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尤四姐
她口风很紧,余崖岸也不着急,凉笑着调开了视线。
“余某自然也不希望你认得她,不过姑娘,今儿是皇上诵经斋戒的日子,这么晚了,你还留在这里,怕是不妥吧!”他边说,边四下打量,“余某得了线报,有人要对皇上不利,这才漏夜带领麾下进来护驾。但眼下时机不对,太妃和太嫔们还在,动静不宜过大。所以想向姑娘打听杨稳的下落,只要找见他,一切就与姑娘不相干了。”
这么大的事,说话儿就不相干了?他在借助人性的弱点,想让她出卖杨稳,求得自保。干他们这行的,果然擅长策反的龌龊手段。
她岿然不动,“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余大人要是不信,就把我带走拷问吧。”
小小的姑娘,生了一副刚硬的脾气。余崖岸怅然叹了口气,“魏姑娘,你不该对余某撒谎,余某是锦衣卫出身,事事喜欢刨根问底。你说应选之前就有心上人,我打发人查明了,你这个心上人和你八字不合,往后就不要再念着他了。”
他说得波澜不惊,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戏谑地看蝼蚁垂死挣扎的惨况。
如约恍然大悟,原来是自己疏忽了。她实在没想到这人是属狗的,软话硬话都不吃,咬准了,不见血肉不肯罢休。
一种回天乏术的无力感像阴冷的湿袍子,紧紧裹住了她的身心。她知道一切都结束了,锦衣卫一出现,这件事就再也进行不下去了。
他在等着她交人,只要她把杨稳供出来,她的那份骄傲和自尊就彻底被打破了。可他耐着性子等了好一会儿,她始终一言不发。
他终于嗤笑了声,是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主。于是别过脸,望向灯火通明的大殿,遗憾道:“看来不惊动贵人们是不成了。下令关闭宫门吧,把英华殿内外彻底搜查一遍,就算杨稳变成了一粒灰尘,我也有法子让他现原形。”
他说罢,狠狠咬了咬槽牙,转身就要离开,却发现手腕忽然被她拽住了。
她白着脸,连嘴唇都没有一丝血色,颤声道:“余大人,求您周全。”
那双清澈的眼睛望向他,漆黑的瞳仁里倒映出他的脸。他沉默了,不表态,也不拒绝,垂着眼盯住她,一字一句地问:“你要我周全?凭什么?”
如约心里明白,要想保下杨稳,只有自己付出相应的代价。抓住他护腕的手又紧了几分,“英华殿一切如常,太妃太嫔和皇上都未被惊动,只要控制得当,没有发生的事就不会发生。我的身份,余大人已经探明了,要杀要剐全凭大人发落,与他人无关。”
余崖岸摇头,“我要听的,不是这个。”
她觉得屈辱,但又无可奈何,如果锦衣卫把杨稳找出来,那他只有死路一条了。这个时候,还容得她讨价还价吗?
简直怀着杀身成仁的悲壮,她横下心道:“我没有心上人,但只要余大人今晚替我周全,那么余大人日后,就是我的心上人。”
这句话说出口,一切便有转机了。
余崖岸露出了满意的笑,有时候人就是这么鬼使神差,吃多了精美的点心,偶尔也想尝一尝硬食。微末的女孩儿,能活下来已是造化,何谈报仇!等弄明白世界的残酷,拔光了身上的刺,这个人还是有可取之处的。至少容色姣好,心灵手巧,要是再能多些软语温存,那么圈养起来,也可成为早些回家的理由。
垂眼打量落在他腕子上的手,他加重了语气,“这可是姑娘说的,余某听进去了。”
如约觉得自己不能再张口了,怕一张口,就会呕出血来。
她得吞下多少恨,才能对这杀尽她全家的人说出这三个字。背上冷汗淋漓,手脚在微微打颤,但她并不后悔。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他们都能活下去,十年二十年,总能再寻到机会的。
“好。”余崖岸在她手上压了压,“就依着姑娘的意思行事。”
她撤回手,却行退到一旁,他回身登上台阶,站在了英华殿外。
这时浴佛的经文正巧诵到尾声,太妃太嫔们由人搀扶着站起身,整整衣裳,从殿里退了出来。
皇帝亲自将人送到月台上,吩咐左右:“夜深了,小心护送,不要慌张。”
太监们领了命,外面的肩舆也都进来了,皇帝亲自搀扶宜安太妃坐定,方才退后两步,目送肩舆抬出宫门。
新月如钩,惨淡地挂在天边,宫门缓缓闭合,皇帝方才问余崖岸:“出什么事了?”
