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桥边芍药
可那晚,他还是趁着所有人都睡下,鬼使神差地去了宋昀盼房里。
他知道母亲的心结是什么——无非就是觉得自己没能娶一个会对他日后仕途有助力的妻子,觉得宋昀盼拖累了自己。可他堂堂七尺男儿,原本也不指望靠岳家飞黄腾达。更何况那些名门贵女,多娇纵跋扈,他从前避之都唯恐不及,又怎么会想娶回家朝夕相对?
真正让他一直耿耿于怀的,其实是当初宋昀盼用了手段嫁给自己。可如今日子久了,那时的愤怒与不甘仿佛也都被时间冲淡了。
宋昀盼不过是个无父无母,寄人篱下的小姑娘,就算一时糊涂算计了自己,难道他作为男人跟丈夫,还要和她计较一辈子不成?
那是他第一次正视自己的内心,也是第一次正视他对宋昀盼的感情——他忽然发现,自己似乎已经有些喜欢她了。
或许这种喜欢还不够深,不够炙热,可也足以让他们相濡以沫地度过未来的岁月。
他甚至还天真地想,等这次春闱自己金榜题名,事情应该就会有转机了……要是母亲还是不愿意接受宋昀盼,大不了他就跟大哥那样,先放两任外放,领着她到任上去,等他们将来有了自己的孩子,母亲就算看在孩子的份上,应该也不会再为难她了……
那晚他一个人默默地看着她的睡颜想了许久,甚至在临走时还不忘偷走了一个吻。
当他满怀着对未来的憧憬离开她的屋子,并没有想到自己很快将会遭受人生中最大的挫折,更加不会想到他们的人生马上就会朝着与他预期中截然相反的方向发展,直至把他跟宋昀盼都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许是那天夜里着了凉,又许是当真如母亲担心的那般从宋昀盼那里过了病气,第二天起床时他就感到头重脚轻。
强撑着进了考场,他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待最后一场结束,他几乎是被人抬回了家里。
结果自然也可想而知——连三房的苏琮都中了同进士,他却名落孙山,三甲不入。
就算他有意隐瞒,临考前一晚去探望宋昀盼的事最后还是被母亲知晓了。
新仇又加旧恨……震怒,怨愤,咒骂——他一点都不怀疑,如果可以,母亲生吞活剥了宋昀盼的心都有。
哪怕他一再跟母亲表示这不是任何人的错,如果非要有人承担后果那个人也应该是自己,可暴怒中的母亲如何听得进去?就连从前在母亲做得过分时还会出言相劝的父亲,对他春闱的失常表现也颇为失望,干脆甩手不再过问内宅之事。母亲的一腔怒火全都悉数发作在了宋昀盼身上。
有时他得到消息,赶过去给她解围,可随之而来的,必定是母亲下一次变本加厉的呵斥和羞辱。
久而久之,他更加什么也不敢做了。
那段时间家里整天闹得鸡飞狗跳,乌烟瘴气,为了让他安心读书,母亲甚至还跟父亲提议,让他搬去了城外的别院——光是来回就得两三天。
他自知这次春闱失利已经伤透了父母的心,也没脸说出什么拒绝的话,更不想再因为自己给宋昀盼招来事端,索性收拾了东西,老老实实去了别院发奋读书,除了逢年过节,几乎很少回来。
可每一次他回家,都发现宋昀盼越来越消瘦,人也越来越沉默。
他却无能为力。
他甚至不敢对自己的妻子表现出太多的亲昵或是安慰,就怕自己不在家的时候,母亲会更加为难她。
与此同时,祖母的身体也愈发虚弱,最终没有熬过那年冬天,就与世长辞了……
“请二太太安。”耳边响起一阵窸窣声伴随着脚步声,帘子被人从外头撩开,苏二太太在一群丫头婆子的簇拥下快步走了进来。
“你可算是醒了。”二太太径自走到床边,伸手探了探苏珩的额头,这才常常出了口气,一脸心疼道,“瞧你这几天,瘦得脸都脱相了……”她说着不由红了眼眶,忙拿帕子按了按眼角,关切道,“如今觉得怎么着?头还疼不疼?晕不晕?”
苏珩眸色幽深地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摇摇头,哑声道,“儿子没事……叫母亲担心了。”
第21章 财神爷
苏二太太松了口气,嗔道,“母亲就你一个儿子,不担心你担心哪个?你都不知你回来的时候样子有多骇人……母亲这几天连觉都睡不好……”她念叨了半天才想起来,不由拉下脸训下人道,“你们就是这么伺候的?二爷起来好一会儿了,怎么饭还没端上来?”
