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十鎏
“我苦苦哀求所有人救我母亲,求不得。我又求父皇不要把我送到夷狄为质,求不得。我杀了严绍,下一个就是你。在应该杀你却杀不了的时候,我意识到我的弱点,我重返皇庭谋其他,我将所有献上,求你看我一眼,到今时今日,仍然是求不得。”
镰月匿去乌云后,桌上油灯烧到油尽灯枯,薄薄火光照着桌前三尺,凤应歌满身乌金垮塌,脊背佝偻细语不停。
而三尺外,没有一点光源照去的无尽荒野黑暗里,不计其数的箭簇从头到尾满弦指向聚光处。
长剑出鞘,锵一声恍然要划破混沌天地,剑身雪亮嗡鸣不止,今安说:“不要再把自己伪装成羔羊了,凤应歌,你是屠夫。”
“对,我是屠夫,我要做屠夫。”凤应歌直起身,仰头见山巅,“所以我不再求。”
长剑瞬息而至,避不开。
凤应歌抬手,剑尖顷刻洞穿他的掌骨,毫无滞涩刺进胸膛——
滴答、滴答。
鲜血成溪成河从他掌心淌下,剑尖已经破开他胸膛血肉。凤应歌瞳孔倒映今安身影,她身后无数箭簇逼近,铺天盖地。
“今安,我们做永世的敌人罢。”
就是这刹那的呼吸间,千百乌箭疾射而来,撕开了今安长剑即将刺进凤应歌心脏的毫厘间隙。
第158章 見天光(十一)
“两万兵,跋山涉水,中间过城门通关隘,途经数座城池竟无一人回禀朝中。可知这些人早已沆瀣一气,有多想把父皇从位置上扒下来,自己坐上去。”凤丹堇道,“父皇可要亲眼看一看?”
内监听命推开宫殿大门。
殿门一开,犹如水面破。
被隔绝于水面之上、隐隐约约的雷鸣鼓击声,霎时随狂风涌进,充斥大殿。
字面上的两万兵说来轻易,可当有一日他们骑马披甲,举起火把拟作四野燎原,就站在一里之距的薄薄墙外。
磅礴风声灌入耳鼻,朔和帝紧紧抓住座下扶手,像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心头只剩四个大字。
亡国之君。
历经数代君主、恢弘无双的华台宫倏忽如一片金箔支起,不堪一击,垮塌的梁柱将与最后的帝王一同被践踏为齑粉。
所见所感将朔和帝迫得窒息,他不敢再直面,仓皇低头。他俨然被伤病药毒浸得发白面枯,风烛残年,命不久矣,满心恨意在此刻忽然转为庆幸。
或许他能死在国破家亡之前,死在万箭穿心之前——
凤丹堇替朔和帝戴上冠冕,温声安抚道:“父皇不必担忧。叛军为这一日磨刀多年,刀很利,顷刻可叫人头落地。不会很痛,也不会痛很久。”
被寒风吹得抖如筛糠,朔和帝语不成句:“亡了大朔……对你究竟有何好处,你有何颜面下去见开朝先圣——”
“这些话父皇该问自己。”凤丹堇道,“父皇是一国之君,开朝先圣的诘问,父皇可有想好如何回答?”
“你、你——”朔和帝骂无可骂,瘫在座上。
凤丹堇替朔和帝捋正冠冕前遮面的垂旒,轻声道:“今夜我若败,我便以死谢罪,成全大朔朝早该覆灭的结局。我若胜——”
“江山社稷,万民祸福,父皇担不起,儿臣担了。”
华台宫据地五百亩,矗立王都城最中央。在平时御马从东华门至西华门,尚且需要一柱香时间。今夜,却是数万人的战场。
眼前的金堆玉砌,不过是明日的断壁残垣。
燕故一手持乌扇抚过朱门漆缝,抚过月窗镂刻,边摸边叹气:“后面修葺这么一座宫殿,不知道要流出去多少白花花的银子。”
看他一副忧国忧民神色,付书玉只得宽慰道:“大人不如多关心关心自己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燕故一甩袖怒道:“我就知道,你是哄骗我来给你家主子卖命的。”
付书玉递茶:“大人先喝口茶润润喉。”
燕故一欣然接过:“好的。”
饮一口茶的余光里,有人自角门进来,是阿沅。
阿沅一身轻甲步入中庭,向凤丹堇行礼,禀明战况:“叛军兵分三路包围华台宫,仗着人多势众在宫门外叫嚣,是生了轻敌自大的心思。但东南北三处宫门撑不了多久,卑职已在华台中各处宫墙屋檐布下兵防。宫道窄,大军不能贸然突进,设滚油箭矢,可拖延他们直入内廷的脚步。”
凤丹堇问:“加上方才收进的连州兵,统共有多少人手?”
“连同各府衙散兵,统共九千八百人。”
“可能与叛军一战?”
