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雕弦暮偶
宣珏将棋子?捻回棋盒,道:“你从谁能得益分析,猜得不错。但?还有一点,绒花儿,你没敢说。”
宣榕沉默片刻,道:“律法?……?”
宣珏颔首:“章平其妻家族盘踞大理寺已久,而永昌侯府那位世子?宋轩,和季檀交好。同在监律司任职时,之前一直关系不错。若宋轩不调任河东,他说不定会是世家贵族里最先支持季檀变法?之人。”
宣榕怔愣喊出季檀的字,道:“……庭芝知道……宋轩夺人妻子?之事吗?”
宣珏道:“估计知道。监律司下?属都说两?位前几年?有过纷争,数月不合,最后宋轩登门,与季檀夜谈,此事也未曾翻篇。但?在此之后,季檀对他没有好脸色,算是断交了,倒是宋轩仍旧以礼相待。你不在京中,不太清楚,当时都说永昌侯府世子?重情重义。”
宣榕差点没被?这句“重情重义”噎住。
他的重情重义,就是以权势为囚笼,用?夫君性?命为要挟,强取豪夺一个女子?两?年?。而对于地位平等的同僚,又是另一副谦逊有礼的面具,不荒谬吗?
她缓了缓才道:“也就是说,后两?个案子?,算是把?支持的势力自除两?翼。对吧?那可能的人……也太多了。满城上下?,少有人希望变法?。”
宣珏不置可否,温声道:“不要思虑过多,既然回家,就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与友会谈也好,去?护国寺看望一下?释空住持也好,或是在望都里寻寻年?味,都好过在朝政杂事里烦忧——天塌下?来还有我和你娘顶着呢。”
宣榕含糊地应了声,又听见父亲来了句:“对了,北疆那位也到了吧?你把?他放哪儿了?”
宣榕答道:“西城客宅。”
宣珏屈指在桌案轻扣。
这个动作,父亲一般是心底有事沉思,宣榕本以为他要指点几句,没想到他只道:“嗯。”
夜间用?过晚膳,已是深夜。
宣榕被?父母催促着去?早睡,但?她一年?未归,本也念家。
便赖在书房跟着两?人一起批示政务,看父母越看文书越神采奕奕,她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纳闷道:“怎么搞的你俩才像十七少年?……”
长公主开始笑着赶人。
宣榕只好起身,回去?休息,她困得眼皮打?架,在拐角处撞上书架。
人没事,书架晃了晃,陈年?的杂物坍塌落地。宣榕差点没被?一堆纸页淹没。
其中一页被?她顶在额头,拂下?一看,长条纸张泛黄,上书:
“昭平郡主身康体安,福寿连绵。”
字不好看,像是没什么文化的人照葫芦画瓢,誊写上的。祝福词也稀奇古怪,哪有祝少年?人福寿连绵。
宣榕愣了愣,一看落款时间,果然是昭平元年?——
那年?舅舅替她祈福,改了年?号,大张旗鼓令天下?人为她祈祝。
再?加上她在江南帮了不少人,许多寺庙也掀起了为她祈愿之风,很?多百姓顺应潮流,即使?不识字,也会照着抄些吉利祝福语,挂在树上,供在庙宇。
她又随手看了几个。
“愿昭平郡主身强体健,永远喜乐”。
“郡主我想吃糖,可以保佑明天哥哥买糖给我吗”。
“天下?太平,万顺安康”。
“给郡主供奉花灯,希望郡主赐福,让我登科高中”。
也不仅仅是为她祈福,小半畅所欲言,在后面也抒发己愿。
宣榕当时病没好全,自然没亲眼看到过这些祈祝语。
没想到,家中竟然藏了这么多,她不由惊喜道:“爹爹,娘亲,居然有这么多吗?”
父母被?纸张天女飞花的动静惊动,快步走来。看到宣榕站在小山堆里,沉默片刻,宣珏道:“……不,这只是一个寺庙的。”
宣榕:“???哪个寺庙,这么多?”
父亲侧了侧头,轻咳了声:“寒山寺。”
宣榕迟疑道:“怎么……只带了寒山寺的?”
父亲含糊道:“这不是怕你看到太多,于养病也无助么。况且,有的祝词不是那么好。”
宣榕还想说什么,就被?娘亲一把?薅出来。
谢重姒对旁边叶竹吩咐道:“快把?绒花儿带回洗漱,差几个人来收拾这里。”
宣榕:“???”
她备觉怪异,一脸茫然回了院里。
而书房里,谢重姒站在浩瀚的祈福书里,同样头疼:“……都和你说,一把?火烧了好了!也不知道你当时想什么,非得把?这么多纸页,千里迢迢从江南带回来。”
宣珏却俯拾了几页起来,拍拍灰,道:“都是心意,留着无妨。”
长公主明显懒得管,坐回案前,招了招手,大大咧咧使?唤首辅大人:“离玉,来替我磨会墨,今日得了首新诗,一个小姑娘写的,我觉得写得甚好,抄给你看。”
“稍等。”宣珏却道。
他指尖捻开一页纸,经过数月香火、几年?光阴,这张曾经供奉佛前的旧纸生了裂痕。
上面字迹笔锋凌厉,口吻虔诚。
愿受业火焚身之刑,祈郡主一世无虞。
近几年?,有激进教?徒喜用?阿毗地狱,代愿起誓。刀山火海、油锅抽打?,不一而足。“业火焚身”用?得最多。
但?多数是希望仇人过世,自己滔天富贵,鲜少有人这样为旁人祈福。
谁会愿意为一个素昧平生之人,发如此毒誓呢?
