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十鎏
“哟,怎么来了?”
那李顺见面先带三分笑,“正好有差事忙活。”
烟娘埋头在账本里,见金阿三过来搭手也乐得清闲。
李顺说:“我们府上明日要摆酒宴呐,管家特意让我来烟波楼里定酒。”
金阿三恍然:“上次说你现在是在阑井街虞家府上当差罢。”
“可不是。”李顺有个舅舅在虞府上当管事,最近府里缺人,就把他捞了进去。也亏得他会来事也能干,做了几个月就在掌事管家手底下得了这次摆宴酒的肥差。
金阿三有些纳闷道:“不对呀,那虞家老爷不是自己珍藏了几个大酒窖子的好酒吗,说是天南地北收罗来的,从来不肯来外面采买酒酿的,怎么这回……”
这个问题正说到点子上,那李顺也是个好唠的:“这事说给你听也无妨。你可记得前几日里我们城里的那位大人物剿了一窝贼人的事……”
近日来风靡街头巷尾的大人物还有谁,刚刚还出现在说书先生的话本里咧。金阿三接了李顺使来的眼色,忙忙点头。
“三日后宴请的可不就是这位大人物,听说这位在头几天进城的接风宴上,可是对你家烟波楼里抬去的美酒赞不绝口呢。我们管家一听到有这事,忙忙就让我快点过来定酒,生怕哪处不妥帖扰了贵客的兴致。”
说到这里,李顺想起什么,转头去看案后,“当时烟掌柜也在接风宴上,对罢。”
烟娘手头翻的账本停在那一页,像是忘了翻,闻言抬头看来。她今日只简单描眉和上了一点浅红胭脂,往日做艳妆的芙蓉面上显出尤其不同的清雅来。她问:“酒什么时候要?”
“就这两日,总不好误了宴会的时辰。”李顺说。
话头断掉,旁边金阿三才觉出味来:“是呀,当时贼人劫船的时候,那虞公子不就是在船上嘛,那天早上我还和掌柜的说起这事,说怕是凶多吉……”说着打了下自己嘴巴子,“看我这不着边的。幸得吉人自有天相,后面当天傍晚不就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嘛。”
“是啊是啊,幸得贵人相救,那可是天大的大恩情。老爷夫人此番特地设宴,就是要好好感谢贵客。”李顺说到这里,不由得踟蹰,“就是、就是……”
金阿三一看有内情,八卦心点燃,顺着接:“怎么?”
李顺又朝他使了个眼色,金阿三忙忙附耳过去,听他悄声说道:“怕的是经历了此番劫难,即使被人救下来,我家公子怕也是不好咯。”
金阿三大吃一惊:“莫不是……”
“可不就是。”
这话说了相当于没说,金阿三急得连连问,“那是怎样?”
但是各府有各府的规矩,尤其越是门庭高贵的对底下人管束得越是严格。即便李顺向来惯会碎嘴,也不敢冒着被人赶出府丢掉肥差的风险再多说什么。任凭金阿三几次追问,李顺定好酒数便急忙告辞回府复命,空留下教人抓耳挠腮的悬念。
金阿三在后面叹了声晦气:“怎么今天的人说话都只说半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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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逢月庭(一)
又是一日黄昏时。
逢月庭中,竹声潇潇,落英扶风。
沿竹道一路往里走,拂开垂落挡门的锦帘入内,余光皆是金玉华贵色,暖炉烟与檀香罩上周身。
一向平整铺毯的地上有些扎眼,低眼一看,几刻前仍挂锦绣袍服上佩戴的玉坠,在地上摔成了几滩,淋漓破碎刺着光。
名柏生怕踩到,小心翼翼避过,他手上捧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酸而重的味道未近前便教人闻之退避三舍。他走到隔屏旁,把药碗递给捧腮发愣的辛木,向窗边使眼色。
辛木转头一瞧,一下就鼓起了腮帮子。
他们那不省心的公子又跑去窗边吹风了。
自从船上下来,公子的毛病好似愈发治不好了。说伤势严重,其实都是些皮外伤,脖子上的淤痕看着吓人褪得也快,鞭伤和胸前那一大片淤青是难看些,好在处理及时得当,好好将养,不日便可以痊愈。
偏偏,就是这些静养十天半月就能好上七八成的伤,养到现在反而愈加严重。夫人过来盯了好几回,公子回回都说好,转头便忘个干净,不是药晾着忘喝误了时辰,就是去动笔动琴裂了伤口。
底下人是劝也劝不动,管也不敢管。只能像从前一样回回垂头搭眼地去请夫人来,次数多了便显得办事不力,于是乎近日逢月庭的下人调动尤其频繁。
至今公子身边伺候的,勉强留了自小一起长大的名柏名仟二人,和个只有腰高的小娃娃辛木。
辛木年纪小懵懵然,再大个两年就能懂得底下伺候的人时常说的“公子原是来凡间修仙,大抵不日就要回天上去了”,这句话里到底饱含多少心酸无奈。
小娃娃踮脚把药碗小心放上桌子,转头去抱了糖罐来问他:“公子是喝药前吃糖,还是先喝药再吃糖?”
