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假面的盛宴
得知消息的官员俱是惊疑不定,一边质疑这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一边又大骂荒谬。
而后相熟的官员聚合在一起,言官又与言官聚合在一起,甚至三五成群纷纷找上几位执政的相公。
也不过天黑之前,就聚集起一群人,直入皇宫。
是的,他们甚至不愿等到第二天。
垂拱殿正殿,站满了前来劝谏的大臣,殿里站不下,门口门外站得都是人。
“圣上,此举万万不可,女子涉政,此乃大忌,贻害无穷……”
“臣早劝谏过圣上,皇女当谨言慎行,恪守女德,圣上不知教女,如今竟闹出这等荒谬之事……”
“可不是荒谬,万万没有公主涉政的例子……”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前朝的例子,还历历在目,公主涉政,祸乱朝纲,搅得社稷不稳……”
一众大臣,或是苦口婆心,或是直言怒斥,当然也有袖手站在一旁,多是几位执政的相公。
不过他们就算不言,光是站在一旁,就足以说明态度。
杨變和权中青也在人群里。
本来权中青是不愿前来,他对什么公主做了女官,一点兴趣都无,全副心神都在太原之事上。
但杨變听到消息要来,他怕义子惹事,就跟着来了。
来后,却是站在人群里,一言不发。
首位上的宣仁帝也是一言不发,换做以往,闹成这样他早该说话了,可今日却是异常的沉默。
这异常自然引起一些明眼人的警惕,当即不再言语,只看着前头那几个头铁的继续驳斥。
“圣上,此举有违体统……”
“诸位大人,可是说完了?”
一个女声骤然响起。
随着声音,元贞从御座后走了出来。
以往她总是一身华裳,装扮极尽奢华。此时一身合身的绯色官袍,衬得她身量纤纤,却是腰直背挺,颇有一番不卑不亢之态。
“元贞竟不知,入尚书内省做女官之事,竟引得诸位如此激愤。”
一位胡子都白了的老官员不避不让,上前一步斥道:“女子涉政,本就有违体统,公主勿要拿朝政大事玩笑。”
“有违体统?那有违的是哪门子体统?”元贞缓缓道,“若是我没记错,黄谏议乃熙和十八年的进士吧?”
这位黄谏议一愣,抬起老花的双眼,有些茫然地看着元贞。
“公主提此事又是为何?”
熙和乃宪宗时的年号,宪宗驾崩于熙和二十三年,若是十八年的进士,说明这位黄谏议是在太皇太后打理朝政时当的官。
他不光是在这个时期当的官,后来太皇太后历经两朝,他也算是三朝老臣,既如此鄙夷女子,该当时中进士时就拂袖而去才是,又或是本就不该去考这个进士。
毕竟女子当政,有违体统。
很多人都反应过来了,无奈这黄谏议年纪实在太大,反应迟缓。
直到他身旁有个官员看不下去,偷偷扯了下他的官袍,又附耳说了两句,他才终于反应过来了。
“你——”
黄谏议抖着手指,指向元贞。
元贞嘴角含笑,面上平和,说出的话却分外气人。
“黄谏议,您这年纪也实在太大了些,虽我朝官员致仕无定数,但《朝野类要》上说:士夫七十而致仕,古之通例也。您如今早已过了七十吧,若实在不行,就退去荣养,可千万别倒在这,反倒赖上我,我可什么也没说。”
“你——”
这下黄谏议倒是不抖了,脸却被气得通红。
元贞也不给他说话机会,扬声道:“来人,将黄谏议扶下去坐着,通通风,现在天气炎热,这么多人堵在这,可千万别中暑了。”
刘俭当即哎了一声,上前来了,带着几个小内侍七手八脚将黄谏议扶了下去。
等这一通事弄完,殿中早已一改方才群情激奋之态。
元贞这才正过脸来,对众人一拱手,道:“非是元贞狂妄,实在是不懂诸位大人激愤在哪儿?除过黄谏议,诸位大人也都是经朝老臣,其中不乏历经熙和、景德两朝,既如此瞧不起女子,阖朝上下,衮衮诸公,当时就该辞官而去,而不是今日在此莫名激愤。”
听到此言,大臣中有人面露不忿之色。
可元贞并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
“当然,元贞此言并非激将诸位。只是父皇乃明君,元贞也并非狂妄无知之辈,能不能做这个直笔内人,早在之前就衡量过了。”
“若诸位不信,元贞为诸位辨明一二。”
“直笔内人须身居深宫,元贞从小长于深宫;直笔内人心无旁骛,元贞母已逝,父乃大昊皇帝;直笔内人不许与外臣后妃结交,元贞久居深宫,从不与外臣结交;直笔内人忠于大昊,忠于圣上,大昊皇帝乃元贞之父,没理由不效忠。除过元贞有个公主身份,但这身份跟做不做直笔内人冲突吗?”
“那直笔内人一生不嫁,永居深宫,公主可能做到?”一位大臣上前一步斥道。
就等着这句话!
