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茸兔
“所谓女子,终其一生也就只有这么几条路可走,我早看透了。如今在宫里是比宫外拘束,可我已经熬出头,随之而来的好处却比宫外要多得多。凡事有失才有得,如今我是能稍微庇护父亲母亲而非靠他们庇护的人,我心里很踏实。”
说话的时候,姜雪漪一直悬在眼眶的眼泪如珠子般滚落下来,段殷凝忙抽出帕子为娘娘拭泪,柔声道:“娘娘,今天是好日子不宜落泪,不如咱们去远一些的地方赏赏景吧。心情开阔,对您腹中的皇嗣也有好处。”
姜雪漪点点头,搭着段殷凝和旎春往前安静些的地方走,让自己的仪仗别跟着来,停留在不远处。
今日是君臣同乐之日,正四品以上的高官都可带正妻入宫,觥筹交错互相攀谈才是主流,因此热闹都集中在宴席周围不远处,甚少有人会特意往远了走。
她本是因为心中伤感,又不想人前失仪才走到无人处好好调整自己,谁知刚走一会儿,就听见了前头的凉亭里传来熟悉的说话声。
太液池周边繁花盛开,树木丰茂,风景极佳,十分幽静,既是赏景的好地方,也是说话的好地方。
此处偏僻,今日大宴按理说不会有人过来,姜雪漪停步,示意段殷凝和旎春别出声,前头的谈话声愈发清晰的传进了耳朵里。
“主子,您不知道,甘泉宫现在被允黛管得愈发严了,她乌眼鸡似的日日防着奴婢,奴婢实在是没机会凑到贵妃身边。您就看在奴婢曾经做得尚可的份上,今年想法子放奴婢出宫吧!”
“奴婢不求您能如当初说的那般尽数兑现,哪怕能给一半,再不济稍稍给些傍身钱也是好的。甘泉宫如今真的呆不下去了,那些宫女知道允黛厌恶奴婢,提防奴婢,为了不被连累,都离奴婢远远的。她们还暗中使许多绊子,奴婢是吃尽了苦头……”
落霞跪在一旁哭啼道:“还请主子心善,行行好吧。”
刘嫔坐在亭中淡淡觑了她一眼,翡云则站在身边苦口婆心的劝着:“你先前做的不是一直都很好吗?怎么这几日好端端便到这步了。允黛不过有疑心罢了,还能不眨眼睛的盯着你不成?再说了,她再厉害也只是个宫女,又不是贵妃,说什么都不作数的。”
“你就安安分分的回去继续做你该做的差事,主子答应你的一分不少,一定会悉数给你的。”
翡云叹气道:“你啊,办事本是极伶俐的,就是心急了些。今日这么急吼吼的要见主子我还以为你是有什么要紧事,原就是说这些,想得也太不周全了。”
落霞急忙道:“翡云姐姐,不是我想的少,实在是这几日一点空隙都找不到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允黛发觉了什么,还是她抓住了我的把柄,我总觉得连贵妃看我的眼神也不一样了。好像……好像带着恨,透过我在看别人一般!”
她可怜巴巴去摇晃刘嫔的小腿,哭泣道:“贵妃现在整日浑浑噩噩,神志不清,奴婢实在是怕极了,怕贵妃知道奴婢女不安分会一怒之下打死奴婢,求求主子,求求您放奴婢出宫吧,奴婢出宫后一定会整日为您和大公主祈福烧香,保佑您一生顺遂的!”
刘嫔自然不会因为这个就心软,她让落霞留在贵妃身边有大用,岂能因为她一点畏惧就坏事。
谁知她正要开口说话的时候,身后的琼花小径突然急匆匆走过人来:“娘娘您如今亲眼瞧瞧!奴婢就说了这蹄子不安分,今日抓个正着,您就知道最该恨的人是谁,再也不必自己伤心了!”
刘嫔心中一骇,忙睁大了眼睛转身,正看见允黛扶着韶贵妃一步步走过来。
第183章
多日不见贵妃真容, 如今这情形下乍一见人,只觉得她形同枯槁,眼窝深陷, 竟好似恶鬼附身一般, 足足吓了刘嫔一跳。
太液池这边如此偏僻之处,怎么可能有人能轻易摸到这处来?允黛此时搀扶着贵妃过来, 摆明是抓了机会一路跟着落霞来的。
早知允黛忠心,不想一个宫女还有这份魄力带着病中的贵妃过来当面抓包,刘嫔是真不曾想过自己也有被人暗算了的时候。
此情此景下翡云也明白过来了, 顿时蹙眉瞪了落霞一眼, 站在主子身后不说话了。
落霞原本跪在地上,一见允黛扶着贵妃走过来,顿时吓破了胆, 死命摇着刘嫔的衣角哭喊:“主子救救奴婢!奴婢可都是听您的才这么做的啊!”
