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落
没有绝对的忠诚,只有利益交换。
管事应声退下,走到门口时,又回禀道:“阎小姐一直在抱厦里等着。”
晋王府的下人们都知道,李璋偏爱侧妃阎氏。如今侧妃要离开,晋王或许想送一送。
但李璋没有回声,他重新铺开一张纸,蘸足墨水,沉稳下笔。仿佛心无挂碍,对阎氏也没有什么感情。
阎寄雪带着一名婢女,和车行临时租来的马车,先回了一趟阎府。
府门上贴着封条,但其实封条已经被撕去一半,门开着,里面凌乱一片。看来官府抄家后,附近的流氓地痞又进去搜刮了一遍。
“唤人。”阎寄雪开口道。
她身后的婢女连忙对着门内喊道:“仔仔——山哥儿——二丫——”
喊了一遍又一遍。
这是阎寄雪几个侄子侄女的名字。
皇帝只罚阎府十四岁以上的人杖责八十,徒刑五年。十四岁以下的,能逃过一死。
阎寄雪偷偷找人传过信儿,要他们留在原地,等她来。她不敢拜托任何人看顾这些孩子,害怕横生变故。
婢女呼唤许久,才见一个只穿着破烂里衣的孩童走出来。
他只有七八岁,头发已经数日没有梳洗,脸却很干净,从阎府内跑出来,只穿着一只鞋子,手里抓着一把榆钱。
那是榆树新发的嫩芽,可以吃。
“山哥儿!”阎寄雪一眼认出他。
那孩子站在门口,呆了呆,突然大哭起来。
阎寄雪嫁人后,便没有回过娘家。她有些担心这孩子已经想不起自己,但好在山哥儿哭了一时,便跪在地上,对阎寄雪磕了个头。
“姑母,您总算回来了。他们抓走了父亲母亲,祖母和曾祖母,还有哥哥姐姐们。我想去找,又怕您回来找不到我。我……”
“仔仔、二丫和妞妞呢?”阎寄雪拉起侄子问。
“仔仔被抢东西的人打死了,我把他埋在井里。”山哥儿使劲儿抹一把泪,“二丫肚子饿,我去给她够榆钱,一转身,她就不见了。妞妞非要跟着娘,娘抱着她,跟官府的人走了。”
阎寄雪怔怔地站在府门口,牵紧山哥儿的手。
“咱们也走,”她的泪水溢出眼眶,哽咽道,“咱们离京,回老家。”
“不找父亲母亲吗?不找二丫妞妞了?”山哥儿抬起头,看着眼前有些陌生,又让人依赖的女人。
“不找了,”阎寄雪道,“但是我会告诉你,我们的仇人是谁。”
数辆马车浩浩荡荡,离开京城。
阎寄雪雇了镖局护送,一直到安然穿过城门,才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朝廷没有赶尽杀绝,晋王也放过了她。
过不了多久,天就会黑了。
“小姐,咱们歇一歇,茶摊子前喝口粗茶吧?”一名护镖镖师突然道。
阎寄雪掀开车帘,果然见官道旁边一块略宽阔的空地上,有个简陋的茶肆。
一个茶炉、两张桌案,几根板凳,干净整洁。
一位客人正安坐饮茶,年约五十,穿墨绿色道袍,是个道长。道长一边品茶,一边看着远处圜丘的方向,神思沉沉。
不知为何,阎寄雪觉得他有些眼熟。
……
第158章 叶娇父亲
阎府家教很严。
阎季德虽是武将,但他学着那些文官教养女儿的方式,十四岁以后,就不准阎寄雪出门了。
嫁给李璋后,阎寄雪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恪守侍妾本分。
能让她觉得眼熟的人,除非是在十四岁前,跟随父亲或者母亲,见过这人。
她想了想,微微摇头,在心底嘲笑自己。
人生已至如此境地,竟还有心多管闲事。
侄子山哥儿已经在马车里啃了好几个馒头,听到外面镖师饮茶的声音,咽了口吐沫。
阎寄雪看在眼里,唤丫头过来。
她的贴身丫头已经发卖,留在身边的,是以前的粗使婢女。模样丑陋、不懂察言观色,但好在身体结实,不必担心会病死在路上。
“去买一壶茶。”阎寄雪道。
丫头甩开胳膊,风风火火地去了,不多久,便把茶水送过来。阎寄雪接茶,见那道人的视线跟随丫头,正落在她脸上。
阎寄雪神情一僵,下意识点头。
道人也对她开口,眉心微锁,嘴唇轻启,说了两个字。
他的声音很轻,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只是那表情带着些洞若观火的安抚意味。阎寄雪听不真切,只记住了他的口型。她放下车帘,在心里想了想。
镖师启程,一路上微风和润春花璀璨,然而阎寄雪只觉得风霜相逼,看到的,只是花落泥沼的凄惨。
半个月后,有人辗转找到她,递上阎季德的遗物。阎寄雪用颤抖的手打开,不知为何,忽然想到那道人的口型。
她唇角抖动,心中轰然一声。
“节哀。”
他说的是节哀。
算算时间,他们在长安城外茶肆相遇的时候,正是父亲亡故当天。
那位高人,到底是谁?
