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阶上 第20章

作者:尤四姐 标签: 宫廷侯爵 相爱相杀 复仇虐渣 古代言情

  如约轻吸了口气,低声对门前的章回道:“师父,娘娘预备了雪梨菱角汤,让奴婢给万岁爷送来。”

  章回伸手接过来,自然不会立时送到皇帝面前,搁在一旁拿银针试了又试,方才向皇帝回禀。

  皇帝不领情,抬指一摆,东西给撤了下去。不过视线却停在她脸上,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玩味,偏头道:“章总管曾说你胆子大,朕早前不信,刚才听你说了那番话,才觉得你确实是个不知进退的愣头青。”

  这可不是赞美,如约忙躬了躬腰,“奴婢见过娘娘的辛苦,也明白娘娘的心。娘娘只是想讨万岁爷一个好儿,请万岁爷明鉴。”

  “那眼下人呢?”皇帝道,“找地方躲清净去了,把活儿交给你,让你在御前听令?”

  如约有点答不上来了,暗想帝王心果然不可测。明明一再想遣退金娘娘,结果发现人不在跟前,又开始挑眼,百般地不称意。

  但是这会儿让金娘娘过来侍奉,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她得想法子搪塞过去,便道:“娘娘在梢间歇着,这两日劳累,身上不大好,今儿赶着来英华殿,也是强撑了病体。”

  皇帝讥嘲地调开了视线,“不是身上不好,是心里不舒坦。你们侍奉左右的人,也要寻机会劝解着点儿,让她心胸开阔些。不问人间事,才是人间无事人。她的根在紫禁城,外面那些闲事少管,别给自己添不自在。”

  所以帝王之爱就是这样吧,即便是亲近过的人,到了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说撂下也就撂下了。

  如约俯身说是,“奴婢记下了,一定转达娘娘。”

  皇帝垂下手,指尖一勾,把经书合了起来。

  外面正是暮色四合的时候,趁着入夜前还有一点微光,他负手踱出了次间。经过她面前,淡淡扔了句:“跟着来。”

  如约茫然看了章回一眼,见章回朝她使眼色,忙快步跟了上去。

  英华殿前的院子里种了几棵菩提树,因年头长了,长得枝繁叶茂,站在底下,颇有不见天日之感。

  皇帝绕着树,缓缓转了一圈,边走边道:“朕小时候喜欢来这里,还爱爬上树。但这棵树太高了,上去就下不来,要是敢跳,没人在底下接着,会摔断骨头,弄丢小命。”顿了顿问,“你见过这棵树结的籽吗?”

  如约说没有,“奴婢进宫不多久,这回是跟着娘娘,才得机会上这儿来。”

  皇帝仰着头,目光落在婆娑的枝叶上。廊下的灯光勾勒出他的轮廓,眉眼深浓,鼻梁挺直,就连侧影都无懈可击。

  他说起这棵树的来历,淡薄的嗓音像个替闺中女孩儿授课的西席,循循善诱,不见棱角,“相传这树是高祖明章皇后亲手栽种的,结出的菩提子上有五根金线,称作多宝珠。”边说边指给她看,“看叶子底下……果实不在花蒂,而藏于叶片背面。悄悄结出一串,一柄挂十珠,颗颗莹亮饱满,历代的宫人和官员,都以得之为荣。”

  如约顺着他的指引,也跟着仰头张望,可惜什么都没看见,“菩提树六月开花,深秋叶子掉落后才出果子。奴婢以前也有过两串菩提子,不过都是寻常珠子,没见过长金线的。”

  然后皇帝扬了杨袖,把手里正盘弄的手串扔了过去。

  如约没提防,手忙脚乱接住了。托在掌心看,沾染着皇帝体温的菩提子,珠身光滑泛出脆润的光。凑近了仔细端详两眼,才从分瓣的相接处看见了细微的丝缕,恍然道:“果真和南方产的不一样,个头小一些,色泽也更金黄。”

  再双手承托着,把念珠递还回去,皇帝却没有接。

  她不明所以,又转头瞧章回。章回掖着两手,眼观鼻鼻观心,“御用的东西,是不叫底下人随便触碰的。万岁爷赏了姑娘,姑娘赶紧谢恩吧。”