刘嫔垂眸没好气的看了她一眼, 立刻换了副温和面色,说:“好落霞,你怕什么?我不过是让你没事的时候好好开解安抚贵妃, 何曾让你做过别的?虽说是背着贵妃做的,可到底是我从前和贵妃姐妹一场的情谊,这才让你偷偷去劝,如今就算被贵妃知道了也无妨,你快起来吧。”
说罢, 她挣开落霞的手迎上前笑道:”妹妹, 你身子不好还病着,怎么这会儿吹着风就出来了?”
“你身边的允黛原本是最稳妥不过的人, 今日怎么这样不懂事,竟这样带着你出门。若你身子更弱了, 我定要禀明了陛下和皇后,将她狠狠罚出去,给你换个更贴心的人来。”
允黛冷笑了声,直言道:“将奴婢支开,您恐怕要想法子换个您的人进来吧?没了奴婢在娘娘身边碍事,您想干什么不就更容易了?届时还不知怎么折腾贵妃娘,把她当枪使!”
刘嫔的心事被人戳穿,倏然脸色一变,可碍于贵妃还在跟前,她只能强压下去,做出一副为贵妃好的样子规劝着:“本嫔和贵妃说话,几时轮到你一个婢子插嘴了?贵妃体弱不便管着下人,你更该时刻警醒着些,约束好你们甘泉宫众人的一言一行,知道自己的身份。你如今什么话都挂在嘴边乱说,可见岁数越发反而越毛躁了,贵妃惯着你,纵得你不知天高地厚。”
允黛早看透了刘嫔阴险刻薄的嘴脸,今日既陪着娘娘来对峙就不可能畏惧她,当下嗤了声,冷冷道:“凡事在您嘴里,黑的也是白的,白的也是黑的,这样颠倒黑白的好本事,怪不得教出落霞那样是非不分挑拨离间的东西来。可惜了,您以为这还是几年前,你和娘娘姐妹相称,娘娘对您的话深信不疑的时候吗?”
“况且娘娘是陛下亲封的贵妃,您区区嫔位算个什么?见了娘娘不卑躬屈膝,反而认起姐妹来。”
“落霞是甘泉宫的内侍宫女,这会儿跪在你跟前卑躬屈膝,坐实了被您收买背叛。您都教了落霞什么您心里有数,索□□婢今日就替娘娘将话说明白了。”
她扶着贵妃,一字一句道:“您恨极了淑妃,教落霞在娘娘身边日夜挑唆,无非是抱着借刀杀人,您手不沾血的念头。可我们娘娘固然因为失去了孩子日夜伤心,自责不已,却也不是不分是非之人。现在您的目的已经败露,还请不要在娘娘跟前装什么温柔娴雅了,没得让人恶心。”
“你!”
被一个宫女长篇大论,刘嫔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明显是挂不住了。可她知道,自己让落霞在贵妃身边挑唆,意图让贵妃谋害淑妃的事是瞒不下去了,更清楚自己如今的身份不可同往日而语。允黛固然以下犯上,可她说的就是贵妃要说的,她不过是替主子开口罢了。
好好的一盘棋毁在了落霞和允黛的手上不可谓不可惜,可眼下更要紧的是安抚住贵妃,别让她情绪一激动再把事情闹大了。
尤其是不能让淑妃知道,不然自己的往后的日子会更不好过。
刘嫔脸色变了又变,不过几个呼吸后便硬生生咬牙将情绪忍了回去,再次装出副无辜的样子道:“仅凭猜测便可断定我用心吗?允黛,我念在你是雪妙的陪嫁不与你争辩,可你也该尊重些。”
她一幅心疼的模样转身说:“既然今日是非得找我要个说话,那我便给你个说法,只是你家娘娘身子不好,还是去前头坐着说吧。”
允黛看了眼娘娘,顾惜着她的身子,还是扶着她往前头凉亭里去坐了。等一坐下,刘嫔便坐到了对面去,温声说:“雪妙,我……”
韶贵妃脸色苍白,抬头定定地看着刘嫔,眼底尽是冰冷和恨意:“是你。”
“一直以来都是你。”
刘嫔被她这眼神看得毛骨悚然,却仍然强作镇定道:“妹妹说什么呢?自从你小产,我日夜悬心,生怕你出什么岔子,这才派人在你身边多多替我照顾着,我对你可是一片真心的。”
“你还记不记得咱们以前一起在府上的时候?那时皇后是太子妃,你我并列为侧妃,从前虽不相识却姐妹情深,咱们共事一夫朝夕相对,是何等温馨……”
“姐妹情深?”
