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源儿
当初她报名时,因为不知考试时究竟会如何出题。于是在填写擅长的番邦语时只填了新济语。她想着,万一是根据自己所填来出试题,那她就只用考新济语了。可眼下,每四种番邦语放置在竹筒里让人任意抽取,抽到什么便考什么。这样一来,考生便可能会抽到自己根本不会的番邦语,那就等于直接被淘汰。
一旁在抽别的竹筒的考生不满:“这不纯粹就是碰运气吗?!”
“王大人说了,运气也是为官者很重要的一部分。”负责看管竹筒的吏员瞥了那人一眼,毫无感情地回答。
考生虽气恼,却也没法子,只好气鼓鼓地随手指了一根签,由吏员抽出来递给他,这就算抽完了。
柳桑宁也伸手指了自己面前的竹筒:“我要这根。”
吏员抬眼扫了她一眼,抬手便去拿签。可就在碰到柳桑宁相中的那根竹签时,吏员四指挡在签前,拇指往旁一勾,竟是将旁边一根签与选中的签在瞬间调换了位置。随后他将签拿出来,递到了柳桑宁跟前。
柳桑宁看得额角直跳,她压下心中愕然,淡定地接过了吏员递来的签。翻过面来一看,不是新济语,而是婆娑语。
这时她身后又有一考生走来抽签,相中的便是她方才指的签。考生接过签翻面一看,面露喜色:“太好了,是新济语!”
柳桑宁垂眸,大步朝着已经抽完签的考生堆走去。她只觉得心跳都加快了两分,刚才那吏员只怕是知晓她抽中的签是新济语,所以才故意换了她的签。这分明是不想让她抽中她填写的擅长番邦语。
这鸿胪寺里的人,恐怕是并不想让她考中。他们看她填报的番邦语是新济语,所以只要确保她抽不中新济语,那就能让她自然而然地淘汰了。
“可惜。”柳桑宁看着手中的婆娑语讽刺地扯出一抹笑。
一旁有考生听到她的话,看了眼她手中的竹签,小声问:“小娘子抽中了自己不会的?”
柳桑宁笑了笑,没有出声回答。考生以为被他说中了,露出同情的神色。
时辰到,主考官王砚辞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他扫视了在坪地站着的一众考生,乌泱泱有百来号人。这人数对于科举来说算不上什么,可对于像胥这样有些特殊的职位来说,能来这么多人应考,也有些出乎鸿胪寺各位官员的意外。
王砚辞却觉得是件好事,说明近些年国泰民安,大雍与附属国之间联系越发紧密,商贸来往也越发频繁,是一派欣欣向荣之态。
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人群靠后的柳桑宁身上。或许是为了考试庄重些,她今日穿得素净,头发依旧是在脑后绑一个高马尾,与别的小娘子打扮很是不同。见她气定神闲地抓着手中的竹签,瞧着丝毫不慌,王砚辞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
他瞥了眼负责竹筒的吏员,吏员冲他点了下头。既然事情办妥,那她手中必然不是新济语,竟还能如此镇定,倒也难得。
“诸位考生,请认准竹签上写的房间,去你们对应的房间考试。考试时长为四个时辰,切记恪守考规,若发现舞弊者,永世不得应考!”
底下考生们被他说得后背发凉,纷纷应「是」。
王砚辞目送着诸位考生入房内,柳桑宁与他擦肩而过时,朝他瞥了一眼,嘴角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将王砚辞看得一愣。
等人进了房间,王砚辞偏头问身边主簿:“她方才那笑是什么意思?”
主簿满脸迷茫:“属下不知,约莫……是和大人打招呼?”
