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法采
她是外祖父和外祖母的独生女儿,父亲就是在外做生意的时候,钱财被人偷净后遇到了捡他回家的母亲。涓姨也是一样,在失了孩子又被夫家打得遍体鳞伤的时候,她娘家的兄弟不管她, 是母亲亲自驱车将她带来了金州... ...
母亲这样的性子,邓如蕴自认为没有传到她身上,倒是她哥哥肖似母亲。可母亲也好, 哥哥也罢,他们都已经离她远去了。
邓如蕴看着脸上泛着羞惭神情的林老夫人, 缓缓笑了笑。
“我娘都没想过施恩图报, 您也就不必太在意。”
她还安慰了一句, 可林明淑抬头看向邓如蕴,看向这个跟她签了契约的姑娘, 看向她曾多年寻找的叶秋的孩子,见她从始至终神色淡淡,唯有想起自己的母亲,眼眶才微微红了红。
那些年,邓家遭遇祸事的时候,自己不曾寻去邓家帮衬,而姑娘年纪轻轻失去母亲的时候,她也不曾出现,而后阖家被叔父和恶霸欺凌的时候,她倒是出现了,却拿出了一张契约来... ...
悔恨之意如同绞蛇在她心头上攀爬,她看着神色安静坐在身前的姑娘,仿佛看到了叶秋,看到叶秋也在这雨夜里,向她静静看来。
林明淑心头酸胀难捱,可她此时还能再说什么。
她看过彻底沉默了的滕越,又小心地看向蕴娘。
“就如同遇川说的那般,我自以为对的契约,其实从始至终是错的。”
她开了口,滕越和邓如蕴都向她看去,见她从袖中取出了一张纸契来。
这张契约白纸黑字,各自签字按上手印,邓如蕴自然再熟悉不过了,她没有太多表示。
只是滕越看过去,呼吸深重起伏。
他说不清自己对这契约是如何复杂的心绪,或许没有它自己早已在街头的千百次擦肩而过时,错过了他的蕴娘,可时至如今,这契约却也成了挡在他与蕴娘之间的高耸关墙。
他压紧眉头看向母亲,看到母亲端过桌边的蜡烛,将这白纸黑字的契约,径直投进了火光里。
火光在这一瞬间,蹭然高亮,几乎将整个昏暗的室内陡然照亮。
契约,烧了。
邓如蕴抬头看向林老夫人,林老夫人却半垂下了眼眸。
她只轻声叫她,“蕴娘,这错乱的契约已彻底了结,我也好,滕越也好,还有箫姐儿,我们都真的希望你还能回来。但是这都看你自己的意思。”
她目光扫过滕越,她当然希望滕越还能寻回蕴娘,可是... ...
“蕴娘,首先是你自己要过得好。”
如果叶秋还在,也一定想要看着自己的女儿,首先把自己照顾好!
... ...
这雨又下了一整夜,到了翌日清晨总算是停了下来,而山里浓重的秋意也在雨中悄然到来。
邓如蕴推开窗子,院中金黄色的落叶,湿哒哒地铺了满地。清凉中冷意渐至的风,裹挟着雨后的潮湿,呼啦吹了进来。
有人从院外进来,刚一步踏入庭院,目光就跟邓如蕴撞了个正着。
他跟她眨了眼睛,“蕴娘醒了?”
邓如蕴微顿,看到他湿掉的靴面和袍摆。
“你... ...一早出门了?”
滕越跟她点了点头,“去送了娘下山。”
林老夫人没再打扰邓如蕴在镇上的忙碌,今日天刚亮就走了。
不过她走之前,叫了滕越和滕箫说话。
彼时滕箫见她这就要走,还没等把嫂子接到马车上、带回家就要走,一双眉头急皱,满脸的不满。
林老夫人猜到了女儿所想,可她一直留在这里,反而是给蕴娘压力,有迫使之嫌。
她只道,“你们兄妹都留下吧,今次只我离开。”
滕越一愣,微讶挑眉。
滕越却有些明白,“娘准备去往何处?”
他对自己的母亲还是要更懂一些。
林老夫人看着他,心下难言,儿子懂她,她却不那么懂儿子。
她低头笑了笑。
“倒也不去什么旁的地方,我只是听说你杨家姨母想要带着绫姐儿,去山里吃斋念佛静养。那孩子自去岁得了癔症,发病的时候你姨母也未必照看得了,我就想着叫着她们母女往咱们金州老家去,金州城外也有一座山中寺院,平素因着偏僻甚是安静,我也同她们一道去山里静修,相互也算是个照应。”
母亲要回离开西安城,回金州老家了。
滕越没有太多意外,滕箫却不太敢相信。
“娘真不留在西安?那您、那我... ...”
