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雕弦暮偶
离开时合门轻震,窗角挂的铃铛清脆悠然——
“叮。”
“锵。”
战马奔腾,哈里克险而又险地?把一杆长枪挑飞。
又见前?面那身影不顾前?敌,驭马前?冲,登时吓得魂飞魄散:“阿尧!你缓点!小心埋伏——”
耶律尧声线散漫:“放心,没那么?多人。”
他那匹马也凶悍,不畏刀枪,踩踏过黄沙和尸体,载着主人杀了个七进七出。
等这场战事尘埃落幕,耶律尧立刻把头盔一摘,露出那张没什么?笑意的脸。下颚有道血迹,从薄唇边划过,不是他的血,却平添一抹厉色。
看得出来,耶律尧极不喜欢甲胄,一边解着盔甲,一边吩咐亲卫处理俘虏,清点物资。
待到身无束缚,才转向惊魂不定的哈里克,问道:“还杵在这里作甚,该休息去?休息。接下来一个月都?有硬仗。”
周遭草场辽阔,雪山隐隐,远处牛羊正在清澈寒湖中饮水。浑然不知附近刚有一场激烈追逐。再稍近一点,成片的木林郁郁葱葱,积雪顺着草木滚落。
天地?如此?辽阔,哪怕望都?都?已夏日炎炎。
此?处仍寒冰刺骨,风寒呼啸。
哈里克靠着他的马,一脸绝望:“被你吓的。生死一线走过,魂魄还在萨满那边没找回来。我缓一缓。你每次作战都?太冒进了。”
耶律尧看向他,道:“可我每次都?赢了。”
哈里克道:“是是是。莫斯提有多喜欢埋伏,你又不是不知道,还往人家堆里冲,万一他在这处杉木林里藏了人,把咱们?包饺子一样一锅端了呢?你心烦意乱,心情?不好,也得讲究个谨慎啊!”
苍鹰在头顶盘旋,耶律尧抬起手臂,让它落到护腕,轻嗤一声:“不是说了么?,他们?人不够,莫斯提骑兵三千,步兵两万,又是兵分四路逃跑,就算埋伏,也不值一提——你怕个什么?,我还会不把你全须全尾带回去?吗?”
说着,耶律尧掀睫抬眸,眸色冷然,看了哈里克一眼?。
哈里克:“……”
他被这一眼?吓得一个激灵,本想抱怨的心思顿收,哀嚎示弱:“我闺女刚出生,我还在哄她喊阿塔呢,副将四五个,你找个本就最?近无聊,想要寻乐的人不好么?……”
耶律尧道:“不好。”
哈里克道:“……你就是嫉妒我,老婆孩子热炕头。”
耶律尧面无表情?看他,半晌,像是默认一般,微微一笑:“那你还提?”
“……”哈里克很想闭嘴,但还是忍不住道,“不是,你和那位到底如何了???其实只要你还活着,消息传来,北疆再稳住一两个月不是问题,实在不用……着急忙慌赶回来。”
耶律尧一言不发?喂着鹰。
他身量高挑颀长,又宽肩窄腰,薄衫下手臂肌理线条若隐若现的,哪怕站立不动,也压迫感十足。
哈里克迟迟等不到他答复,心虚起来,刚要开口。就听见淡淡的一声:“中秋九月,是不是本要派人入齐谈判,商量南下御凉之?事?”
哈里克一愣:“对。怎么?,计划要变?”
耶律尧放飞吃饱喝足的追虹,漫不经?心道:“不变。不过如若这样,最?迟九月初,要把内乱平了。”
这句话说得慢条斯理。
但所有人都?明白,这又将是一场腥风血雨。
哈里克怔了怔:“你想一道去?望都??”
耶律尧翻身上?马,没说话,但答案显而易见。
哈里克闻言苦笑道:“得,那我这两个月不消睡觉了。”
饶是他跟过大小战事,也有种风浪铺面的窒息,下意识的,喘气都?粗了几分。
身处漩涡中心的青年却恍若不觉,冷静至极,也冷漠至极:“那放你三天假,回去?一趟。三天后,直接领兵往北,我们?木刻山脚汇合。”
说着,他一夹马肚。
那匹快马
奔腾而去?。
四五匹骏马,会同一匹矫健雪狼,在望都?长街上?疾驰往西。
正值清晨,晨雾未散,哪怕是最?为?繁华的朱雀大道,也几近无人。
望都?有着东贵南富,西郊荒凉的传统。
官员权贵,多住东边,行商坐贾,多居南侧。而越往西走,民众越少,等到了西郊之?外,草野广阔,树林错落,能?看到些许穷苦百姓,也能?隔三差五看到些无名孤坟。
若是清明年节,坟前?有祭奠,那说明还是有人知晓尸骨身份。
若是空荡无物,那多半也是人死后敷衍拢起的土包。
在乱葬岗附近,后者居多。
容松率先下了马,他用手掌扇风,只觉得此?地?莫名令人毛骨悚然,虽是酷暑,但从脚下泥地?里,渗出一股阴冷森寒之?气,冻得头皮发?麻,哆嗦道:“……郡、郡主,这也太阴森森了吧,中午阳气重,我们?应当中午来啊……”
放眼?望去?,林木一眼?望不到头。间或竖立几座残破石碑。
雾气半遮半掩,怪鸟嘈杂乱叫,枯枝败叶在地?上?交叠,形成厚厚腐殖层,走上?一步,软榻泥泞,又走一步,就可能?听到“嘎吱”枯叶脆响——
令人汗毛倒竖,毛骨悚然。
宣榕同样下了马,见阿望立刻黏了过来,不由笑道:“咱们?办的是私事,不宜光明正大,你就当作倒斗一样,见不得人吧。”
容松当然知道今儿是何差事,不满道:“做的是善事好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脚边有个雪白的庞然大物,诡异可怖感顿消。
宣榕抬掌,顺着阿望柔顺的头颈揉了揉,温声道:“朋党之?争,不以人死为?终结。举个例子,这乱葬岗里的尸骸,有三十多年前?被抄家的兵部尚书裴恬,他有个门生叫李幡,李幡和袁阁老,年轻之?时可是颇为?不对付。
“两人文斗武斗,几乎斗得两败俱伤,最?后还是李幡见恩师倒台,辞官离去?,这两人才没继续扯头花。如今袁阁老已然入阁,和爹爹共事,我们?若是把裴恬骸骨寻出来,做法超度,好生安葬,他会怎么?想爹爹?”