宣珏垂眸看着短短十来个字,终是一叹,将这张纸抛入成千上万的纸条里。
*
又过了几日,腊月二十一。
公主府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扫尘除灰,哪怕是只路过的鸟雀,侍从们都恨不得把?它打?下?来,好生清洗一番,再?放飞回去?。
宣榕被?呛得咳了一上午,下?午终是忍不住,抱着那只三花猫就逃出了家。
容松容渡休了假,自然紧跟着她作护卫。走出府好一段路,容松才长舒一口气:“终于敢呼吸了!每年?腊月二十都打?仗似的,太激烈了。郡主,今儿去?哪玩呀?”
宣榕行在人潮拥挤的长街,她今日一身浅杏长裙,发佩明档。除却容貌更为精致出尘,和望都寻常贵女并无二致。她想了想道:“护国寺听佛讲?”
容松垮了脸:“不了吧……?不想去?……”
宣榕便道:“藏书阁去?淘淘旧籍?”
容松艰难道:“还能换个吗?”
宣榕想了想:“墨韵阁找大师对弈?”
“……”容松沉默半晌,“郡主,我们换点有意思的事情吧。比如,听说宋灼上午在赌坊和人赌博,输得裤衩子?都不剩,最后对方赌他一条腿也赢了。下?午,继续赌第?二条腿,我们要不要去?凑个热闹?”
一旁容渡没好气喝道:“是你想去?来一局吧?!宋小公子?他不着调也就罢了,你再?给我混日子?试试?”
宣榕失笑,道:“好啦好啦,去?去?去?,听阿松的,我们去?看一看。正好,我也想见见宋灼。”
说着,她就跟在容松身后,在人山人海里,向城西的赌坊走去?。
这家赌坊名为朝天阁,占地颇广。招牌刻字入木三分,据说是由田阁老亲笔所撰。
赌坊数层,每一层都临了街。隐约感受到里面沸反盈天、呼声嘹耳。
容松是常客,甫一进入,随手招了个小厮问?道:“宋灼那局在几楼啊?”
“三楼!”
于是,消息极为灵通的小容大人,就施施然带着从未踏足赌坊的小郡主上楼。上到一半,他回过神来,大惊失色:“郡主,你说我把?你带到这种地方,殿下?不会打?死我吧?!”
宣榕微笑,错过他缓步上楼。
容松瞬间蔫了,犹犹豫豫跟着。
三楼气氛更为热烈。赌博也好、战事也罢,能催发人的热血激情,若是给输红了眼的赌徒一把?刀,说不定真能把?对家杀死。
宣榕扫了眼围桌而呼的人,刚想问?容松你可认识宋灼。
却在嘈杂纷乱里,隐约看到个熟悉的身影。背对着她,靠椅而坐,坐姿慵懒随意,正在给立于护腕的玄鹰喂食,他笑得漫不经心:“喏,我就说不要冲动吧,宋公子?,你又输了,待会是打?算爬着下?楼吗?”
容松悚然一惊:“不是??他?和宋灼打?赌的是他??我操,搞什么鬼?”
宣榕微微一顿,怀里三花猫叫了一嗓子?。
那人似有所感,侧眸望来。
第30章 所属
见到宣榕, 耶律尧明显惊讶,一挑长眉。又将目光放到她身后容松容渡身上,略一思忖, 似是?了然。
而他护腕上的追虹却兴奋不已?,展翅要扑来, 被耶律尧抬指按住。
他慵懒斜靠, 不温不火地冲容松容渡打了个招呼, 但没点破两人身份:“巧啊, 两位大人也来玩,今儿不用当值?”
容松皮笑肉不笑:“……随便逛逛。”
他劈开人群走过?去?,压低声含混道:“这是?望都啊!不是?北……阁下能否收敛一点?!忘了谁带你回来的?真惹出乱子, 会牵连到……”
他想提宣榕又不敢提,一句话断得支离破碎。
耶律尧听得笑出声来, 瞥了容松一眼:“你和他不熟吧?说?得你好像不是?来凑乐子的一样?”
说?着, 他一指桌案对面的男子。
男子一身行?头雍容华贵, 紫金发冠、玉骨折扇、锦缎银丝绣云纹长袍,千金难求的东海明珠被他随意当做纽扣, 价值万两的灵山翠玉也只是?扇骨镶嵌一环。
只差没把?“有钱”写在脸上。
而他那张脸也生得年轻。
宣榕印象里,这位宋灼应与昔咏同龄。至少也有二十八九。
可他却像二十出头, 一副天真烂漫, 温吞又呆傻的模样。
容松被呛得一哽:“……这不一样!”
转而向宋灼道:“哎呀算了, 宋大人,在下禁军里当差, 送你回去??这场赌局要不作罢?小赌怡情、大赌伤身, 以命相?赌不值当吧。”
没想到, 宋灼却倏然笑道:“无事?,很值。一双腿而已?, 我要多?少有多?少。”
说?着,他坐在椅上,隔着长袍,两手在两腿外侧同时一按,只听得机木嘎吱卸动声,而他微微侧身,上身已?转,两条“腿”却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