嬷嬷连忙道,“已叫人去厨房催了,马上就来!”
苏二太太冷哼了声,又柔声问苏珩,“肚子饿不饿?可有什么想吃的没有?母亲叫她们做……”
苏珩看着母亲那张满是关切的脸,却觉得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从小到大,母亲拿他当自己的命一样,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他身上。
如果不是这样,当初出了他跟宋昀盼的事后,她是不是就不会那么愤怒?他春闱名落孙山,她是不是就不会那么失望?
如果母亲对自己的疼爱少一些,期望低一些,是不是梦里的他们,就会是另一个结局?
想起宋昀盼面无血色,目光呆滞地躺在床上的模样,想起阁楼上那个纵身一跳的身影……他忽然觉得胸口好像压了一块大石头,疼得几乎连呼吸都困难了……
苏二太太见他脸色白得厉害,忙紧张道,“怎么了?可是又觉着哪里不好?”
苏珩深深吸了口气,勉强笑道,“没什么……母亲不说还不觉得,这时候竟真有些饿了。”
正说着,就见几个婢女端着托盘鱼贯而入,倒也没什么山珍海味,除了养胃的粥,就是些好克化的吃食。
苏二太太端起一碗小米粥就要亲自喂他,苏珩忙接过来,“母亲不必忙了……儿子自己来就好。”
苏二太太倒也并不勉强,只在一边含笑看着他进食,慈母的眼睛里满是毫不掩饰的关心和宠溺。
待苏珩这厢吃完了饭,二老爷那边也得到了消息,又命人过来叫他到书房去。
苏二太太听了不由皱眉,“你父亲也是的……你这才刚醒呢……就不能等明天么?”又对苏珩解释道,“瑞哥儿琮哥儿昨天已经把文章默下来给你父亲跟大哥看过了……你父亲叫你想来也是为了这事儿。”
苏珩点点头,“三弟和四弟考得如何?”
苏二太太道,“琮哥儿倒还不错,瑞哥儿嘛……”她眼里闪过一抹不屑,按了按唇角道,“大抵也就那么回事吧。”心里虽也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儿子答得如何,可见苏珩一身雪白中衣直在身上打晃,不由心疼道,“你要是觉着精力不济——”
苏珩摇摇头,“儿子已经好多了……”支撑着便要起来更衣。
苏二太太见状忙上前扶住他,“母亲陪你一起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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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苏二太太的目光一错不错地看着丈夫,紧张地问。
苏二老爷没有答话,只把文章递给一旁的苏璟,笑道,“子安以为如何?”
苏璟细细翻看了一遍,见二太太屏息凝神地看着自己,不由笑道,“二婶不必紧张……二弟之才,解元也当得的。”
苏二老爷闻言不由笑起来,“你就莫抬举他了……”又对面露喜色的苏二太太道,“一个举人应该是跑不掉的……只是名次还得看考官的喜好。”神色间却对苏珩的文章很是满意。
苏二太太一颗悬着的心这才彻底放回了肚子里,忙念了句“阿弥陀佛”,又在心里谢了一遍天上的各路神仙,全然没留意一旁的苏珩神色复杂,目光只定定地落在自己的文章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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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八月二十八,桂榜放榜那日,锣鼓声鞭炮声一整天都响彻苏府门前的永康街——苏家二爷苏珩高中解元,四爷苏琮也考了第六十二名。
整个苏府都沉浸在一片喜悦之中。
就连苏三老爷苏律也从浙江赶了回来。
苏律生得剑眉星目,跟苏二老爷眉宇间颇为相似,只是年龄却只比苏璟长了一岁,反倒两人看着更像兄弟。
他上前给苏老太太行礼道,“母亲一切安好儿子就放心了。原本秋闱之前就该赶回来,谁知中途有批货出了问题……这才给耽搁了。”
苏老太太高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又指着苏琮道,“琮哥儿如今也是举人了……你高兴不高兴?”
