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十鎏
“这样的秘辛我哪里能打听出来,你不是不知道,那些人嘴可严着……”
“咳!”
许教习重咳一声,吓直了交头接耳的几人背脊,诸人看天看地,四散去忙活。
虞兰时眼观鼻鼻观心,坐在案后理书录。
许教习坐下在对面饮茶,当是繁杂事务里的短暂歇脚,不忘点一点新学生,“做学问,首要心专,旁的有的没的少去搭理。”
新科三甲都是头一届,亘古未有,自幼所学又不同于皇嗣教习,可以说是差得十万八千里。而久贫乍富,既是大机遇,也是大陷阱。
许教习远则为年幼皇子皇女开蒙授学,近则侍在帝王侧解读经史疑义。如今头次来教这些初涉朝野的莽撞学生,许教习是方方面面都要警惕一些,唯恐他们乱花迷人眼,走了岔径。
虞兰时应是。
许教习看他乖巧,暗自点头,说起,“祭祀随行一事,翰林院名额下来,大学士有意让你一同前去,多学些东西。”
虞兰时悬笔一定,“何时出发?”
“后日卯时。”许教习说,“宫里乱事频发,几年来没个安生时候,凡事都需提防。定栾王领重兵已先去祭台盘查,那边查无遗漏,便到这边动身。”
虞兰时问,“王爷何时去的?”
“约莫是今早辰时罢。”许教习抬眼看去窗外,乱雨葱茏,“定栾王还未离宫时,朝上朝下已是躁起来,刚好给了有心人把柄收拾。方才本官从前头来又见着几人被拖下去,势单力薄的奴才能捣什么鬼,还不是背后的人物在遮天。这一桩一桩的,把满华台搅得乌烟瘴气。”
转头看虞兰时,半是提醒半是告诫,“欲盖弥彰,反起祸端。本官说这些给你知道,你可辨别利害,知晓利害,只一点,别去惹祸上身。”
“是。”
禀禄连过几道宫墙,远离身后雨声盖不住的哀嚎惨叫,回到司礼监中。
拜入膝下的小太监掐着点备好了热水浴桶,将洗漱用具一应备在桌盘上,无声退下合门守门。
混合血水雨水的蓝灰花衣脱下,禀禄浸在桶里洗干净自己身上,尤其是血太多渗到皮肤的地方,搓得通红,把令人作呕的腥锈味统统洗去。
禀禄穿起新衣,将外袍领扣扣紧在喉口,唤人进来收拾。底下人快速而轻声地收拾干净,禀禄手指一瓶瓶划过摆了满桌的瓶瓶罐罐,仔细挑选。
这些都是摄政王近年来搜罗给掌事养手的,价值百金不止,前年有个不长眼的失手打碎一瓶,当下被敲断脊骨扔去乱葬岗。掌事的在吃穿上随意,唯独这事极其讲究。都是底下人心知的忌讳,一两次下来,再没有谁敢去触霉头。
这几日犯事的人下场惨烈,狱房塞满连夜不绝的惨叫声,全拜面前人所赐。众人大气不敢出,收拾好了便乖乖立在旁边听吩咐,等掌事的一层层往手上抹好霜膏。
桌上立着面昏黄的铜镜,禀禄往里头看一眼,看见镜中男子不讨喜的一对冷目。
他提了提唇角,只在脸上皱起滑稽丑陋的沟壑。
铜镜被挥袖扫下跌碎,众人迎声而跪,听掌事冷声下令不可再拿镜子进来。镜子里的丑陋面容碎得看不见,却刻画在禀禄脸上,随他一步步穿门过廊,来到钩戈殿。
凤丹堇方从议事殿下来,文官谏臣的争吵言犹在耳,宫娥立在榻旁替她揉额穴。
禀禄拨帘走进,凤丹堇伏在榻上看见,召他过去。
宫娥退下,禀禄替了位置,外头无休止的风潮浸在他衣裳袖里,手指也不如女子柔软可人,刚贴上去,凉得凤丹堇一颤。
禀禄察觉,连忙告罪,伸手去炭炉热烟上煨热。
凤丹堇看着,抬手揉过他粗硬指腹,轻声埋怨,“怎么还是没养好。”
“奴才有罪。”
拔下凤丹堇鬓边招摇璀璨的钗环,听她舒服喟叹,禀禄手上熟练揉按穴道,在无人处低眸注视她眼上浓黑轻扇的长睫。
忽听她问:“你身上什么味道?”