  原来是弄脏了,便弃之如敝履了。但这御用物件之于宫人,应当是天大的恩惠,不容她说不要。于是忙依着章回的话,很虔诚地向皇帝行了个礼。

  皇帝对她的拜谢不屑一顾,散淡地转开身,抬手触了触悬挂在叶片后的小小豆荚。

  这荚子刚生不久,里面的菩提还没成型,摸上去空空的。皇帝的指尖细捻,用最闲散的语调,说出了最令人惊惶的话。

  “宫人虽受制于人,却要懂得审时度势。大邺朝自开国起,后宫就不得干政,宫人和外朝官员勾连更是大忌,稍有不慎,就会落个砍头杖毙的下场。朕听说,你前几日去了锦衣卫衙门,打探锦衣卫传唤金阁老的内情,有这回事吗?”

  如约心头忐忑,当时半路遇见了康尔寿,她还曾问过康尔寿,是否会犯了皇上的忌讳,康尔寿明明说不碍的啊。

  这会儿皇帝责问起来,她不能把御前掌事搬出来替自己开脱,只好提袍跪下,双手按在冰冷的青砖上,惕惕然道:“奴婢惶恐,奴婢确实曾奉娘娘之命,去过锦衣卫衙门。”

  皇帝蹙着眉,垂眼打量了她一眼,“朕发现你是个不怕死的,几次三番游走在生死边缘,不在乎能不能见着第二天的太阳。”

  如约没有辩解,深深泥首,“求万岁爷开恩。”

  所以不单不怕死,脾气还很执拗,不懂得推卸责任。皇帝沉默了片刻,足尖从她面前移开了,“好在你运气颇佳,回回撞在朕不能杀戮的当口,今天又是这样……起来吧。”

  青砖先前被浇淋得湿透了,雨水渗过布料,冰凉地贴在膝头上。她站起身,顾不上牵扯裙摆,只是向那身影长揖,“谢万岁爷恩典,奴婢往后必定谨记教训,再也不敢犯蠢了。”

  皇帝没再理会她,见宜安太妃从宫门上进来,快走几步过去接应了,和煦道:“等您好半天,早知道,该上寿康宫接您才对。”

  宜安太妃笑着拍了拍他的手,“你政务忙,大可不必来陪我,明早过来就是了……”

  如约退让到一旁,垂首看袍角裙裾从面前经过,直到那行人迈进正殿,方才长出了一口气。

  菩提子坠在袖袋里,沉甸甸地。先赏赐再训话,这皇帝心思复杂,实在让人勘不破。

  所幸有惊无险,又闯过了一关。她也不求别的,只要能延捱到三更天,这辈子的惊险与憋屈,也就到头了。

  英华殿里,两个和尚敲起了引磬。袅袅余音伴着徐徐降落的暮色,填满了整间宽大的宫室,喁喁的诵经声,在空旷的院落上方无限回荡。如约站在三交六椀菱花门前,看殿里的皇帝陪着太妃太嫔们拈香叩拜,膝上浸湿的那一块,在夜风里渐次缩小、变干,消失得无影无踪。

  梢间里的金娘娘挨在槅扇窗前眺望,心里五味杂陈,喃喃道:“今晚让她在御前伺候,万岁爷只要不把她赶出来……那就好。”

  丛仙自打绘云坏了事,也变得老实本分起来,一根筋地说:“明儿是浴佛节,万岁爷正斋戒呢。”

  金娘娘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又没叫他们立时干什么,还能破了斋戒?反正先熟络起来,比把生脸的女人剥光了,直接送上龙床强些。”

  丛仙也说不上来主子这计划靠不靠谱,只是些微提了提自己的见解,“要是她承了宠,眼里没您了怎么办?”

  金娘娘嗤笑一声,“她可是我宫里的人,万岁爷想抬举她,先得问问我的意思。哪天我要是不痛快了,把她赏了人,万岁爷也只能干看着。”

  总之这煌煌的紫禁城里,步步都有算计。金娘娘的神通虽不多,但实用。当看见皇帝赏了如约一个菩提手串,她就知道自己这回十拿九稳了。

  时间慢慢流淌,夜终于深了。平常金娘娘不等人定就找床,因为这深宫里的夜晚,实在寂静而寂寞。

  今天不一样,快交亥时了,英华殿里仍是灯火通明。如约趁着太妃们和皇帝中途歇息,往殿里送了一回香饮,出来的时候,手里的托盘被章回接了过去。

  章回随手交给了边上的小太监,和颜悦色道:“姑娘何必忙这个,差事被你抢去了,让底下的猴儿崽子们干什么?莫如歇着吧,找个地方坐坐,等诵经散场后,姑娘再领人给万岁爷送热水来。”

