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十鎏
他还惦记着这事,今安挑眉问:“当真要学?”
他即刻回道:“当真。”
“不会一时兴起,吃不了苦又要放弃?”
“不会的。”
“只是为了强身健体,不被病痛所扰?”
虞兰时抿紧了唇面,抿得颜色更红,回道:“……是的。”
今安接过长鞭,沉吟一会,到底不想轻轻放过,抬眼望着他道:“那么在此之前,本王先问你一句。”
“刚刚小淮打你的那一鞭,当真是无缘无故吗?”
始料未及,虞兰时眼中的光陡得一暗,随即被垂下的密长眼睫盖住,他垂放在身后的手掐紧了掌心。
“小淮性子虽顽劣,被卫莽纵得放肆无拘,却不是毫无分寸,也绝不会黑白不分随意出手伤人。”今安瞧着他面上每一丝神态细节,“虞公子,你说是吗?”
——
来做客的客人在自家王府里受了伤,还是小淮打的,得知之后李管家额头的汗就没停下过。他忙忙备礼挑选护送随同的人,再打好向对方高府解释受伤原由和致以歉意的措辞。
客人披着件不大合身的大氅出得门来,仔细一瞧那大氅的颜色料子,可不就是王爷穿过的。李管家心里正嘀咕,又见客人停下脚步,回头往除了守卫空无一人的府门望了又望。
李管家怕生枝节,忙忙上前道:“王爷已嘱咐护送公子回去,公子请这边上轿罢。”
面色冷极的客人应好,上了轿。马车骨碌碌去到长街尽头,拐弯不见。
李管家连连擦汗:忙活了大半宿,总算是把人送回去了,这么娇贵难缠的客人可千万不要再来了。
王府内某院落内。
“你个小兔崽子,一会没瞧见就给老子惹事,还敢打人?你怎么不去上天呢!你给我过来,看老子不打死你——”这是卫莽的声音。
砰、哐、嚓。这是卫莽的拳头。
“小爷都跟你说了是那只狐狸精暗算我,你个臭大脸怎么就不信我!”这是小淮的声音。
“你还敢躲?反了你了!”
“我就躲!”
乒铃乓啷、啷乓铃乒。
这阵吵闹的声音穿过两道院墙渐渐小声下去,燕故一寻着机会跟在今安后面,打好腹稿才开头道:“今晚小淮哭了好大一阵——”
今安没有听下去,偏头问他:“你也觉得他做得对?”
“倒也不是。”燕故一摸摸鼻子,“只是其中难免有些误会,那小子被你一瞪,变得跟被惹急的狗崽一样,谁都要咬,可不就要王爷你去和他说上一说。”
“我在想。”今安低声道,“是不是我们真的对他纵容太过。不管原因是什么,结果就是他伤人。今天能被人三言两语激得挥鞭打人,明天他就能骑马上街踩踏平民,或是因为另一人说了不合心意的话,就拔刀相向。这样放任下去,那么总有一天,他会触怒强大不可违的敌手,死在乱刀之下。”
她目光一凛,正色望向燕故一,道:“就像我。”
燕故一也被她的神色所惊,嘴巴张合几下:“应该不至于。”
“我希望是不至于,所以这回不能再轻轻放过他。”今安拧了下眉心,“本王今天出去,收到了孔延的信。”
孔延,今安主北境时的三大将之一,在她离开北境之后代为掌军。
来信报,北境与夷狄国土接壤的第一城——均望城外百里出现了夷狄斥候踪迹,且半月间截断途径商队数百人,掳财杀人。均望城守军向主军请兵增援,沿接壤线铺开驻点。
两国间平息不到一载的战火,似有席卷重来的态势。
这封信在一月前快马送出,正值今安挥军南下之时,辗转王都几地来到这里。
——
付书玉当差的第二天早上,被燕故一带去了地牢。
大朔律法明令规定,官员亲王府邸内,不得开设私狱刑审,有犯者,不分轻重,一律革官,主事者腰斩,抄家,三族内皆贬为平民。而在前夜州大牢的寇犯被毒死半数后,今安便将剩余的犯人改关到了定栾王地牢中。
一应刑审由燕故一主管。
地牢设在王府最偏里、一处未修缮过的荒凉院落下面。
入口低矮,看守严实,只有交上特制的令牌,才能打开铁门上青铜浇筑的重锁,一道打开,又是一道,进去一道,身后便重重关上一道。