“当然能。”元贞说得斩钉截铁,又道:“诸位是不是以为父皇是傻子,若是此事没经过父皇许可,元贞如何能穿上这身官袍,难道诸位觉得父皇视江山社稷为儿戏,是拿来与子女戏耍玩闹的?若非我早已道明不嫁之心,怕是此刻也不会站在此处。”
在此之前,确实有许多人这么想。
正确来说,是所有人都这么想。
毕竟这位公主素来给大臣们的印象不佳。在人们固有印象中,此女性好奢华,行事不端,任性妄为,经常做些出格的事。
可来之后,见元贞侃侃而谈,信手便拈来黄谏议的履历,此举着实不该是她能做到的。
偏偏她就做到了,而且丝毫不惧一众大臣的威逼。
寻常男子都无法视这般场面为等闲,偏偏她能视作等闲。
且她还知晓,在场众多官员里,不乏历经数朝之官员。
这一切说明了什么?
说明此女聪慧过人,机智过人,胆大过人,且对朝中之事十分熟悉。
如今还堂而皇之说自己可以一生不嫁。
他们该如何回应?
说女子不能涉政?自身便立身不稳,怕顷刻就是下一个黄谏议。若是挑刺直笔内人诸多事宜,人家已经给你捋清楚说明白了。
此时一众官员真可谓是进退两难,倒也有人想做出头椽子,却害怕自身被抓住短处,人前落了笑话。
若说之前,杨變还能笑看着元贞驳斥群臣,侃侃而谈,他甚至有点看入迷了。
可当元贞说出那句可一生不嫁的话,他的脸色当即难看了起来。
不过接下来没给他反应的机会,因为这时有一位穿着绿袍的官员走了出来。见其容貌年岁,也就三十出头,是个年轻的官员。
“总之女子绝不能涉政,公主……”
元贞打断他:“此言你去跟吕相公说,与王相公说,与陈相公说,与刘中书说,与李枢相说,你且问问这些相公们,女子是否能涉政。”
仅这一句,就将立于一旁一直未曾说话的诸位相公们,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真当元贞是故意挤兑那老迈的黄谏议?
不过是早就挖好了坑,等着人来跳。
一众老油条都不跳,独此人跑出来,他是只考虑自己屁股是干净的,完全不考虑上面这几位大相公啊。
就在这气氛尴尬之际,谁知元贞话音一转。
“以往每每见父皇因朝事愁眉不展,元贞俱是心疼不已,早先不明白,世间有何事不能解决,这么多的朝臣、栋梁、股肱在此,为何愁烦至此?如今元贞总算是明白为何了。”
元贞连连冷笑。
“元贞虽不才,但接触朝事以来,也与内尚书虞夫人学了不少东西。光元贞弃公主身份做直笔内人一事,诸位便有诸多言辞。诸位真是因女子不能涉政而反对?那直笔内人由来已久,内尚书也不是今天才设下的,为何诸位以前不反对?”
“诸位是为何反对?”
“若诸位是挑剔元贞学识不够,目光短浅,元贞还高看尔等几分,可你们是吗?你们不是,你们只是反对你们想反对的,驳斥你们想驳斥的。”
“怪不得太原河东一带战事告急,却至今都没有章程,怕是衮衮诸公的心思一点都没用在江山社稷上,都是用来与人吵嘴,和驳斥别人了吧?”
一时间,殿中静得落针可闻。
这已经是元贞连续两次提到衮衮诸公,也是她再次出言讥讽一众官员。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官员势大已久,这是整个大昊耗时一百六十余年,养出来的一群畸形怪物,碰不得,触不得,打不得,骂不得,杀不得。
确实其中不乏有些为国为民的好官,可更多的却是一群泼皮无赖。
这群泼皮无赖顶着道貌岸然文人大儒的一张皮,吃的是山珍海味,饮的是琼浆玉露,穿的是绫罗绸缎,住的是高楼大屋。
大昊一朝厚待官员,可以说光是俸禄一事,穷尽历朝历代,也罕有俸禄能丰厚过大昊官员的。
他们享着朝廷俸禄,尸位素餐,逢上有灾事灾情民变,不过阖目道一句可怜,然后扭头该干什么干什么。
太原都火烧眉毛了,他们还在这为了派谁的人去谁的人不去而争吵。
朝廷社稷谁在乎了?都在想个人之私利。
别说杨變恨这群文官了,元贞其实也恨。
若非他们惧战不敢战,只知一味求和,梦里她何至于遭受那般大难?
可她又比杨變清醒些,知道有些问题不能光怪某个群体,这是从上至下的弊腐,是绵延多时的遗毒。
她心急如焚,明知国之将倾就在眼前,却述说不得,只能一步步去谋去算计。可她也是人,也有自身情绪崩不住的时候。
崩不住,那就爆发吧。
来垂拱殿之前,元贞就想好了,若能过父皇那一关,此举成了一半,若是再过群臣这一关,事就成了。
若是不成,不成就不成吧,她已经尽力了。
若他们真就不容于她,她就去嫁给杨變,缩在后头看着大昊亡,是时再让杨變出来力挽狂澜。
爹爹能救就救,不能救——梦里,应该是上一世,该还的她已经还完了,她不欠任何人的。
夹着这股激愤,元贞再上前一步:“战事告急,便要增援,如此简单明了之事,为何要争吵不休?元贞愚昧,诸位股肱大臣,可能解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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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下来了,殿中早已亮起无数明灯,连殿外的廊下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