  所谓的送热水,在宫里有另一层意思,但凡嫔妃进幸,完事后都得送热水。这些太监的嘴坏得很,虽一个字没提及,但处处都是调侃打趣。

  如约也不恼,装作不知情的样子,“我要是越俎代庖,师父又要笑话我抢差事了。”

  章回高深地瞟了她一眼,“有些差事,还真抢不了。姑娘的好福气在后头呐。”

  如约心平气和地笑了笑,偏头朝殿里的更漏望去。

  滴答滴答……

  再有一个时辰,就是三更天了。

第26章

  “姑娘,万岁爷赏你的手串,可得千万保管好喽,要时时带在身上,记住了?”

  如约说是,“这是万岁爷的恩典,不敢辜负。”

  “不辜负就对了,御用的东西赏人,那是多大的造化!”章回含笑说,“也只姑娘的面子大,说没见过金线菩提,万岁爷就把自己的给你了。”

  这种事,在太监看来很是了不得,预示着这小宫女儿不多久就要有大出息了。万岁爷对待后宫,永远都不怎么上心,和太后的较劲总会有个头,没准儿这丫头命里带着大贵,不是那些臣僚送进来的,格外得主子爷厚爱也不一定。

  章回的脸上,浮起了从不轻易表现的和善,悠着声气儿问她:“姑娘家里,现有些什么人啊?令尊在哪儿高就?兄弟们有入仕的没有?”

  如约说没有,“我们是寻常家子,家里父亲兄弟做些小本儿的买卖。我母亲生我那会儿难产没了,我是奶妈子带大的。”

  “噢……”章回点点头,“姑娘也是苦出身啊,养出这么好的性情不容易。先苦后甜,往后合该姑娘过上舒心的好日子。”

  如约笑了笑,不置可否。稍稍的一点苦,还存着对将来翻身的期许,要是苦过了头,就没什么指望了。

  转头看外面的长天,下了两天的雨,今晚终于出月亮了。只是云层厚重,弦月射不穿,只在边缘描画出微弱的银边。有些东西,过犹不及,就像这漫天的浮云,层层叠叠如同鱼鳞,看着有些瘆人。

  章回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如约不时要听一听殿里的动静,章回便安抚她:“还有会子呢,三更天准时停,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如约道是,重又收回身子,静静侍立在门旁。这一个时辰变得很漫长,熬到后面脑子里空白一片,唯等着引磬的撞击声停下来,等着殿里诵经的人合上经书。

  因皇帝要在次间过夜,章回提前上那里布置去了。着人安排起居的云龙铺盖,还得盯着手下的宫人熏被子、准备寝衣软鞋。

  如约一个人站在大殿外,四下无人时,仔细打量了殿门两眼。很结实,只要插紧门闩,一时间想撞开不容易。

  时间慢慢推移,心潮一阵阵地澎湃,只等时机一到,就能去做五年来一直想做的事了。

  然而就在这时,半阖的英华门忽然被推开了,余崖岸带着十几名锦衣卫绕过碑亭,直奔正殿而来。

  如约的脑子里轰然炸开了惊雷,见他抬手一摆,身后的锦衣卫退到院子两侧站定了。他却一步一步朝她走来,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寒光四射,直勾勾地盯住了她。

  “魏姑娘,”他在她面前站定,嘴里吐出的话,足以把她的伪装撕得粉碎,“杨稳在哪里?”

  本能的反应难以掩藏,她那一刻真有些慌,但仍是极力保持镇定,欠身道:“余大人,奴婢不知道扬掌事在哪里,今儿也没见过他。”

  “是么?”他似笑非笑看着她,“杨稳今儿称病告假了,我搜了他的直房,没有找见他。一个生了病的人,不在床上躺着,忽然不见了踪影,你说他会上哪儿去呢?”

  如约知道大事不好了,原本他们这次的计划就很冒险,躲避御前的人不算,也忌惮锦衣卫插手。他们只是在赌,赌运气不那么糟,赌锦衣卫有内阁要对付,疏于对杨稳的防范,赌余崖岸相信杨稳已经被驯服,早就认命了。

  可事实显然不那么乐观,锦衣卫这个时候出现,距离三更天只有不到半个时辰了,究竟是为什么?