余崖岸道:“接了线报,说有逆党想趁浴佛节大办法事,入宫行刺。臣不敢耽搁,立时点了人赶来护驾,今晚臣在斋房外把守,不会让任何人靠近半步,请皇上放心。”
皇帝点了点头,并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佛前跪了几个时辰,早就有些困倦了,抬手抚了抚额道:“宫眷那头不得惊扰。”
余崖岸说是,“臣亲自盘查,不会有半分错漏的。”
章回上前来,和声道:“万岁爷乏累了,奴婢命人伺候万岁爷梳洗,早些歇息吧。”
亦步亦趋把皇帝送进东次间内,菱花门也半掩上了。不一会儿人又退出来,站在台阶上叫魏姑娘,“你进去吧,伺候万岁爷擦洗更衣。”
余崖岸微蹙了眉,脸上却还带着笑,对章回道:“章总管,这宫人不是御前的人,进去怕是不妥当吧。”
章回哪里知道内情,只管善解人意着,囫囵对余崖岸一笑,“永寿宫娘娘原打算进来伺候,不曾想身上不大好,退到梢间里歇着去了,只好打发身边得力的宫女过来。今儿斋戒,跟进英华殿的人不多,有人搭把手也好。”边说边招呼小太监把热水抬到次间门外,一面给如约使眼色,“姑娘处处留意,小心着点儿。”
如约说是,半悬着的心放不下来,记挂着西次间的杨稳,又不得不遵令在皇帝跟前侍奉。
热水舀进银盆里,她端在手上,待要进去却被余崖岸拦住了。
余崖岸抬手拔下了她髻上的顶簪,“这种利器不能近万岁爷的身,干脆留下,也好避嫌。”
如约看了他一眼,心里愤恨,但又不能说什么,干涩地呵了呵腰,“谢大人顾全。”
抬腿迈进门槛,耳边刮过康尔寿的嗓音,“还是余大人缜密”。
她深吸了口气,重新敛起精神走到皇帝榻前,趋身道:“万岁爷,奴婢伺候您净手擦洗。”
皇帝坐在南炕上,人很沉寂,没有多余的话,连眼神都是自律的。
净手不需要人帮衬,自己清洗干净,接过了她事先绞好的巾帕。
展开,覆在脸上,一团湿暖之气扑面而来,扫清了半晌的疲惫。待摘下之后再递还给她,瞥见她低垂着眉眼,安静地站在一旁。灯火晕染了她的脸,灯下看她,更有一种宜人的气韵。
皇帝是聪明人,自然懂得那些御前太监的安排,无非觉得这宫女有更进一步的福气。他也不打算拆穿,只是想起恪嫔的盘算,一门心思要拿她来固宠,结果被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现在呢,人到了面前,又有什么说头儿?他生出一点促狭的心思,很想知道她拒绝金娘娘,究竟是发自内心的不情愿,还是为显矜持,有意的欲拒还迎。
站起身,展开双臂,示意她来更衣。她低头上前解开他领间的赤金纽子,只觉气息如兰,纯净自然,并不让人生厌。且她行动确实谨慎,避让开所有触及他皮肉的可能,这样近的距离,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可见是真的没打算讨巧攀附。
皇帝牵动一下唇角,没了甄别的兴致。换上寝衣后重新坐回南炕上,随手拿起白天来不及看的折子,就着炕桌上的灯火审阅。
如约换了温热的清水来侍奉他洗脚,把那双龙足放进水里之后,就傻傻地蹲踞在脚踏前干看着。
皇帝不见她动作,抽空瞥了她一眼,“你在等什么?”