王砚辞瞥了他一眼,一脸「你怎么什么都不懂」的模样,看得主簿心中发凉,开始思考他今年的考核会不会因此得个次等了。
官部单独的考试自然与科举不同,它无需像科举那般一人待在一间连窗户都没有的小屋子里。而是在一间宽敞的房间里,分开摆放了数张桌几,考生们席地而坐,随身携带的物品便放在身旁。
考试时长颇长,这期间无论是饿了渴了,都允许吃喝。只不过不能发出大的声响,且只能从自己带的包袱里拿取,考场是不提供任何东西的。
柳桑宁先是数了数共有三张考题卷,然后又将考题从头到尾通读了一遍,随即没有犹豫,提笔开始答题。
在其他人还在对着第一张考卷冥思苦想仔细斟酌时,柳桑宁仿佛一个人时间加速了一般,竟奋笔疾书答到了第二张考卷。房间里监考的鸿胪寺官员见状都不由微微张嘴,显然很是惊讶。
考场共有两位监考,其中一位任职于像胥科,也是一名像胥。他着实好奇,没忍住驻足在了柳桑宁身旁,多看了几眼。他本以为柳桑宁或许是一窍不通所以干脆乱答,可他一看,柳桑宁字迹工整美观,看着也不像是在乱答的样子。只可惜他并不会婆娑语,无法判断她的答案是否正确。
但柳桑宁如此泰然自若又流畅地答题,还是令他侧目。
他走到另一位监考身边,小声嘀咕:“那小娘子瞧着像是真懂,不似乱写。”
同僚将目光挪向他处,低声回道:“无论她会不会,都进不了咱们鸿胪寺。如此,她倒不如不会,心中也好受些。”
第5章 她竟然落榜了
时间才过半,柳桑宁就已经答完了所有的试题。她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自己没有遗漏,也没有写错别字后,她放心放下考卷,打开了一旁放着的包袱。
这包袱便是嫡姐柳含章给的那个,里面包着好几个油纸包,吏员检查是否夹带禁止之物时,差点被这些食物散发的味道香迷糊了。只是这会儿它们都已经冷了,香味减弱了不少。油纸包旁边还放着一个牛皮水袋,里面装满了水。
柳桑宁就这样旁若无人的吃起来。她先是拿出一个大肉包子,一口咬下,那已经冷了的肉馅儿居然还能噗滋冒出油来,坐在她四周的考生这会儿都觉得空气中仿佛飘荡起肉香,不由吞咽了一下口水。可他们并未写完考卷,丝毫不敢松懈,且他们带的大多都是干粮,只为饱腹,味道实在一言难尽。
吃完肉包,柳桑宁又打开其他几个油纸包看了眼,一眼就看到了瞿记肉饼。于是她二话不说,拿起来就啃。这肉饼里添了沙葱和一束金,更添了香气和滋味。翟记的这款当家肉饼可是极为难买,一大早都是排队买它的人。柳桑宁也爱这口,一边想着嫡姐对自己可真好,一边美滋滋吃着。
身旁口水吞咽的声音似乎都变多了。
两位监考见她吃得喷香,也都不由自主地跟着咽口水,反应过来后连忙撇开视线,不肯再往她那儿看。
可即便是这样吃吃喝喝,也是不可能一下子就熬过剩下的时辰的。等柳桑宁吃饱喝足,便觉得难熬起来了。大约是人吃饱了就容易犯困,她坐在原地,不一会儿就开始东倒西歪,脑袋一点一点的。
王砚辞作为主考官,有巡视考场监察监考之责。来到柳桑宁所在的考场时,便正好瞧见柳桑宁困得跟个不倒翁似的。每每瞧着快要跌倒在地时,她又会一个激灵弹起来,不一会儿又倒下去,周而复始。
王砚辞看着看着,忍不住颔首轻笑一声。
这一声笑对柳桑宁就如平地里的一声炸雷,她瞬间就从瞌睡状态下清醒过来,下意识要往后看。
可她刚一动作,就听身后王砚辞道:“考场考规,所有考生都只得目视前方,不许随意看向他处,否则视为舞弊。”
听得这话,柳桑宁脊背一僵,赶紧坐正了,就跟成了化石似的一动不敢动。
王砚辞勾了勾嘴角,便不再逗留,前往下一个考场。
屋子里两位考官面面相觑,只觉得今日他们这位顶头上司似乎有些不同,可真让他们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大约是平日里从不见他在此等公开又严肃的场合会提醒他人规矩的缘故吧。
等到四个时辰过去,所有考生都是一副虚弱不堪的模样出了鸿胪寺。
柳桑宁出去后,直奔自家马车的位置,只差没手脚并用地上了马车。在考场里坐了这许久,柳桑宁是腰酸背痛,感觉整个后背都僵硬了。
回到家中,柳桑宁是一句话也没说,直接就往床上倒去。等后背贴上褥子,她才舒服地叹了口气。
映红与春浓看得心疼不已,连忙替她打水沐浴更衣,柳桑宁自个儿是一根手指头都不用动。
“姑娘,今日考试可还顺利?”春浓端了碗参鸡汤来,让柳桑宁用膳前先垫垫肚子。
映红笑:“新济语可是咱们姑娘拿手的番邦语,想来定是顺利的。”
“不。”柳桑宁接过鸡汤喝了一口,“今日我考的不是新济语。”
“不是新济语?”映红吃惊,“可姑娘不是说报名的时候你填的就是它吗?”