嬷嬷嘱咐说的,要问公子怎么喝药,不能问要不要喝药,因为他一定说不喝。
窗边人头也不抬,说:“晚点再吃。”
辛木:……
跟嬷嬷说的一点都不一样,上次使这招明明还很好用来着。没法子,只能抱着糖罐在他旁边挤挤挨挨撒泼耍赖,让他快些记得喝药。
整个逢月庭中只有辛木这个小娃娃敢这样做,大不了被赏几碗苦汁水。
自小伺候的名柏名仟二人是打死也不敢放肆。一人拿笤帚撮子清掉地上的碎玉,一人整理好宴上的衣裳束冠配饰,一一将软罗挑上熏笼,悄声做完这些,垂首立在两旁等主子下吩咐。
窗边的摇椅摇摇晃晃地吊人心弦,上面坐着的人,不披大氅不捧手炉,在这秋风瑟瑟的时节,只着一身单薄衣袍,束发的飘带勾绕长墨发落在肩肘上。
他指间反复捻着一枚小小的东西,细看,不过是平常扣腰带的银扣子。那点银光在稠黄色的日晖中熠熠亮着,沉在墨池般的眼眸中。
外面传得命不久矣的虞兰时,面色较之前苍白了些,拿笔的手指跟要碎掉的琉璃一般。即便病得这样,也不将眼风往那冒热烟的药碗撩去一下。
许是小时候无论醒着梦着,身上周遭都是没顶般浸着药味,浸透了心肺,长大些,他便尤其厌恶。
喝不喝药都是这样,喝了药不会强健到哪里去,不喝药也不会死。既如此,又何必往口中倒那些酸臭难忍的苦汁。
于是在摸到些旁人所能容忍的自由后,他开始凭着性子放肆。然后发现,身边人给予他的自由,似乎并没有设限。得知这些,有些恍然,有些无奈。
幸而他不贪心,生在钟鸣鼎食之家,除了天下至高至尊那些权力,其余世间一切于口腹于眼鼻于一切感官的锦上添花享乐之物,他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身处青云上,所看皆尘埃。
一如他腰上佩挂过许多价值连城的玉坠,往往被毁于他百无聊赖之际扔来听个声响好听。
喜恶本就不用编造什么理由,哪怕旁人看来实在荒谬。
莫说这些原来就厌恶极的苦药,每每喝上一回,都要让满室各处点上浓浓的香料驱散。
桂花香、松青香、好似胭脂腻人的未名香,近来是檀香。隔些日子换一种,檀香用了一段时日,本来要换,船上一遭回来后,他却丢不掉了。
此时室中满是檀香,香线烧得半立半折下一段青灰,灼烧的那一点在风过时陡然粲成猩红,青灰落在他袖边的香台上。
指间的银光终是渐渐湮灭在暗下的天色中。
虞兰时抬眼望向窗外。
天边残阳渐渐落下四方檐角,好似平常,却不同以往。
宴席待开,定栾王车架将至,全府俯首以待,饶是辛木不懂,在这种氛围下也不免感染了几分紧张,吃空了糖罐。
连往日吵闹不休的野猫庭雀都静声了。
门外的柱影越发倾斜,直至将将淹没在暮色中之际,被挂起的红灯笼挪上门格。
——
一声鸣锣,响彻压至洛临城郭的乌金天幕,由远及近,如惊雷乍沸在喧嚣夜坊,听者无不回头,循着座座悬灯楼台,望去霎时声色俱寂的那端。
只见两列快骑执旗开道,护着一架由四匹高头骏马驱拉的富贵车轿纵行,清平阔街中央,顷刻即至眼前。