她一时不知怎么问,林明淑先开了口。
“娘要同你姨母她们去山里静修养病,你就不必来了。”她道,“但让你一个人留在西安府里也不太多。”
她看向女儿,“我知道你不喜欢西安城里的攀比应酬,喜欢那些巧妙绝伦的机关器械,以前都是我不好,总逼着你去旁人家的学堂学什么琴棋书画,做什么高门贵女。但我如今不这般想了。”
那些富贵门庭之事千好万好,但若不适合,就是半分都不好。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静静看着女儿。
“你去西安城外寻你师父吧。”
她说沈润身体不好,“等你去寻了她,就正经拜她为师,我也修书一封递过去,只要她愿意,你就在师父身边好生进学服侍。”
这话出口,滕箫简直不敢相信。
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至少是从母亲嘴里说出来的这番话,令她好像做梦一样。
她拉了滕越的袖子,“哥,娘说的是真的吗?”
滕越反手拍了拍她的胳膊,跟她认真点了头。
可滕箫还有些难以相信,从前母亲那般不让她做的事,今日竟就这样答应了?!
她震惊,林明淑鼻头发酸。
她从前到底都做了些什么,让孩子对她竟如此不敢相信。
她只能又跟女儿确定了一遍,“... ...有事弟子服其劳,等你过去,一定把你的师父照顾好。”
直到她这样说了,女儿才怔了怔,缓缓看了她一眼。
“那娘你呢?”
林明淑说自己没什么,“娘身子好的很,不用你操心了。”
滕箫还有些恍惚,滕越则长长叹了一气。
“您真要回老家了?”
林明淑点头,滕越叫了人来。
“那我让人护送您回去吧。”
林明淑说好,再没多言,只看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在雨后的天光下,在树影婆娑中,在山间的清风里,不知何时都已长大。
她缘何一直抓着不放,就没想过早早放手呢?
她摇头收回了回头探看他们的目光,安心地坐回车中,下了山去。
... ...
只是母亲的到来与离去,没能让滕越多几分寻回蕴娘的信心。
他反而觉得心头沉甸甸的,在母亲说出她与蕴娘母亲之间的关系后,在亲眼看到那张白纸黑字的契约后,他突然有些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蕴娘。
或许蕴娘根本不在意,可是他在意,十分在意。
此刻他看着蕴娘恰推窗看了过来,隔着满地的落叶,看到他湿掉的靴子与袍摆,就知道他早早出了门,又向他问了过来。
她越是这般,越是让他不敢直言求她回去。
不过他愿意等,他可以一直等,等三年五年、十年八年,等她一辈子。
等她再次愿意允他靠近的时候... ...
这会他只轻轻地看着窗子里的人,跟她说母亲已经走了。
“但阿箫还在,你知道她不喜欢城里那些人和事,就让她留在山里给秀娘他们帮忙,可好?”
邓如蕴没想到林老夫人一早就走了,但又把滕越滕箫都留了下来。
滕越这话说完,滕箫就从他身后冒出了脑袋,她不似滕越那般站在院中,似乎有些顾虑似得,没有像前两日般大步上前。
滕箫直接跑到了她窗下,扬着一张惊喜的脸同她道。
“嫂子嫂子!娘让我拜师父当师父了!”
这话有点绕,但邓如蕴一下就听懂了,她睁大了眼睛。
“真的?既是拜师,可要好生备一份拜师礼!也把你近几年做的机关器械,都拿给师父看看。”
邓如蕴也跟着她扬起了心绪。
滕箫当即就盘点起来,自己要把什么拿给师父过目,还同邓如蕴商量,要不要把邓如蕴给她的可以放在暗器里的药也给师父瞧瞧。
但邓如蕴一个药师去制毒,可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她连忙道这个就算了,只说先前改良的袖箭,就是最好的作品。
两人临窗商量得不便,滕箫转身就跑进了邓如蕴的房里来。
只不过她站在窗边,又看向庭院里的男人。
他还是没有大步走过来,只隔着半边庭院,轻声同她道。
“蕴娘忙吧,我先把院中的落叶扫了。”
他说完就拿起了扫帚,但方才那嗓音轻得,好像怕把什么高阁里的薄胎瓷瓶碰碎了一般。
邓如蕴眨了眨眼,奇怪地多瞧了他一眼。
*
约莫过了六七日,邓如蕴新改进的药就有了初步的成果。
她淘汰了效用平平的,将那效果好的,仔仔细细翻看了几遍秀娘他们记录下来的病例。
原本秀娘和长星识字都不多,镇里人也没有几个识字的,但滕越来了以后,把亲兵里识字的挑了出来给邓如蕴帮忙,滕箫也加入了进去。
她还偷偷跟邓如蕴说,“嫂子,我突然发现识字这事么,还是有些用处的。”
邓如蕴好笑得不行,倒也没纠正她的称呼,只笑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