她迟疑了下,展开巾帕摊在膝上,“奴婢给万岁爷擦脚。”
可他才刚踩进盆里不久,甚至连脚踝都没浸湿。
“看出来了,你没伺候过主子洗脚。”
皇帝无奈地放下奏疏,心想还是靠自己吧!
正在探手掬水的时候,听见外面传来一串脚步声,章回隔门向内回禀:“万岁爷,后面的廊亭起火了。”
皇帝直起身子,指尖的水滴进银盆里,激起一串绵绵的涟漪。
第27章
如约心头猛地一哆嗦,咽喉瞬间被扼紧。
廊亭起火是计划的一环,要是照着预先的安排,接下来就该是她插上殿门,杨稳从神龛中现身。但外面的动静,他应当都已经知道了吧!锦衣卫来了,余崖岸就站在东次间门外,一切都变了,再不是他们设想的那样了。
她只希望他现在千万藏好,千万不要被人发现,等熬到浴佛节结束,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提心吊胆向上觑一眼,皇帝的脸色自是不太好看。正月十五廊下家起火,如今轮到英华殿了,这事传到太后耳朵里,又是一场轩然大波。
皇帝的反应果然如杨稳预料的一样,蹙眉吩咐章回:“你亲自带人过去,要是有人装神弄鬼,查出来不必回朕,拉到外面点天灯,给这浴佛节助个兴。”
章回说是,领着人快步走了。
门前的余崖岸并未挪步,只是朝内望了一眼,正对上如约回望的视线。
什么都不用说,他的眼神里有了然,也有警告。要不是派出去的人赶在事发之前回来禀报,今晚这两个人不知会闯出多大的祸来。
倒是挺有筹谋,懂得调虎离山,如果这当口御前真的只剩她一个,从门外进来个低头回事的太监,在皇帝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忽然刺出一刀……结果是怎样,实在不敢设想。
好在,一切都被扼杀在萌芽之际。只要守住这道门,皇帝安然无恙,锦衣卫便也能安然无恙。
认真论,也算运道高,派出去查办的千户,赶在亥正时分回到了衙门。进来便是一脸凝重,有两件事要回禀,一是魏姑娘没有青梅竹马的恋人,二是魏姑娘被人调了包,现在的魏姑娘,是金鱼胡同的漏网之鱼。
他坐在上首,忽然陷入了沉思,堂上的屠暮行和李镝弩茫然无措,私底下悄悄交换了眼色。
李镝弩那张凶神恶煞的脸上,浮起了惆怅之色,“没想到,这小娘儿竟是这样的来历。”
当然,可惜并不是为那姑娘可惜,是为指挥使大人失去了暖床人而可惜。毕竟锦衣卫追杀起前太子余党来毫不手软,几乎可以预见这姑娘香消玉殒的下场了。
谁知情况急转直下,他们等来了上峰点兵,也等来了他特意的吩咐:“这件事烂在肚子里,不许向外提起。”
屠暮行忙说是,他是聪明人,知道不该问的事不问。但李镝弩不一样,他一向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追着上峰较真,“大人,咱们追查那姑娘,追查了整整五年,好不容易找到了,大人不想结案了吗?”
屠暮行暗中拽了拽李镝弩的衣角,干咳了下道:“别说了,大人自有安排。”
余崖岸确实有他的想法,如果说早前对这姑娘,还有几分无可无不可,那么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之后,彻底触发了他的兴趣。
简单的一网打尽太容易了,捕猎的高明之处在于驯服。他还记得那个东宫詹事,好硬的骨头,好忠直的脾气,得知前太子被杀,没有半句求饶的话,指名道姓对占据了紫禁城的晋王破口大骂。虽然无论他的反应如何,都改变不了他们一家的命运,但同样被骂得狗血淋头的余崖岸,却对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这样的硬骨头,必定有个同样宁折不弯的女儿。可万一虎父生出了犬女,为了活命,宁愿委身于杀光她全家的仇人,那么许锡纯在天之灵,又会作何感想呢?
