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雕弦暮偶
轻描淡写许诺目睹此事的五位学子,让他们进士登科,又向他笑道:“我儿啊,你这是撞上大运了。为父刚好是这次主考,陇西这边打通不了季穂……”
他的父亲笑得痛快:“京城秋闱还摆平不了吗?!”
而现在章平——或许不该叫章平——冷冷道:“有意无意,现在根本就没甚区别!昔咏那个贱婆娘要是发现此事,定会治我一个杀人夺命的罪。”
心腹嗫嚅道:“不就仗着小郡主撑腰吗?可是大人,郡主也不能治您……”
章平森然打断:“她可以。她母亲是先帝亲封的镇国长公主,享封地万里,位胜亲王。她父亲是内阁首辅,统御七部。陛下亲口说过,昭平与太子无异,见郡主如见太子。只要她想,她甚至可以指鹿为马,颠倒世间一切黑白——”
章平颤抖着声,像是在问心腹,也像在自问:“她有什么不可以?!”
这话许能译成,“被发现我们都得完犊子”,心腹也浑身一抖,提了嗓子命令手下人:“都给我麻利溜的!怎么办事的!牵条狗来都比你们利索!”
像是为了应征这话,他话音刚落,不远处传来一声狼嚎。
嚎鸣初始,尚在数百步开外,等到结束,一头雪狼犹如闪电,撞开院门冲撞而入,想也不想就将章平扑在身下。
章平:“啊……!!!!!”
他被疼得噤了声,余光里,好几个人快步走了进来。
为首的是个男子,绛黑衣袍,银色护腕如雪,像是被院里的热火朝天惊住,脚步微顿,方才慢条斯理道:“真热闹,一个时辰还没挖到想要的东西,该给你们这群废物多留点时间的。”
是那天跟在郡主身侧的,很英俊安静的青年。
但能看出来,很危险,和小郡主完全的两个极端,章平想。
他被压住,脸颊贴地,讲话都有些支吾:“郡郡郡主我只是在疏通池塘!”
一截白色裙摆停在面前,宣榕声线温和,瞧不出喜怒:“大半夜疏通池塘,还是废弃的萧宅?”
章平还想说什么,就听到宣榕叹了口气:“还是说,你们在找那个?”
宣榕抬手一指,池塘上,容渡踩着衰荷败草而过,用长刀拨开一处的淤泥,淤泥下,掩藏了九年的白骨,犹如枯树枝头的白雪,落在了九年后的人间。
章平的余光里,那截骨头白得刺眼。
章平沉默了。
宣榕也和他一起沉默良久,方才轻道:“这九年偷来的日子,想必也不好过吧。京中要么是心眼比筛子还多的权贵后嗣,要么是脚踏实地考出明堂的文官,没有真本事,过得会很痛苦。否则你也不至于又回到陇西。”
许久后,章平才道:“……郡主能不能放我一马,此后任凭差遣。”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猛然抬头:“还有,我夫人娘家官至大理寺卿,您这几年不是很想推行律法吗,他们定当鼎力支持……”
“不能。”宣榕话声依旧温和,也依旧不辩情绪,“你有妻子,章平也有。我不能让章平,真正的章平,他妻子的九年等待,千里寻夫,成为一个笑话。”
九年啊,足够少年成人,足够婴儿坠地,足够春风吹开九次桃李,雪落覆上九回人间。
人生能有多少个九年?
章平痉挛着,咬牙切齿道:“为了一介仆妇,放弃一方权势,真的值得吗郡主!!!”
宣榕静静看着他,看出了他色厉内荏的恐惧。
心想,真是奇怪。他们当年肆意草菅人命,仗着权势沆瀣一气的时候——
没想到过有朝一日,也会面临这种恐惧吗?
月光镀在宣榕身上,她垂着眸子,唇瓣轻启:“值得。”
章平露出个不酸不苦的笑:“您……终会、定会后悔的……”
自古阶级林立,谁不是为他所处的立场发声?