潮湿发霉腥锈混杂的气味迎面,凉意战栗着爬上脸颊脊背。
外头大好的天光在越走越里越下的阶道中渐渐泯灭,凹凸不平淌水的石壁嵌进火把,水声滴答,火光昏暗。
“这地方挖在地底下,怎么扫都湿得烦人。”燕故一语气恹恹,挥了挥面前呛眼鼻的灰烟,“不过比起州大牢那边,环境倒也不错。”
环境不错……
饶是付书玉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在走下台阶后,也禁不住颤抖着抓皱了腿侧的裙面。
原来走下来听到的那些滴滴答答声的来源,不仅仅是墙壁上淌下的水滴,也是刑台上狱犯揦开的皮肉里滴下来的东西。
“付小姐不会以为,随吏便是干干净净地走来走去,写写字就好了罢。”燕故一瞥了眼她的面色,语声闲闲,“若是现在这场面都受不了,你不如趁早收拾东西,登上车轿,回你那富丽堂皇的王都司徒府去。”
这天午膳,付书玉回来时,精绣漂亮的粉白衣裳下摆溅了一大团血,吓坏了笙儿。
看她呕得面色惨白,一丁点东西都吃不下,笙儿急得快哭,求道:“小姐,下午我们不去了罢,我们不去了行不行?”
付书玉换了身紫红色衣裳,束上袖口,对镜簪鸢尾簪,轻声而坚决:“不,我一定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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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小淮送来的言情线!
第33章 甘沐城
菅州侯的仪仗在两天后进入靳州边界,东行向洛临城。
驿卒先行来报,卫莽当即点兵披挂,领命出城五十里迎接。
燕故一看着长队兵马疾行而去,理了理袖口,说:“没想到这位菅州侯真敢来,孤身入险地。”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既能藏锋芒,从一介外室子走到如今的位置,又能杀旧臣立威,借此提拔自己的新势力。这位的胆色可是大得很。”今安抬眼望了望东边的日头,扬鞭掉转马头,往城门内走去。
半月多前,定栾王率兵入主洛临城,于黄昏时踏进长街的铁骑洪流声还尚未退去。
在此之前,西北边疆战火波及不到的这处无战之地,百姓日常平静祥和,在瓦片完整的屋檐下安居乐业,每日最大的烦恼不外乎是早上买菜被多要了两个铜板,雨水多淹了农作物,地头蛇又来讨要保护费。
看起来,兵富马强与这块地头半点关系也无,也并不需要。最多就是在战火风声从几千里外的地方传来时,事不关己,叹息几句。
直到一波又一波的兵士来了又去,死在江上的人却越来越多。每天出江都有可能是最后一遭,靠水为生的活计甚至成了一道催命符,一日重过一日地敲打在洛临城百姓心头。
或许,当真没有和平的年代,只有暂且和平的地头。而当有朝一日不可抵抗的人祸骤然袭来,没有强盾保护的城池又能抵挡几次重击?
一次就可以将其掀翻。
然后,定栾王军来了,半月内雷厉风行将毒瘤拔除。长军撤到城外五里驻扎,搭起一片无边无际的营帐,直延绵至目之所及的天尽头。
这场胜利来得迅疾而悄声,又被说书先生们走至街头巷尾,布道般循循讲了一回又一回。
二人骑马从主街上慢悠悠地走过,就见到了好几个露天或盖瓦的馆子里,都有人正挥舞着惊堂木、唾沫横飞地讲些什么。
今安勒住缰绳听了几句,了然瞥向燕故一:“你做的?”
“哪里哪里,属下只是将故事简单抄了几遍卖给了一些人。”燕故一也是没想到,“谁想他们竟是如此的有才华。”
今安听了只想摇头。
路人迎面见着这二人,有在接军入城当日见过的觉得眼熟,也想不出是什么时候在哪里见过,更多的是为二人的容貌气度赞叹。
“俊呐,真俊呐。”
“穿白衣服的好看,红衣服的那个更好看!”