苏律就笑笑道,“还是珩哥儿的学问更扎实些。”又对苏琮道,“日后多跟你二哥学着点。”
苏琮连忙拱手称是。
倒叫一旁的苏瑞好不自在。
家里三个兄弟同时下场,连比他小的苏琮都中了,自己却名落孙山……这几日父亲每常把他叫过去训斥一通,要不是今天三叔回来,他连门都不想出……
这般想着,就见妹妹苏蓉一记眼风扫过来,当下更觉恼火,心说连这死丫头都瞧不起自己……垂着眼越发把嘴闭得跟河蚌似的。
苏三老爷常年在外走南闯北,见的市面多,带回来的礼物五花八门,有的大家连见都没见过。
众人聚在一起七嘴八舌,热热闹闹地研究了好一会儿,三老爷才注意到角落里的宋昀盼,不由笑着对苏老太太道,“盼姐儿倒是还跟从前一样文静……”
宋昀盼不意自己会被点到,抬起头朝三老爷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说起来三舅舅可算是她见到的外祖家的第一个亲人,当年要不是他千里迢迢把自己从伯父家领回来,她现在还不知在过什么日子……不过也许是因为辈分的关系,她对三舅舅除了感激,还有种本能的敬畏,并不格外亲近。
苏老太太就笑道,“可不是么?”因想起来,就打趣道,“刚才咱们娘几个儿还说,再过几天就是盼姐儿的生日,虽不是整生日,可咱们家也算双喜临门,便想着借这个由头热闹热闹……如今你这财神爷回来了,又怎么说?”
苏三老爷忙告饶道,“母亲就别寒碜儿子了……横竖是要看戏还是吃酒,全凭您老人家吩咐就是了。”
说得众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第22章 玉不琢不成器
这厢大家说笑了一回,待到晚上二老爷回来,又叫了三老爷去书房说话。
“二哥的意思,是叫他们兄弟再缓一科?”书房里,三老爷挑眉问道。
苏二老爷微微颔首,“以二郎四郎的学识见识,秋闱也还罢了。待到明年春闱,全国各地的举子齐集京师,各路高手同台竞技,想从这几千人里脱颖而出……”
苏三老爷不以为然地笑道,“二哥也太多虑了!二郎跟四郎今年才多大?这科不中,再考下一科就是了,全当是去长长见识……”又看了眼苏二老爷,笑着道,“不过二郎是少年解元,二哥要是想让他三元及第,那又另当别论了。”
苏二老爷闻言凉凉扫他一眼,“你当三元及第就那么容易?要真像你说的,考不中还罢了,怕就怕他们二甲不入,再考个同进士回来……到时候你要如何?”
苏三老爷听了也不由皱眉。
像他们这样的书香世家,光是文华殿大学士就出了三个,更不必说其他举人进士……更是一抓一大把。
就算是他自己,如今虽然行了商,当年却也是两榜进士出身。
苏琮是他的嫡子,更是唯一的儿子,要是真的不小心考了个同进士……那还不如不中的好。
苏三老爷沉思了片刻,点头道,“二哥顾虑得很是,是我把事情想简单了。”想了想,又道,“横竖现在距离春闱报名还有些日子,依我的意思,倒也不必这么着急定下,不如且先看看,若到时二哥觉得他们兄弟还不行,便等下一科……总好过现在早早说了,他二人再泄了气。二哥以为如何?”
苏二老爷颔首道,“你说的是。既这么着,此事倒不忙说了。”因想起来,问他,“你这次回来,年前便不走了吧?”
苏三老爷忙道,“我外头还一堆事儿呢!”又笑嘻嘻道,“再者二哥又不是不知道我,最是闲不住的,要是天天叫我待在家里,闷也闷死了……”
苏律是家中幼子,又比上头两个兄长都小上许多,从小到大,父亲母亲宠着他,哥哥们让着他,倒是让他养成了随心所欲,不受拘束的性子。
苏二老爷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老大不小的人了……还没个定性。”
苏三老爷哈哈一笑,“那也是有二哥罩着我……”因想起来,又跟苏二老爷说起生意的事,“宝墨轩的‘喜报三元’笔二哥也见着了吧?那还是我托了人才买到的……眼看明年就是春闱,只怕到时候更要‘一笔难求’。我倒是有心分一杯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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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苏三老爷就宿在了三太太的房里。
“你跟珩哥儿的文章我都看了。”苏三老爷坐在椅子上,神情威严,“珩哥儿这解元实至名归,你也还算差强人意……自己还要多多努力才行。”
苏琮心下虽不喜父亲拿自己跟苏珩比较,却也不敢流露半分,忙毕恭毕敬道,“是,儿子日日读书,不敢有片刻懈怠。”
苏三太太在旁见了,忙递过杯热茶,笑吟吟道,“四郎长大了,自己也知道用功了,您就放心吧。”
三老爷淡淡“嗯”了一声,接过茶抿了一口。
苏三太太就对苏琮道,“你父亲也累了一天了,你先下去吧,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又朝苏琮使了个眼色。
苏琮忙应了声是,朝两人行了礼退下。
见屋里没了别人,苏三太太才笑嗔道,“老爷难得回来一趟,何苦非把孩子唬得跟老鼠见了猫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