禀禄呼吸一紧。
是审犯喷上他前襟的血,还是走过栏杆蹭到的泥污,是哪里没有洗干净,禀禄心慌意乱。
来不及阻止,凤丹堇捉起他的手腕,柔软的唇鼻埋进去。
“好像是桂花香。”
第124章 寒食祭(六)
是她赐下的霜膏,抹在他手上的香气。
凤丹堇秀挺的鼻尖,缓缓蹭过他手腕皮肤,猫儿一样嗅闻上面残余的香气。
禀禄往回抽手,“殿下,脏。”
凤丹堇眼尾扫他,“你嫌弃本宫?”
“是奴才脏。”明知她是故意曲解,禀禄忙不迭解释,“奴才刚刚审讯完犯人,不敢唐突殿下。”
凤丹堇放下他的手,问:“审讯出什么?”
“对方藏得深。”禀禄一一禀道,“都是些中间过了好几手的传话,线索暂且断在一名侍御史上。”
“区区六品官,就敢派人往父皇面前递话,哪里来的本事,又是一个冤死鬼。”凤丹堇冷下声,“究竟是谁在只手遮天,我们都清楚,但死无对证,便没有他的把柄。”
“奴才定会为殿下寻到证据。”
凤丹堇慢声应了,额头被人轻按着缓解疲乏,她阖目。
“另外,”禀禄斟酌着低声,“刑部新任主事的陈州蔺知方,似乎颇为尽职尽责,揽去不少陈年旧案翻看。”
他话里有话,凤丹堇侧头问询,“哦?”
“大司徒遣人寻上了他。”
“怎么,这么一只不驯的马儿,还要他人来做伯乐不成。”
凤丹堇抬一抬指,禀禄收回手,将摘下的钗环重新簪回她鬓间。
凤翎珠翠、金镶玉饰,沉甸甸地一只一只抓上繁复的发髻,将镜中人点缀得雍容华贵,高不可攀。
凤丹堇揽镜左右自照,不允许有一分一毫差错,“刑部兵部皆奉大司马为上,近来更对定栾王言听计从,铁打的笼子将将安进一个蔺知方,就被人盯上。大司徒想要如何?冤死在他手下的岂止百十,他又想为他手下的哪条冤魂翻案?”
禀禄替她扶正鬓钗,手指停在流苏尾,与镜中人对视,“两年前夏猎,中拓侯带兵逼宫一案。”
祭坛在华台宫以南,王侯出架车马冗长,卯时出发,浩浩荡荡地行上一个时辰才到达。祭祀为期三天,摄政王此番代帝王出行,到达后便往斋戒宫进行斋戒。
祭坛虽为一年几期的祭祀所用,但亭台楼阁一应重工,与供百官休憩落脚的院舍如出一辙。如翰林编修等品级官员,连祭坛台阶都跨不上去,只远远地停在祭台涉地边缘,等第三日的祭祀大典开始。
虞兰时与卢洗被许教习带着往四处见人,忙忙碌碌地转到天快黑,掌院大学士遣人来叫,一行人又赶往祭坛。
许教习与大学士商讨要事,转而看旁边立着的二人,“你们两个头次来到祭坛,现下无甚大事,也无需拘着,自去外头走走瞧瞧。只一项,不要往祭台处去。”
虞兰时与卢洗告退,走出门外,灰霭霭的天,远处高台上黄旗招摇,逐渐被夜翳覆盖颜色。
忙碌一天,此处又多禁忌,巡逻的兵士踢着膝甲声远远近近,二人都没什么闲心观景,循着点起华灯的长廊往回走。
卢洗望望庭下,“这时节雨太多了。”
淅淅沥沥的雨水糊得门瓦潮湿,粘着衣领发丝,透不过气。间或死气沉沉的高墙下破开处月洞,泼下一匹雨帘。
虞兰时停下脚步,隔几重花树看那匹嘈杂的雨帘。
卢洗低头拂去肩头水珠的当口,虞兰时掉头往回走,一言不发。
卢洗满头雾水,转身叫住他,“你的玉佩又掉了?”