韶贵妃盯看着她,眼圈不由得发红起来:“刘紫茵,我是不聪明,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你们的九曲心肠,心机手段。”
“可这么多年,我吃了你这么多亏,上了你这么多当,你还真当我如十几岁那般痴傻,任由你利用个没完吗?”
”你我之间哪有什么一见如故,分明是你故意亲近我、拉拢我与皇后分庭抗礼。你需要我为你冲锋陷阵,可又厌恶我刚来就与你平起平坐,是你觉得我娇纵天真好利用,哄着我为你做了一次又一次的刀子。”
说着说着,她簌簌落下泪来,只觉得头痛,心也痛。
这些天她病得越发厉害,有时候甚至起不来床,可躺在床上养病,却又忍不住想她的孩子,日日哭泣。就这般越哭身子越弱,一哭就头痛,痛起来好似止也止不住似的。
韶贵妃一想起前尘往事就会想起她没了的孩子,这会儿再亲口提起来,更觉得肝肠寸断:“当初丹皇贵妃有孕,宫里不想她生的人多得是,你也就是其中一个吗?可你多聪明,借刀杀人的招数你用了多少次?你知道凭借丹妃的恩宠,一旦滑胎陛下必定大怒,必得找个能为你所用之人。我那时视她为眼中钉,对她的身孕介怀无比,更是屡屡和她发生冲突,你就盯上了我。非但不劝阻,更是添油加醋,煽风点火,甚至把害人的主意推到我跟前,眼睁睁看着我把她推下去。”
“后来事情败露,彼时还是贵人的淑妃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你便径直抽个一干二净,把责任全推到了我一人身上。”
她死死盯着刘嫔,眼底的恨意拼命翻涌:“好姐姐,你可知我当时的心有多痛吗?”
“我视你为亲姐,对你言听计从,无有不依,你说什么我都信,你说什么我都听。可我错了,原来我从一开始就是个傻子。”
“我害死了李翠薇的孩子,她又来害我的孩子,好多人私下说,说这是因果循环,说这是一报还一报啊!说我活该,该我命里没有这个孩子,”韶贵妃越说声音越激动,到最后甚至站了起来,用力抓住了刘嫔的衣领,猩红的眼睛盯着刘嫔,像要把她千刀万剐,“我后悔莫及,日日哭啊哭啊,可我的孩子再也回不来了。我每天都在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那么傻,为什么你一挑拨我就听,为什么就这么愚蠢纵容了自己心中的恶,为什么那么相信你的话,为什么要害她失子,这辈子都怀不了孩子!”
憋在心里的话一口气说出来后,韶贵妃浑身颤抖着,泪水模糊了视线。
病了这么多天,她头一次觉得自己这么有精神,就像是一团火,正在炙热的燃烧。贵妃死死看着眼前模糊的刘嫔,看着她在自己面前惊恐的挣扎,越发觉得只有杀了她才能替自己的孩儿报仇。
她猛然掐住刘嫔的脖子,如同丧失了理智一般,哭喊着:“她从来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她,是你对不起我!”
“娘娘!”
“主子!”
变故发生的太快,就连允黛都想不到娘娘会突然掐住刘嫔的脖子,力气大到她都拉不开。今日带着娘娘过来,本意是为了让娘娘看清刘嫔的真面目,看清究竟谁才是她真正该恨的人,不曾想娘娘的情绪完全不受控,竟当众动起手来。
刘嫔的脸已经涨红起来,浑身不住的挣扎着,翡云吓坏了,死命的在旁边拉,甚至高声喊起人来。
可此处本就荒僻,今日大宴,宫中人手本就不足,四处闲人能调动的早就调动走了,哪儿有人会在这儿四处晃悠。
翡云喊人不成,只得和允黛两人合力去拉贵妃的胳膊,险些把贵妃给拉开。
韶贵妃已经失去理智了,她头痛欲裂,耳边不住的有声音在响,母妃……给我报仇……母妃……给我报仇……母妃!!!
“谁都别拦我……谁都别想拦我!”
