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柠柚
“你……会遗臭万年的……”
男人的目光涣散,喃喃自语:
“你是个昏庸无道的暴君,你纵容戚党败坏朝纲……放任朝中奸臣当道……罔顾边疆动乱……残杀忠良,暴政于行……你德不配位,总有一天会被斩杀于庭前……”
他大概已经算是死了。
人之将死,说出的话反倒平和。就像是在诉说一桩稀松平常的事情似的,神神叨叨碎碎念着,诅咒着眼前的君王不得好死。
老太监早已经吓得脸色苍白,哆哆嗦嗦跪在地上。
而楚凌沉的脸上却依旧没有表情,炉火映衬着他的侧脸,投射出温柔的颜色。
“会有这样一天么?”
他轻声问男子。
颜鸢愣愣看着楚凌沉。
有那么一瞬间,她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恍惚间觉得此刻楚凌沉脸上的表情,是对死亡怀着期待的憧憬。
他不惧怕诅咒,甚至期待它的到来,为此就连他的万年冰霜的脸上都出现了别样的温柔,就这样专注地,带着缱绻地凝望着眼前不存在的东西。
“你不得好死——!”
……
谁也没有料想到那个男人竟然还有力气。
腿断了,身体还能动,更何况原本就是会武功的人。他忽然发难,身体剧烈地扭动翻转,竟然滚到了那熊熊燃烧的碳炉边,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他伸手抓住了炭炉的一只脚,狠狠一扯,竟活生生将炭炉扯翻了。
“陛下——保护陛下——!”
老太监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
可惜为时已晚。
炭炉倾倒,火星四溅,烧红的刑具跌落了一地,红彤彤的炭石混着岩铁的浆液,向楚凌沉所在的方向流淌。
楚凌沉呆呆站在原地,还来不及反应。
糟了!
颜鸢心中一惊,再也顾不得装木桩。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她飞快向前靠近了两步,一把抓住了楚凌沉的手,拖着他后退了好几步,惊险万分地避开岩铁浆液。
“小心。”
颜鸢低声道。
几乎是同时,惨叫声响起。
那个男人几乎已经跌倒在了浆液之中,此刻皮肉分离,再也抑制不住绝望的嘶吼。
他在原地翻滚,船舱内所有人都乱作一团。
颜鸢还想要把楚凌沉拉得更远一些,却忽然觉得头顶有股说不出的怪异,抬起头她才发现那怪异的源头——
那是楚凌沉的视线。
他的目光中带着一丝疑惑,一丝探寻,迟迟落在她的身上。
……不妙。
颜鸢的心中警铃大作。
方才一时情急,她也顾不得伪装就出手拉了楚凌沉,这显然并不是“名门闺秀颜鸢”能做出来的事情。
她本就已经被吓傻了,怎么可能在所有人惊慌失措之际,还有这样的决断与力气拉开一个男人?
怎么办?
难不成跟着大家一起尖叫?
可那样做不是……太晚了一些?
颜鸢的心里连成了一团,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仍然抓着楚凌沉的手腕,现在再松开就显得方才扯开他真的是刻意为之,可是一直抓着也着实……
嘈杂间,楚凌沉的视线依旧环绕着她。
混乱之中,他的目光寂静如同落叶,仿佛是要穿透她的灵魂。
……
第23章 有火
这种局面还真是倒霉透顶,也实在没有别的选择。
颜鸢只能狠下心来,冲上前两步,一把抱住了楚凌沉。
“陛下救命!”
颜鸢努力从喉咙底挤出丁点哭腔,不给楚凌沉反应的机会,一头埋进了楚凌沉的胸膛里。
她像是八爪鱼一样用力抱住了他:“陛下救救臣妾……臣妾不想死呜呜呜……”
楚凌沉一怔,还未来得及动手推搡。
颜鸢早已经把额头埋进了他的肩膀,她的手指环过他的腰,一瞬间指腹上传来柔滑冰凉的感觉,让她经不住愣了愣。
他真的……很瘦啊。
颜鸢在心底喟叹。
这样瘦的人应该也没有多少力气,她大概需要再装作被他一把推开才显得自然真实一些。
颜鸢还在心底谋划,可船舱内的尖叫声越发凌乱起来。
“陛、陛下,着火了,着火了!”