鹿园里丢的那枚玉佩换了根绳子挂在虞兰时束封上,随他步伐上下甩动,身后卢洗还在问,“兰时兄,你最近颇多神思不属的时候,可是遇着了什么事情?”
人已走远。
如愿登榜做官,从容进出华台宫,在俗世目光中,洛临城满身铜臭的虞家公子已然一步登天,光耀门楣。
唯独虞兰时觉得茫然。
四处巡逻人影憧憧,飞雨谢花。方才大学士无意间提起,说定栾王遣退了侍从下属,在一处亭中观雨饮茶。
虞兰时辨不太清方向,只闷头往开阔地走,檐角的雨洒了几泼往他身上浇,行过好几处门廊,一抬头,瞥见湖边小亭,亭中人独坐。
临湖而设的小亭,四面垂席,亭檐伸得广,把外头的风雨尽挡了。
亭中人一袭王侯重衣干燥清爽,拉住亭外人时沾湿了衣袖。
将人扯入亭中,今安虚空抚一抚沾上他面颈的湿发。
“虞卿为何如此狼狈?”
虞兰时淋了一身,雨水顺着散下的发缕、袍裾滴落,在脚边堆出一圈湿痕。相似的雨夜,将他困在前夜的雷声,困在前夜那间有第三者入侵的静室。
亭中灯火零落几盏,面前人置身事外,看他挣扎。
“虞卿。”虞兰时轻声问,“这名称到底与王爷座下来来往往的许多人有何区别?”
“没有什么区别。”
今安踱回案前,提起热炉上的小壶,向新杯里倒水,“你想有什么区别?”
“你说不会戏耍我。”
“虞卿是站在什么位置上向本王诘问?”
亭外雨声围城,亭内清火腾雾,虞兰时站在两重天里,寸步不让地要争些什么,不知道要争些什么。
今安回身递来一杯热茶,“寒气重,暖一暖身。”
这句话漏出的温柔、连同杯中茶雾扑上虞兰时的脸,他眼睫一颤。
递茶的人手指往下,轻轻拨过他肩头散下的发,“前夜六殿下问本王想要什么,他说他可为本王赴汤蹈火。虞兰时,你能给本王什么?”
雨水淋湿了他的大半发衣,衣冠不整来形容都是客气,潮气使他的发越乌、唇越红,红过那夜抹上他唇角的朱砂。
虞兰时的视线跟随她的手指,往下,定在她前襟攀蟒熠熠的金线上,“臣下没有什么可以给王爷。”
今安撩睫凝视他,“为什么?”
虞兰时任由她望,眼睑低垂,不看她,“金钱、权势、地位,王爷拥有的世人皆不可企及,臣下有的只是微不足道,不配入眼。”
“你倒是学会了恭维。”今安语声冷淡,手指弓起叩上他胸膛,合着里头的心跳声轻敲,像是辨玉石一般辨一辨真假,问他,“从前的虞兰时给本王的东西呢,都去哪里了?”
今安发顶在虞兰时垂目可望间,绸红的带子半束着柔软的发,鲜亮地遮遮掩掩着无情的灵魂。心口被一下一下轻叩,隔着衣衫,触感温度接近于无,却把虞兰时胸腔敲痛。
虞兰时喉头艰涩,“被王爷丢了,不是吗?”
今安面色不变,理所当然地说:“是丢了,然后呢,去了哪里?”
“王爷还要吗?”
这一声宛若叹息,今安动作一定,打量他片刻,说:“虞卿,本王问你的东西,你得先有,才有资格来与本王讨价还价。”
虞兰时听到什么要紧的字眼,猝然抬眸,眸光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