  如约眼下只有先撇清自己,毕竟杨稳的身份众所周知,她把自己择出来,就是保全彼此了。

  勉强笑了笑,她说:“奴婢不知道。也许扬掌事瞧太医去了,也或者忽然有要事,出宫去了。”

  可惜这话糊弄不了他,他深深望进她眼里,压着声道:“魏姑娘,你猜我让那些人远远站着听令,独自一人私下找你交涉,是为什么?”

  他本就是阴险凶狠的人,操上了那种审讯人犯的语气,便让人不寒而栗。

  她向后退让了半步,“余大人,您究竟要说什么?奴婢只是个小宫人,您这样,吓着奴婢了。”

  “哦,吓着了……”他居然真的正了正颜色,“我没有要吓唬姑娘的意思,只想和姑娘说两句心里话,顺便向姑娘探听杨稳的下落。”

  如约还是那句话,“奴婢一直在英华殿侍奉万岁爷,没有离开过,杨掌事究竟去了哪里,奴婢怎么能知道?”

  她分明不想和他纠缠了,匆匆朝他褔了福身就要离开。

  余崖岸的神情更阴鸷了,傲慢地仰起下颌,在她刚迈出步子的那一瞬,忽然冲口呵了声:“许是春!”

  她如遭电击,腿脚像被无形的钉子钉住了,半分也挪动不得。

  已经整整五年了,这个名字五年前随着金鱼胡同那场大火,毁在了烟尘里。她无数次地提醒自己,忘了她,大仇得报之前,不要记起自己是谁……可她没想到,再次听见有人叫起这个名字,竟是这样令她情难自已。

  许是春——暖风连微草,许是春来到。她娘生她那晚,连着刮了一整夜的南风,晨间她呱呱坠地,他爹已经给她取好了名字,就叫是春。

  许是春上头有了四个哥哥,所以她的降生,对于一直期盼有个女儿的爹娘来说,是一桩做梦都能笑醒的美事。孩子包在襁褓里,两个人如获至宝,明明不是头一回做父母,她爹一夜也要来看她好几次,据她娘说,拦也拦不住。

  她的父亲,太子詹事许锡纯,当初连中三元,风光入仕。先帝赞他人品高洁,心思澄明,将来必能辅佐君王出统方岳,便把他安排进了东宫左春坊。初任左春坊大学士,后来升任少詹事、詹事,如果没有晋王政变,等到新君册立太子那日,他必能位列三孤。

  可是一切的美好,在一夜之间化成了泡影。太子继位前两个时辰,死在了先帝的棺椁旁,然后就是这些扶植太子的近臣们,一个没能逃脱,被锦衣卫的屠刀砍杀了个干净。

  她没见到爹娘兄弟最后一面,连安葬他们都不能够。至今她的亲人们,还被草草掩埋在忠义祠外的乱葬岗,她偷偷去过一回,连坟头都没能找见。

  心经受了狠狠的凌迟,痛得她不敢回望。她知道自己败露了,是啊,卑如草芥的人,报仇简直像一场闹剧。所有的努力在这些当权者的眼里都不值一提,但对她和杨稳来说,即便希望渺茫,也要尽力试一试。

  也许……还没到最后关头。她不信命,她想硬着头皮再蒙混一次,于是定住神,决定充耳不闻,但余崖岸根本没打算放过她。

  他重新走到她面前,在她想避让之前,抬起手里的刀柄抵住了她的肩头,

  “姑娘还记得这个名字吗?五年前太子詹事获罪灭门,她是唯一从刀口逃脱的人。这些年锦衣卫从未停止追捕,可惜一直没有她的下落,原来她逃到江南,隐姓埋名藏匿于市井之中了……姑娘不是江南长大的吗,也许曾经结识过她。”

  绣春刀的刀柄冷硬,乌金的蟒首顶得她皮肉生疼,她灰了心,果然他已经把一切都查明白了。

  仇恨被揭开,藏也藏不住。她的目光里燃着熊熊的烈火,但决口不应承,“余大人都说人家隐姓埋名了,江南那么大,我未必认得她。余大人来问我,是不是病急乱投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