柳桑宁哼笑一声:“是啊,我填的是它。可是今日考试抽签时,却被负责拿签的吏员偷偷给我换了。”
“怎么会这样?”春浓立即担心起来,“那姑娘拿到的是什么番邦语?”
瞧两位婢子都替自己担忧的模样,柳桑宁嘿嘿一笑:“婆娑语。”
两人对视一眼,大松一口气,随后也都笑起来。
春浓拍着胸口:“吓死婢子了。原来是婆娑语,这门番邦语姑娘更擅长呢!”
“是啊,他们大概也没想到我会的不止新济语。”柳桑宁越想越觉得有些好笑,“当初我是觉得新济国乃最大的番邦国,来往也最频繁,或许日后用得上的地方更多,为了提高我的中选机率,所以才填的新济语。没想到,他们想让我落榜,却反倒塞了我更精通的婆娑语。”
春浓夸赞道:“好在姑娘精通多门,不管考什么,想来都难不倒姑娘的。”
“对了姑娘,夫人遣人来传了话,说今日去主屋同他们一起用晚膳呢。”映红记起来正事儿,赶忙说道。
柳桑宁想了想:“他们定是想问我关于考试之事。你们记住,等会儿过去用膳,你们就露出些许愁容来,就想着我这次考砸了。稍晚些,映红你将我番邦语被换一事传出去,务必让主屋那边伺候的人知晓此事。”
“为何?”春浓不解。
柳桑宁压低声音道:“若是我表现得高高兴兴,一副即将高中的模样,父亲没准会去鸿胪寺走动,打点里头的人故意让我落选。可若我自己考砸了,父亲会觉得我反正考不上,也就不会去使别的劲儿了。”
春浓恍然大悟,原来她家姑娘这是防着郎主使坏呢。
映红眉头却还蹙着:“可是姑娘,那吏员为何要换了你的签?”
“无外乎两种原因。”柳桑宁将喝完的鸡汤空碗递回给春浓,“一是那日报名的吏员觉得折了面子,便叫同僚给我使绊子,好叫我报了名也考不上;二是此事是鸿胪寺卿亲自授意,他虽迫于形势给我破例报名,可他却并不打算录用女子做像胥。可他见我新济语说得流畅,怕我有真才实学。所以才会想出此招,好叫我在第一步便止步不前。”
说到这儿,柳桑宁哼哼了一声:“所幸他不知我还会别的。”
春浓立马担忧起来:“照姑娘这么说,那鸿胪寺卿不想让姑娘进鸿胪寺,肯定会想方设法让姑娘落榜的。姑娘如今过了这第一关,可最终择定人选的不还是他吗?”
这话问得柳桑宁面色一僵。
她握了握拳头,沉思了片刻后说:“他既叫人在第一关给我使绊子,说明到了阅卷时便不是那么好动手脚。毕竟在他择定之前,是由别的考官来批阅考卷。那时候考官们都见识了各位考生的水平。若是他们将我递上去王砚辞却偏偏不选我,岂不是很明显?”