“不能。”阿沅眼也不眨,“殿下不欲伤及无辜,严禁在城中开战,只设路障。城门破后叛军如入无人之境,片甲无损,兵力强盛,我方难以与之一战。卑职已发信往王都城周边卫戍部队请援,离得最近的有数百里距离,援兵可在日出后抵达。”
“日出?”凤丹堇仰头看天色。
叛军黄昏攻城,到现在不过将近一个半时辰,今夜子时尚未到,明早日出更是遥不可及。
“宫墙里打仗卑职也是第一遭,卑职当尽全力。”阿沅实事求是地道,“为保安全,后妃皇嗣已护往鹿园暂避,殿下可要——”
凤丹堇断然道:“主帅岂可弃帐而逃?本宫要在此坐镇,看我朝勇士大败叛军。”
“是。”阿沅一下抱拳,真心实意许多,“卑职奉定栾王之命,自当与殿下、与华台宫同进退。”
旁观这一幕,付书玉忍不住赞道:“果然还是阿沅姑娘可靠。”
燕故一看她一眼,对方回以微笑。
燕故一不恼,扇子摇得满是怅然:“王府人手悉数给到宫里,王爷当真是没给自己留下后路。”
遥望殿宇长道至路尽头,一声巨响似天裂。
东华门,破。
华台宫陷入重围。
今安陷入重围。
流矢箭雨之下,凤应歌在重重掩护中离去。
叹出最后一缕青烟的油灯跌落地上,被纷沓涌上的一双双足履碾碎。
刀锋成为黑夜的唯一光源。
一批又一批黑衣人前赴后继,刀光剑影淹没今安视线。今安挥剑就杀,撕开喉咙的血液泼上衣襟袖口。红衣拭血越来越艳,人群中挪移穿过即收割数条人命。不到一刻,今安身周一丈堆满尸体,沿长剑流下的血淌得没有尽头。
人太多了。
他们杀不死今安,却能以人海战术拖慢她的脚步。
凤应歌打马而去的背影早已消失在茫茫夜幕中,他去召集三万大军往城内开战,日出破晓前,王都城将在铁骑下被夷为平地。
乌泱泱的蒙面黑衣填满旷野,如同这永夜吞噬日月,再不复光明。
今安领着寥寥数个护卫一路往前,越杀越急,仍被累起的尸首、滑腻的腥血绊住。
杀!杀!杀!
忽然,一声马嘶。
在只闻兵戈血肉相搏的旷野中,犹如惊雷。
今安回眸。
蹄铁骤如雨,一行马骑自远处山翳下疾速奔来,百人之数,披甲携刃,横冲直撞进交战的人群中。
无人料及,战局忽变。
当先一匹黑马最是悍不畏死,一连踢翻数人,甚至御马人的技术堪称拙劣,直直向着今安迎面撞来。
今安不闪不避,马背上人影逆光衣袂翩跹,看不清面目。
眼看那马蹄扬起就要踢向她的胸腔,近在咫尺,今安一把擒住马首嚼子连接处的缰绳,蹬地数步翻身而起,从侧面跃上马背。
马是匹好马,一日千里,惨就惨在遇上个御马人胆大手拙,硬拽着它往刀剑无眼处跑。亏得马儿自己惜命,用强健有力的前后蹄硬生生踹出一条生路。
今安一上马背,当即从身后人手中接过缰绳,马腹一夹一叱,黑马犹如离弦之箭疾驰而出。黑马在长剑护持下无可匹敌,一纵十数丈开外,被马群冲散的黑衣人再要围攻只是徒然,眼睁睁见功亏一篑,有人当机立断搭箭引弓。
黑马瞄入射程内。
战场上一息定生死,千锤百炼,今安对于死亡的嗅觉每每令她自己都毛骨悚然。
风嚎袭面,今安手上缰绳一放,身后人立刻接手御马。今安从马鞍武器袋中抽弓拔箭,行云流水,于蜂拥近来的憧憧黑影间箭指暗处。
刀光交错晃过眼帘,为她开路。
眼及成靶,今安满弓张弦即发,瞬息间朝左侧十丈开外连射两箭。一箭击飞射来的冷箭,一箭钉进射箭人的额心。
倒地的黑衣人额心箭杆尾羽犹在震颤,一步之差,其余人再要引弓,已然射程不及。
黑马甩开一切围杀,冲破山翳。
——
夜色景物连成残影,期间不时有脱困的护卫禁军追上听令,今安将他们指回华台宫支援。而她驱马往反方向飞驰近五里,直至一处岔口。
今安勒停马缰。转头问后面人:“没受伤罢?”
对方一言不发。
“虞兰时?”
“你的虞兰时已经气死了。”
听这语气该是没毛病,今安没费神再管他,下马探路。
岔口路分三条,今安只见凤应歌往东边去,可惜没有千里眼,看不到是走了哪条路。蹲下辨别马蹄痕迹朝向,排除一条,剩下二选一。
有人跟在她身边亦步亦趋,绕前绕后。
有些烦人,今安问:“怎么?”
对方正转到面前,上下打量的目光一下定去她左上臂,道:“果然受伤了。”
两寸长的破口,皮肉翻卷,血还在流,虞兰时手指轻得不能再轻地碰,今安才觉出疼痛。
该是不小心被划到的,那么多的刀剑指着,不被扎成刺猬都算好运,何况小小伤口,今安毫不在意地说:“没事,值了。”
今安继续执着探路,期间虞兰时翻找身上干净帕子,又撕了里衣袖子,终于凑齐包扎她伤口的布料。
今安一面伸手臂给他包扎,一面嫌他矫情:“何必呢,伤药都没有,包扎了也白——”
话说半句,今安看虞兰时从怀里掏出个青色小瓶,瓶口拨开,一股药味。
虞兰时不咸不淡地看她一眼,道:“我带了。”
今安哑口无言:“了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