宣榕笑了笑:“那且看看。”
*
为了让宋桑母子俩睡一个最后的好觉。
宣榕终归没有在今夜叫醒他们。
只是让昔咏暂时收监陇西兵权,把章平看住。
而夜色深深,今夜注定有人煎熬。
耶律尧同样睡不着,但不像章平是因为又怕又焦虑——他这纯属陈年痼疾。
蛊要用毒来养,最开始是一个月发作一次,后来半月,再后来十天,到如今,每五天都会是一场煎熬。
他靠坐在驿舍榻上,隐有冷汗从额间自下颚滚落,喉结滚了滚,沉默着抬手,摸了摸将下巴搁在榻边的雪狼的头,声音很轻:“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阿望呜咽了一嗓子。
月光从窗斜照,照在它和主人身上,榻边那柄弯刀上珠玉闪烁。
“她是不是很好?肯把你都留下来。”
阿望哽了哽,它似乎坚持认为它厉害能干,不懂自己为何会被嫌弃。
便又低声嗷了一嗓子,像是询问。
但耶律尧没再开口。
他静默地看着,铺散在身上的月光。
有这么一种人,他们的好是潜移默化、润物细无声的好。
不居功不邀功,但不经意间恩赐四方,就像无光暗夜里的月。
宣榕显然是的——她待万物皆如是。
怕阿望会伤人是个粗陋的借口。
肯留下这只极为显眼的雪狼,真正原因是她最后一句话。
他确实放心不下它。
*
翌日,宣榕醒得早。
临摹了页字,不太用心地读了几页书,琢磨着怎么尽可能不伤人地和宋桑交代此事。
这时,她的窗户被扣了扣。
窗户是起来后半阖的,她还以为是随从有事禀报,抬头问道:“何事?”
一只雪狼探出了头。
不仅是它。在它脑袋上,立着威风凛凛的追虹。
再在玄鹰的翅膀脖颈间,竹叶青左看右看。
像是层层往上的叠叠乐。
见到宣榕,阿望露出了一个极为灿烂的、大大的傻笑。
宣榕:“……”
原来是这种闹腾吗?
第15章 刺青
宣榕不知道雪狼是否有自己的狼群,但耶律尧养的这群猛禽里,它显然是个头子——
看到她走过来,阿望嗷呜了一声。
追虹便将头后扭,从阿望背上衔起一枝尚带晨露的桂花。
放在了窗棂。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甚至都看不出它们不是一类猛兽!
宣榕:“…………”
她沉默片刻,终是没忍住笑了起来,拾起花道:“谢谢你们的花。有用早膳吗?”
三只叠在一起,歪着头看她。
宣榕换了个说法:“早上有吃东西吗?”
这次阿望应是听懂了,呜呜地摇了摇头。
宣榕便道:“可以去找那位穿着靛青衣服,佩着长直刀,话少一点的侍卫哥哥,让他给你们准备吃的。”
容渡话少心细,生活琐事、银两开支都是他来操持。
说着,她将手中书和花都暂搁一旁,扯张纸,提笔写了“顾其食饲”四字,叠了两叠,走到窗前,正愁着给哪一只比较好,阿望就自告奋勇地仰起头,小心翼翼叼过纸页一角。
然后又低低嗷呜了声,兴高采烈带着同伴走了。
宣榕看那雪白的影子欢快跑下楼,才找了个白玉瓷瓶,舀水,将桂枝插了进去。
满室芬芳。
*
宣榕是午时左右,去找宋桑的。
人在晚间易情绪起伏,她很少在日落后与人议事。
更何况,遇到悲伤事,看阳光明媚,也比见满园昏暗要好吧?
她是这样想的。
但看到在眼前嚎啕大哭的女子,宣榕还是有一瞬间的恍惚。
邱明大师说她性子柔善敏感,在红尘里滚滚,多看些生老病死,把心磨得粗粝些,会有好处。
可真正感同身受时,会发现,原来很多痛楚并不会随着时间流逝湮没。
反而愈刻愈深,在重见天
日时达到顶峰。
宋桑哭了很久,方才哽咽道:“民妇多谢昭平郡主为我夫君,沉冤昭雪。”
宣榕顿了顿:“你为何认为我是昭平郡主?”
宋桑小心翼翼看了她一眼:“郡主额间有朱砂痣,形似观音。所以,近几年来京中观音妆风靡一时,也流传出京,民妇家乡里还会给女童点朱砂以示祈福……”
她低下头:“喜欢观音妆的女郎多,本来没敢往那方向想,可是,这世上,恐怕很少有贵人,肯愿意停下脚步,听我这么一个滑稽的女人……胡说八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