯
他想试探的……是什么?
短暂的僵持中,颜鸢来不及思考多余的事情,她满心满腹只有一个念头:太后认识的颜鸢,皇帝听说的颜鸢面对这样的场景,应该是什么样的反应?
她是颜侯之女,名门闺秀。
她的母亲是先帝是前朝时的太傅之女。
她自小便在母亲的教导之下熟读诗书,十三岁那年,因为意外落水而命悬一线,之后就缠绵病榻,勉勉强强才保下了一条小命,最终在四年之后入宫,做了一个后宫朝堂权欲之争的傀儡皇后。
她如果看见了眼前这血腥的场面,应该会做什么反应呢?
是大声哭出来。
亦或是干脆晕过去?
颜鸢的脑海中思绪飞快掠过,她想要从无数种可能中找到一种最贴合的反应,好让楚凌沉能够相信她是表里如一的存在。
可最终,她还是选择了什么都不做。
不眨眼,不开口,不哭泣,不呼吸。
她像是一块木桩般一动不动,钉死在船舱的甲板上。
寂静。
僵持。
楚凌沉盯着颜鸢的脸。
微红的暖光投射在楚凌沉的侧脸上,衬得他的脸颊都仿佛带了暖暖的气息。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楚凌沉忽然低笑了一声,低眉的时候,一点叹息似的喟叹在他的喉咙底翻滚。
他说:“真可怜。”
颜鸢没有听清他的话语。
但她猜想,自己大约是过关了。
因为楚凌沉终于移开了视线,转头望向地上那些伤痕累累的人。
他朝着老太监勾了勾手指,老太监很快领悟了圣意,俯下身去解了其中一人嘴上的束缚。
“陛下,陛下微臣冤枉!”
一旦解开束缚,伤痕累累的男人疯狂地挣扎起来,他急促地往前靠近了两步,很快就被侍卫打断了双腿,整个肩膀都砸在了地上,他只能抬起血红的眼睛嘶喊:
“微臣从未做过危害江山社稷百姓的事情!”
“是那些贵妃戚党!是他们陷害微臣!”
“陛下若是不信,可以把微臣移交大理寺!不论他们用任何酷刑要杀要剐微臣都绝无怨言!”
“求陛下明鉴!”
那人瞪着赤红的双眼,额头上脖颈上的青筋就像是干枯的河堤,一条条一道道,随时炸裂开来似的。
楚凌沉却无动于衷。
他起身走到了那人的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就像是在看一只挣扎的蝼蚁。
“真是不巧,孤不喜欢大理寺,孤更喜欢动私刑。”
楚凌沉低声重复了一遍,眼神中露出淡淡的嘲讽。
“不会有你期待千锤万凿轰轰烈烈,更不会有沉冤得雪青史留名,你只会毫无声息地死在这里。”
他盯着男人,一字一句道:“直至腐烂成泥。”
那男子愣了,呆呆看着楚凌沉。
颜鸢也在看着楚凌沉,片刻之后,又把视线移向了那个受伤的男人。
……真可怜。
颜鸢看着他心想。
他身上的伤不足以磨灭他的灵魂,可是楚凌沉他直接斩断了他最后的精神支柱。
他的存在没有意义了。
这远比直接杀了他要残忍。
男人的双眼仍然瞪大,肩膀却佝偻了起来,就像是一个人的灵魂被人从躯壳之中抽离了出来,明明身体还是那个身体,却,肉眼可见地已经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