老太监尖锐的声音穿透寂静的夜。
颜鸢循声望去,下一刻她冷汗就浸湿了她的脊背:区区炭炉倾倒,本来也不至于对这艘大船造成威胁,可是炉内的浆液倒在木质的船甲板上,船甲板被烧了一个硕大的窟窿。窟窿下的船舱里蹿起了熊熊烈火。
糟了,火油!
她怎么把这等东西给忘了!
颜鸢真正慌了起来,这火油燃烧之势可像寻常木头起火,它只消片刻就会把这一只船吞噬干净,想跑都跑不了。
“快!快靠岸!”
“全部都去船舱下帮助行船!”
“剩余的人速速去外面,取水灭火!”
船舱内,尖叫声混杂着嘶吼声,所有的人都乱作一团,只剩下楚凌沉与颜鸢两个人还僵硬地伫立在原地。
来不及了。
颜鸢松开了楚凌沉。
她看着周遭的火势,心里冰凉一片。
火油引燃的大火,靠寻常的水根本是扑不灭的,这艘船眼下已经行驶到了湖心,要想返航也根本来不及。为今之计,唯有……
“所有人都去甲板。”
楚凌沉的声音在一片喧闹之中响了起来:
“下水,立刻。”
皇帝一声令下,船舱中的人便立刻行动了起来,他们簇拥着楚凌沉移步到了甲板上。颜鸢原本是跟在楚凌沉的身后,临到船舱门口,她犹犹豫豫回头望向船舱里那几个横陈的男人。
“他们怎么办?”颜鸢问大太监。
“哎呦我的娘娘,都这时候了,就不用管这些犯人了吧!”
老太监推推搡搡,混乱之中也顾不得颜鸢,专心护着楚凌沉钻出了那一扇小小的舱门。
颜鸢独自留在船舱内。她看着地上那几个人犹豫了片刻,还是转过身折了回去,抓住最近的一个的衣领,把他拖到了船舱的窗户边,然后把他推出窗外。
这样做的结果很可能是一样的,都是死路一条。
但起码,还能有个全尸。
她就这样依样画葫芦,把那些人一个又一个扔到窗户外面去,最后停在了那个打翻了炭炉的罪魁祸首的身前。
他还没有死,也差不多了,脸上身上都是灼伤的血痕,却仍睁着赤红的双眼看着颜鸢。
“能有个全尸也是好的吧。”
颜鸢对他道。
她没有给他商量的余地,揪住了他相对还算完好的衣领,也把他丢进了漆黑的窗外。
正在这时船舱的房梁忽然断裂下来,一时间火势瞬间又增长了数倍,唯一通往船甲板的道路被彻底地封死了。
甲板上,老太监正在嘶声喊着:“糟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还在里头呢!来人,还不快快去搭救皇后——!”
他叫得如此仓皇无措,就好像刚才舱门口的分别是一场幻觉似的。
颜鸢听得目瞪口呆,不得不在心底感叹,要论演技还得是宫里人厉害啊。
老太监还在甲板上涕泪纵横:“陛下,陛下,怎么办,皇后娘娘她……”
彼时颜鸢已经准备跳窗去了,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心底荡起了一丝异样的知觉。
那是一丁点的好奇,就像小猫爪子,在她的胸口挠出了一道浅浅的痕迹,催促着她停下了脚步,一步一步慢慢靠近早已经打不开的船舱门。
火焰声呼啸。
她听见外面的嘈杂纷纷。
也不知过了多久,楚凌沉的声音才响了起来:“孤知道。”
那嗓音低缓而又柔和,如同无波无澜的池潭。
他说:“真可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