“红衣服的是姑娘家罢?比我见过的好些兵爷还潇洒些,真真的。”
对面檐下坐着三两妇人,就着新提的井水在择菜,边不住往那骑马走远的两人背影上瞧,等看不见了,才意犹未尽地扯起其他话。
“我听二舅他邻居侄子说,他每天从山上砍柴回来都能听到城外在练兵,哎哟吓人的呀,跟雷公打雷一样!”
“我也听到了,都传到江上去了,实在是威风。”
各条主街上左右张望一下,都可以看见官衣佩刀身姿笔挺的兵士,在有序巡视,替代了之前腆肚坐轿的官爷。
“不像之前的那些个官爷,看菜下碟,专挑软柿子捏,遇上几个当街勒索收保护费的,只会避开——”
“就是就是!”
“对面人家开酒楼的就有福气了,哪像我们这种小本生意的,天天赚不到什么还要倒贴钱出去!”
其中一个开小食馆的边说边向对面努努嘴,旁边的跟着去瞧,不巧正对上楼里走出个长裙繁复明眸善睐的女子。
对上眼,几人一下纷纷避开。没法子,嚼人舌根肯定要被抓住啊,抓住了肯定要对骂啊,可是对上那么多回都骂不过啊,可不得早早避开。
烟娘一瞧那几个长舌妇凑作一堆,就知道又在说些什么是非,懒得理睬,回身指挥伙计把吃白食的扔出去。
“走你嘞!我们掌柜今天心情好,让你洗一百个碗就放过你,再有下回,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金阿三看着那人连滚带爬地跑了,拍了怕手上的灰转头向烟娘邀功:“掌柜的,我做的好罢?今晚可否多给两个鸡腿……”
“行了行了,想吃自己夹去。”烟娘大方地摆摆手,捻帕拍了拍裙上的褶皱,复抬头往长街两头望了望,转身回去了楼里。
楼里四座阵阵掌声叫好声,冲着台上正抽空喝水的说书先生抛去许多铜板,无疑是刚刚那一段讲得极其精彩。
讲完的是定栾王化名为的安平侯,在北境驱逐夷狄军拿下第四州城,智勇杀敌的精彩战事。
可以想见说书先生已是被饥渴难耐的听客们逼急了,不得不拿出肚中藏货,一一说来。
在座听的有走街遛鸟的富户,有凌晨入江刚回的船家,也有趁闲暇来一阵又走了的各色人等。
“在座要知道,北境与我们这处的吃穿行用各种,皆是大大不同。我们吃的是稻米,那边是麦子、面食。我们坐在家中推开窗,就可以看见底下横贯城中的流水。那边,却是要跋涉上几十里地才能去到城中为数不多的绿洲上取水,尤其是身处中部的甘沐州城最为贫瘠。”
“但水源贫瘠带来的这些疾病与死亡远远不及另一件事,给甘沐州城造成的灾难深重。”
今天讲到这里的故事比较凄悲,说书先生的声音也变得缓而沉重,吊起了在场听客的心弦,“那便是夷狄铁骑自二十五年前踏进,屠了半座城池,将剩余人全部贬为奴隶,划为财产,生杀予夺,甚至将人直接绑去菜市场当牲畜论斤贩卖!”
场中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所以,当日尚只是一名中领军的安乐侯,打胜夷狄拿回城池后向朝廷求的第一道赏令,是一道服兵役的旨意。要求全甘沐州城中,每一户有两名青年男子或女子的家中,必须出一人进行每月练兵、守城、针对各类战事做训练,且服兵役者视同朝廷征兵,在役时军饷战功爵位一视同仁,务必做到随时有兵可调,不可违逆不可作假,年年如是。”
“可是——”听到这里,一人不由得高声提出疑问,“战都打完了,打赢了呀,怎么还要练兵,练到什么时候?”
许多人纷纷附和。
“客官稍安勿躁,请听我慢慢说来。”说书先生以扇柄轻敲了几下桌沿,待到堂中静下,缓缓说道,“客官只知甘沐城中战事胜利,却不知道距离不到一百里的另一州城,还被压在夷狄的统治之下。甚至壁垒距离过近,夷狄铁骑虎视眈眈,极有可能什么时候就攻回甘沐,而安乐侯兵马又无法只守这一处,谁来守这座城?可不就得养兵,以兵带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