容松本就习惯了官场的长袖善舞,了然道:“原来内阁其余诸位,对此?事并?非斗赞同啊,也是宣大人好说话,照顾每个人脸面。要是我,直接就……”
一枚石子打在了容松头上?,他痛得嗷呜一声,把大逆不道的话吞了下去?,恨声道:“哥你又打我!”
容渡已经?闷头开始干活,将手中一本刑部记录翻得飞快,忙里抽闲弹了容松一下,又瞥了他一眼?,道:“话多。”
说着,他已是在数处坟前?做了记号。
宣榕由着他们?先寻已有记载的骸骨,等晨雾再稍微散了一点,才拍了拍阿望的头,软声道:“好阿望,今儿就拜托你了。满门施刑的骸骨,是会聚在一起的,你先帮忙找出这种,我们?再分别是裴恬一家、岳素一家,还是曹园一家。”
阿望极通人性?,宣榕连说带比划地?和它交流半天,它便嗷呜一声,兴高采烈领命干活。
雪狼嗅觉敏锐,在密林之?间拉回逡巡,不出片刻,驻足于一块平坦的空地?。
这里无木无草,唯有一朵小花开得小心翼翼,随风左右摇摆。
容渡立刻领人过来挖掘,起先一无所获,很是费了一番功夫后,才破开早已坚硬的厚土,一铁锹下去?,咣当一声,裸露出的惨白与铁器相碰。
这是一处埋尸坑。
确认之?后,宣榕便挪开了目光,继续如法炮制,让阿望将其余的几处坑穴找出。期间还有些许孤坟被找到。
阿望愈战愈勇,又找到一处坟坑后,乖巧坐下,仰头望向宣榕,一副“我很厉害”的求夸表情?。
宣榕不由失笑,当真?摸了摸它那竖起来的神气耳朵,道:“阿望怎么?这么?厉害,什么?都?能?找到。若没有你在,我们?当真?左支右绌,得废很多无用功呢。”
许是称赞让阿望膨胀起来,它撒欢一样猛蹿出去?,漫无目的跑了出去?,兴奋无比,但回来时,却带了几分疑惑,它犹豫片刻,叼起宣榕的裙摆,二话不说就把她往某个方向扯。
宣榕差点没被拽倒,赶紧稳住身子,哭笑不得道:“慢点,又有发?现啦?那也不用着急,天都?还没大亮呢,况且就算今天没忙完,明天再来也就……”
话音未落,阿望已是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
朝树林腹地?走去?,又在某棵树前?站定,眼?巴巴地?回头看向宣榕,像是示意她快跟上?来。
宣榕只能?照做。
许是林间阴湿,杂草蔓延,一路并?不好走。
不知过了多久,转到一处荒凉的小道。道路边,有四五处坟墓,皆立碑刻铭。看来是那些尚有家眷的罪臣,被人偷偷立了碑。
阿望就是在这些墓碑前?停了脚。
宣榕随意扫了一眼?,道:“这些都?知道身份呀,不用找出来……咦?”
她视线陡然顿住,凝在某一块石碑上?。
上?书碑文,比其余的坟墓来的更简单,不过中三侧九,共计十二个字。而且极为?隐晦,似是罪臣家眷,怕被人挖坟鞭尸,故意隐匿了身份,只留个你知我知的戳,好为?日后祭奠指引。
可是,这十二个字……
风骨俊秀,同她的正楷风格一模一样。
若非印象里从未替人写过墓碑,她真?以为?这是自己?的真?迹。
日光渐起,晨雾缭绕。
宣榕走进些许,半蹲下来,指尖轻触这几个字,微微蹙眉,读出声来:
“无名氏。”
“昭平四年五月廿二立。”
第99章 回应
宣榕诞辰是五月廿二, 对临近的时日较为敏感。
因?此?,她拂去碑上细尘,刻意多看了几?眼, 喃喃道?:“从新旧来?看,确有三年。可是既无鲜花旧痕, 也无焚纸祭奠, 谁立了这么一座坟茔……”
正在疑惑不解之时, 阿望按耐不住了。
它本就好动?, 猛然一蹬,越碑踏坟,然后?亮出爪牙——开始刨土。
把容松他们挖坟掘尸之姿态, 学了个惟妙惟肖。
但这处坟墓不需做法迁徙啊……
宣榕见状,陡然一惊, 喝止道?:“阿望!不可无礼!”
可还是晚了一步。
雪狼身躯高大, 四肢用力, 轻而?易举地刨开林间松软泥土。紧接着,一道?尖锐摩擦声打破寂静。
似是爪尖划过漆盒。
宣榕迟疑起身, 向里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