马蹄声恍如一场随雷而至的骤雨,落至人间倏忽来去,又一声鸣锣下,余声未散,车架已去到了长街尽头。
虞府门前,虞之侃携着夫人陆氏接迎宾客,眼看开宴时辰将至,正主久久不到。正此时,忽听鸣锣声声近,转瞬,骏马带轿闯入视线。
枣红车架,嵌金,悬佩,前有佩鞍环缨的四匹高头骏马,左右是长列穿甲持剑的护旗。触目所见声势威赫至极,教虞府门前满地慌忙退让的权贵车架尽皆失色。
车轿行至眼前,马夫长吁一声,挥鞭止轿,骏马扬蹄,重重踩落,轰然停了这场雷忽雨骤。
这一下,虞府门前见者退避,纷纷行礼。
轿里人掀帘——赤色大袖的衣料颜色过重,称得扶帘的几根手指纤长俊秀,而后帘布抬起,于堂皇明火中露出半副下颌与红唇:“本王来迟了。”
——
鸣锣声越过朱门大墙重重回廊,乘风湮进潇潇作响的竹林中。
今夜是答谢救命恩人的夜宴。
新任靳州的掌权者,应邀拨冗前来。
刚刚名仟又收到管家派人来传的第三回 话,说是贵客将到,老爷念及公子伤重不便随席,只需在开宴时出面答谢贵客恩情,以示敬意即可。
这已是省之又省的步骤。
名仟回屋递话,名柏正往公子那截缠着纱布的脖子系白色缎带,好将不便见客的伤处遮住。虞兰时半抬着脸,目光从下撇的眼睑隙处向门边看来,又清又冷。
他听完嗯了一声,抬手从案上的托盘中挑取了一块和田玉佩。玉佩色温润剔透,只一角淬点着不规则的红。
公子以往最好洁净无瑕的羊脂玉,近来却偏爱掺红的杂色玉。
好像是从船上回来之后开始的。
名仟将这点子稀松疑惑按下,上前接过玉佩结进公子腰带,压下袍裾,边将听回的消息说出:“定栾王好大架势,四马拉轿,亲兵开路,到开宴时辰才将将到了府门前。”
见公子面色毫无波动,他继续道:“听说正与老爷相谈甚欢,还说了句公子风姿极佳,江上一面难忘。”
虞兰时正抚上被几层布料闷紧的脖颈,听到一面难忘四字,不以为意:“靳州新任,总得拉拢一些助力。”
素未谋面,哪来一面难忘之说,不过是些应付的场面话。
洛临城中或驻扎或路过的兵马数不胜数,向虞之侃递来的结交信更是不计其数。看得多了,总知一二分其中要害。
但这位定栾王怕是想岔了,父亲从来取中庸之道。今夜宴席后,即是点头之交。
他伸手拿起摆在窗边的那碗药,剩一丝余烟的黑稠液体尽数倾倒进盂瓶里。
辛木方才已被嬷嬷带下去哄睡,名柏名仟见状垂首默然。
虞兰时搁下碗,心道,什么凭空捏造出的救命恩人,他不认。
步出逢月庭,长廊悬灯环绕几折院落亭阁,蛇行蜿蜒去。
内庭所过一片沉静,只有来往仆从奔忙的脚步声。远处,府门前的鼎沸人声穿过数道门墙闷闷作响,敲上耳际。
恍若万顷雷霆来前一山江的空寂无声,天外云裂哀鸣。
万物屏息以待一瞬撼天彻地。
虞兰时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有这想法。心神不宁间,前头迎客的宴堂已起了鼓点。
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