阎寄雪攥紧父亲的遗物,门外有家丁询问:“小姐,您说要收留没人要的孤儿。街面上有个,小的带来了。”
阎寄雪收起遗物,也收拾心情,点头道:“带进来吧。”
无论那道人是谁,京都的事已经与她无关。想要爬回去,想要复仇,当下的每刻钟,都不能虚度。
那日阎寄雪的马车离开后,道长又在茶肆等来一个人。
这人同样身穿道袍,从京都方向急匆匆赶来,骑着一匹壮马。见到道长,他撩袍下跪,还未说话,泪水已经掉下来。
这人正是王迁山。
“师父……”王迁山哽咽道,“您老人家何时回来的?若不是徒儿一时兴起,用蓍草占卦,还不知道您回来了!您饿不饿?吃得好吗?住在哪里?怎么没有行李?”
他一边说一边抹泪,真情袒露,完全没有出家人的模样。
被王迁山唤作师父的男人神情温和,抬手扶正王迁山头顶的桃木簪,开口道:“你起来,把茶水钱结了吧。”
王迁山听话起身,结了茶钱,恭谨地站在师父面前,聆听教诲。
师父仍在饮茶。
他坐在粗陋的板凳上,身形如松,脊背挺直,即便衣衫粗糙,也有一种潇洒不凡的风姿。
他的脸颊很瘦,显得颧骨有些高。可他那一双桃花眼炯炯有神,没有他女儿眼中的迷离朦胧,反而透出雷霆万钧之力。
如执掌五雷的天尊般,令人敬服。
对,王迁山师父的女儿,便是叶娇。
眼前这位端坐饮茶的道长,便是离家出道的叶羲。
他默默饮茶,没有像以前那样,考问王迁山经文和卜术。王迁山渐渐有些站不住,主动同叶羲交谈起来。
“安国公府一切都好,大小姐在家管账,公子今年提任了工部水部郎中一职,就连二小姐,都在兵部库部做郎中。一门俩郎中,两个五品官。看来师母把他们教导得很好。”
叶羲吹开粗茶浮沫,没有说话。
王迁山又道:“二小姐真是极具慧心,她曾同徒儿说,欲求天仙者,当立一千三百善;欲求地仙者,当立三百善。徒儿已经不把精力放在炼丹上,专心助人,积攒功德。”
叶羲有些欣慰地点头,看了王迁山一眼道:“有长进。”
得了师父的夸奖,王迁山话更多。
“师父您回来得很及时。三月二十九,就是二小姐和楚王殿下的婚礼。您虽然出家,但是二小姐拜别高堂时,没您可不行。”
王迁山说到这里搓了搓手。
“二小姐一定会很开心的。师父您不知道,她开心的时候,又有趣又可爱,一旦发起脾气,比天雷都要可怕……”
王迁山絮絮叨叨,直到发现叶羲的脸色有些阴沉,才噤声低头,不敢说了。
“楚王……”叶羲放下茶盏,淡淡道,“是那个从小被丢去皇陵的孩子,封了楚王吗?”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却像凉风吹过丛林,要把树枝绿叶掀向陡崖,令人不安。
“就是他,”王迁山慎重道,“徒儿看过他的生辰,但因为道术浅薄,看不太透。”
“不必看透。”叶羲把喝剩茶沫的粗盏放下,起身道,“不必。”
神情语气,仿佛对“楚王”二字避之不及。
王迁山怔了怔,牵来马匹道:“请师父上马。”
“你自己回去吧,”叶羲英挺的长眉蹙起,像在思索着什么,道,“我有别的去处。”
王迁山连忙从衣袖中掏出两张银票,恭恭敬敬呈到叶羲面前:“京都居,大不易。求师父收下。”
叶羲并未推脱,他取过银票,便迈步向前,走入官道旁的小路。
王迁山一直等叶羲的身影被嫩绿的树丛遮挡,才拽着马鞍,努力爬上马。
卖茶的妇人夸奖他道:“道长孝敬给师父好多银票啊。”
王迁山摇头,郑重道:“那可不是银票,那是贫道的功德。”
他听叶娇的建议行善积累功德,也挣银子。两不耽误。
等攒够了功德,就成仙了。
赵王李璟现在每天只做三件事:躺着,吃,摸王妃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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