“可若是鸿胪寺里的那些大人,都不想让女子与他们做同僚呢?”映红问道。
这一点柳桑宁先前还真未想过,如今映红提及,她也难免不安起来。
最后她心一横:“等候考试时,我也与其他考生有过攀谈,他们许多人都只是堪堪能看懂一些番邦字而已,根本不如我。若鸿胪寺真如此不公,那我无论如何也要替自己讨个公道。”
听得柳桑宁这般说,映红眼中担忧之色更甚。
柳桑宁猜得不错,柳青行以为她定是考不中,心情反倒是好起来。接下来几日他都正常上下值,不曾往鸿胪寺去过。这让柳桑宁着实是松了口气。
而另一头,主簿将考官们阅卷后最终选定的考卷送到了王砚辞的案头。
“王大人,这些便是这次诸位大人共同看过,选出来觉得番邦语功底不错之人。”主簿在一旁说道,“还请王大人做最后的定夺。”
王砚辞「嗯」了一声,将考卷一一看过,也在择定名单对应的人名后画圈,表示通过。直到他看到柳桑宁的试卷,手上动作一顿。随即他连她试卷都不曾瞧,直接放到了另一旁,在她名字后打了个叉。
主簿眉眼一跳,不由提醒:“王大人,柳桑宁虽为女子,可她确实有真才实学。这次咱们出题的难度少说比之会试,连策论都考了。她不仅言之有物,且……”
“主簿不必替她多言。”王砚辞脸上虽然挂着微笑,可眼里却没有什么笑意,“她不适合这里。”
主簿面露担忧:“大人,你才上任鸿胪寺卿不久,若是仅凭个人好恶就……恐怕会让其他同僚心中有所想法。若是再传到了圣人耳朵里……”
“主簿大人无须担忧。”王砚辞似笑非笑看着他,“圣人既然将鸿胪寺交到我手里,自是信我。”
主簿顿时对此话题讳莫如深,不敢再议,退了出去。他摇了摇头,实在是觉得难以看懂他们这位新上任的上官。
等主簿一走,一旁长随上前给王砚辞倒茶,有些高兴地低声道:“少爷,咱们的人这次几乎全都入选了。”
王砚辞勾了下嘴角:“也不枉费这些年他们苦读了。你遣人通知他们,放榜之日于窦家楼相见。”
“是。”
顿了顿,长随又忍不住道:“不过少爷,你真不看看那柳娘子的考卷?”
王砚辞挑眉:“你为何如此问?”
“我只是觉得,少爷你对这位柳娘子其实还挺欣赏的。虽说那日是碍着百姓们的舆论,可若少爷真不看好她,也不会真的破例让她应考的。”长随一字一句说着,“眼下连主簿都说她有真才实学……”
“我破例的确是因为她那日机敏勇敢,番语也说得不错。我是不想叫她连应试机会都没有,让她抱憾终身。”王砚辞语气很轻,眼神里透着些冷淡。但这冷淡中似乎有又几分说不出的情绪,“可她眼下的确不适合这里。”
长随忍不住嘟囔:“可少爷你如今在鸿胪寺手底下也的确缺有真才实干之人。若能招揽她为你所用,你在鸿胪寺也不至于这般辛苦……”
“不可。”王砚辞想也没想就打断了他,“你也知我要做的事有多凶险,袁硕他们培养多年才敢动用,即使这般也都是小心谨慎。柳桑宁与此事无关,怎可拉她下水?若因为我让她卷入其中,岂不是害了她?”
长随在心里叹了口气,他们家少爷的确是这样的性子。瞧着冷清得很,好像什么也不放在眼里。可事实上,他并不想伤害任何人。
只希望那位柳娘子不要因此怨恨才是。
不日,鸿胪寺放榜。时辰还没到,鸿胪寺门前围了不少人看热闹。
等到官榜一出,乌拉拉一群人涌了上去。有些是考生,有些是考生家中的仆从,有些是考生的亲朋,大家争先恐后往前挤,生怕比旁人晚了一步看到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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