所以这场枯燥的狩猎,终于变得有趣起来,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想见到她。他想看她惊慌失措,想看她瑟瑟发抖,想看她走投无路跪地乞命。但是很遗憾,她慌虽慌,却并未像他设想的那样方寸大乱。甚至他没能在她眼里发现半滴眼泪,只有在他调转枪头,以杨稳作为要挟的时候,才看见她有了一丝动容。
很好,他喜欢有气节的姑娘,比那些刻意逢迎的女人,更能挑起他的征服欲。
“从此余大人就是我的心上人”,这话虽说得不情不愿,但足够让他满意了。谁说强扭的瓜不甜?有朝一日磨光她的棱角,让她心甘情愿在后宅相夫教子,那才是追缴太子党的最后胜利。
收回视线,他抬手将门重新半合上,也斩断了她的念想。
次间里的如约稳住声气,向皇帝俯了俯身,“万岁爷,奴婢给您擦脚。”
皇帝被后廊的那把火弄得烦心,没等她伺候,自己接过她手里的巾帕胡乱擦了擦,便摆手让她退下了。
如约端起银盆,却行退到门外,没有再看余崖岸一眼,顺着长廊往西,把手里的东西归还了御用处。
金娘娘就在西边,她没有理由再回正殿了,只是悄然朝西次间望了一眼,打帘返回了梢间里。
这个时辰,金娘娘居然还没睡,她正趴在后窗上,看那些太监和锦衣卫救火。嘴里喃喃说着:“这是要出妖怪啊,上半年还没过完,连着烧了两回。话到太后嘴里,不知又该多难听。”回头看了看如约,“万岁爷那头怎么样?也跟着着急上火吧?”
如约道:“是有些不高兴,气哼哼地打发章总管亲自去查看了。”
远处的火光,在金娘娘眼眸里点燃一小簇金芒,渐次灭下来,不见踪影了。
金娘娘意兴阑珊,“是小火,这不就灭了吗,何必动怒。”说着挪动身子,坐回了南炕上,“如约啊,先前在万岁爷跟前伺候,怎么样?万岁爷没为难你吧?”
如约难堪地笑了笑,“没有为难奴婢,奴婢只求不出岔子,不给主子丢人。”
金娘娘细长的眉毛慢慢挑了起来,“擦黑那会儿,你们在菩提树前遛弯儿,说了些什么?万岁爷把御用的东西赏你了?”
如约这才想起来,忙把那串菩提手串呈敬上去,“万岁爷说起英华殿菩提树的来历,说这里的菩提子上有金线,奴婢没见过,万岁爷就把手里的串儿赏奴婢开眼了。奴婢再要还回去,万岁爷嫌弃奴婢沾染过,不要了,章总管就让奴婢留着,说是万岁爷的赏赐。”
金娘娘满带挑剔,垂眼打量了这手串两眼,“下人碰过就不要了?他又不是闺阁里的小姐,哪儿那么多讲究!他就是想赏你,上回不是收了你的香囊吗,这回算还礼。”说着醋海翻涌起来,“啧,平常也没见他这么揪细。”
这番话,让如约下不来台,“上回那香囊是娘娘做的,万岁爷要还礼,也还不到奴婢头上。”
金娘娘嗤笑了声,“你还真以为万岁爷不知道香囊是谁做的?等下回我给你露一手针线活,你就知道万岁爷为什么能看穿了。”
罢了罢了,自己安排她到皇帝面前,不就是冲着这个发展去的吗。金娘娘把手串扔了回去,“万岁爷既然赏了你,就好好收着吧。我问你另一桩事,你和余指挥不清不楚的,嘀咕什么呢?你怎么还拽他的手?你俩别不是真有私情吧!”
如约感到绝望,“娘娘,您怎么不歇着呢,外面的事儿您一样没落下,别累着自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