韶贵妃的身子被两人拉开一半,她不管不顾地推开允黛便又抓住了刘嫔的衣裳,推搡中将她直接从亭子里推进了太液池。
落霞已经看傻了眼,瘫在地上动也不敢动,翡云趴在栏杆边大喊:“主子!主子!”
她扭头哭喊道:“贵妃杀人了,贵妃杀人了!我要去叫人过来,我要去叫人!”
目睹了全程的姜雪漪淡淡看着前方的凉亭,平静道:“太液池极大,池水又冰冷,掉进去若不及时救起来,恐怕人就没了。”
旎春抚着心口惊惶道:“娘娘,今日重阳大宴,贵妃却公然在宫里杀人,奴婢可要去叫人过来?”
姜雪漪神色冷冷淡淡的,反而转身往大宴的方向走:“今日大宴事多,等会儿叫周围值守的侍卫们都警醒些,好好守在陛下身边,不得松散。”
“那边出了什么事,咱们不知道,也不会有人知道。”
第184章
“娘娘!”
允黛眼睁睁看着自家娘娘把刘嫔推入水中却无力阻止, 直愣愣站在原地,眼看是吓傻了。
她知道娘娘状态不好,可怎么也想不到娘娘会当众杀人, 情绪激动下竟对刘嫔动起手来。如今已经入秋了, 太液池的水又凉又深,刘嫔从这儿掉进去多久才能捞的上来?就算捞上来, 恐怕也没命活了!
偏偏今日还是重阳,陛下等人就在不远处君臣同乐,共度佳节, 若是……若是被人知道娘娘推了刘嫔入水, 朝野震惊,娘娘必然要被陛下责罚。
可娘娘的身子差成这样,陛下若再惩处, 她怎么承受得住呢?这不是要娘娘的命吗!
允黛扶着贵妃在一侧站着, 翡云哭哭啼啼连连喊着救命,落霞也吓得捂着嘴瘫在地上不动,场面一下子变得失控起来。
就在这时, 原本死死盯着湖水的贵妃喘着粗气,不过几个呼吸,人便直挺挺倒了下去。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娘娘!”允黛抱着贵妃的身子不住的摇晃,哭泣道:“快来人啊!贵妃晕倒了!快来人!”
瞬息之间局势大变,两位嫔妃一落水一昏迷, 都是凶险万分。
在宫里生活这么多年, 她们哪儿见过这样的事?可即便如此凶险,周遭却怎么呼唤都叫不来人, 宫宴人手紧巴,翡云和允黛没办法, 为了自家主子只能赶紧跑到重阳宴上去叫人。
重阳宴刚刚开始,陛下才说完话,和臣子嫔妃们共饮完毕,正是宫廷乐师和舞姬表演助兴的时候。林威从外头急匆匆赶过来,将外头的情况转达给陛下,沈璋寒一听果然立刻皱起眉头来。
若是不起眼的小嫔妃自然不必放在心上,只让去救起再让太医医治即可,可出事的居然是贵妃和刘嫔。
一个功臣之女,一个大公主生母,怎么会闹到如此地步?
贵妃身子弱多日不曾出门,今日宴席也是告了假的,他早就让太医署好好照顾,务必把贵妃的身子调理好,今天好端端出门做什么。
再说喻将军的身子还未好全不能入宫赴宴,他未表重视,晨起还派人出宫送赏,这才不过半日贵妃和刘嫔就闹出此等事端,还不知宫外要传出什么闲话来。
沈璋寒沉声道:“可派太医和宫人去救了?”
林威忙躬身说:“事态紧急,奴才一听到消息立刻就派人去办了,只是这会儿情况不明,具体还不知道。”
皇后在一侧听到消息,也蹙了眉头:“陛下,今日本是好日子,不想后宫闹出这样的事来,都是臣妾管理后宫不当。只是眼下大宴才刚开始,不如就让臣妾去处理此事吧?”
沈璋寒淡淡道:”后宫嫔妃众多,起口舌是非是难免的事,皇后不必介怀。只是今日终究是大宴,群臣家眷众多,朕必得在此处坐镇。但为表对贵妃和刘嫔的重视,还得皇后和淑妃一道去看看,别再生出旁的事端才好。”
皇后起身道:“是,臣妾明白,臣妾一定会处理好此事的。”
消息传到姜雪漪耳朵里的时候,她佯作惊讶,然后忙在段殷凝的搀扶下起身走了出去。
等从侧门走出,皇后等人已经在玉阶下的空地候着了,她迎着瑟瑟秋风快步走下台阶,一步步将身后大宴内的宫乐和热闹都落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