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十鎏
离得越近,屋里的寂静越是突兀。
今安贴上门户,用匕首在糊着的布上刺开一个小洞,望进去。
视角斜进去,正是窗边的长榻,立灯燃着烛,晕开一片旖旎暖红,也照出榻上的人影交叠。
那两人的长发缠绕地密不可分,女子艳丽如花的裙摆被男子的手掌撩起,正极为狎昵地往里探去——
身后靠来热度,清如碎玉的嗓音刮进今安耳廓:“你在看什么?”
虞兰时跟上来了,就离着今安脸旁一个巴掌远,呼出的热气带着点酒味,又很干净,眼尾红,唇上也红。
像亟待采摘的鲜花。
用花形容男子是不是不太合适?今安想,或者是葡萄?
许是那几丝酒意令他失了分寸,靠过来就也要往门布上戳个洞一起看。
被今安压住了手。
虞兰时被手上的热意带跑了心神,忽听屋内爆出一声瓷器的碎裂声,而后是一声女子轿斥:“滚开!”
这一声惊动了门外的两人,今安顺手扯住虞兰时的领子,矮身蹲下去。
“什么狗屁苦衷,还不是你们男人间那些狗屁权力龌蹉事,给我滚出去!”骂人声中夹杂了几下巴掌声,极是利索清脆,听着真的是有深仇大恨。
虞兰时整个人几乎就是被今安侧压在门板上,惊魂未定。
在这处昏暗中,仍是熠熠的琥珀瞳眸近在咫尺。今安朝他示意:“嘘——”
燕故一在后面几步远的地方满脸看好戏的表情,看了他们几眼,又掉头回去了隔壁房间。
这扇门后的闹剧还在继续:“滚,给我滚出去。你娘的说话就说话,还敢吃老娘豆腐!不怕被我掐了根,还脏我地方,给我滚出去!”里头人砸东西的声音越来越近,向着门这边过来。
今安拎起虞兰时领口,连拖带扯地又避进隔壁屋子。
燕故一幸灾乐祸地道:“听动静就知道有这么一出。”
隔壁的门被打开,有人被推了出来,一个酒壶哐啷一声砸上墙,惊得底下大堂的吵嚷声都一静。
然后,今安听到了赵戊垣那厮的声音:“烟娘,你且让我进去。”
“滚!”
对于男人来说这当然是极为没有面子的,幸好他不知道旁边还躲了三个听墙角的。
只听着大约是没戏了,被三番拒之门外的赵戊垣这才整理衣着说改日再来,下了楼去。
过了好一会,又听隔壁的女人蹬蹬蹬跑出来,冲着一楼正堂喊道:“金阿三,谁让你把不干净的东西放进来的!上来给我把整个二楼都洒层盐,驱邪!”
第38章 舊水夢(二)
楼里伙计忙着撒盐的时候,今安已经原路带着虞兰时下到一楼。
燕故一在下面摇扇等着,心有余悸地道:“差点听了场活春宫。”他没有像今安一样看了几眼,却到得早,听了些不该听的动静。
虞兰时被今安几番带上带下,衣领袖口乱得不能看,最后一点酒意终于也散了个干净,却仍是微醺般脸红心跳。
下来得急,他还未站稳,袖子跟今安的挤作一团,被她扶了下后腰。
燕故一就着方才的听闻,抽丝剥茧:“一个舞姬所生的外室子,不齿于自己的出身,拼了命地斩除阻碍往上爬。临了临了,却对自己之前所不齿的女子这样纠缠,难以自拔。岂非是很有趣?”
今安转头望了望,那层楼上渐次点起灯火,照出忙忙碌碌的人影,映得底下清澈的水面也热闹起来。她若有所思:“听起来这二人牵扯颇深。”
“定是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我自诩将赵戊垣的祖宗十八代查了一遍,竟不知道还有这么一遭。”燕故一边手敲扇子边道:“赵戊垣何等机警,若非真是难忘,何必藏得这么深?又怎么会在敌人环伺的这个地方,冒着风险也要来见上一面呢?”
今安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只觉荒唐:“他脑子坏掉了?”
“王爷,不愧是你。”燕故一笑起来,话锋一转,“不知道把烟波楼的这位掌柜抓了去,能胁迫那赵戊垣拿出些什么东西来换?”
今安摇了摇头,她点了远近几处黑漆漆的地方,对面屋顶,巷尾拐角,示意他留心:“那几块都有人,气息很轻,是高手。如果你敢轻举妄动,被抓的就不知道是她还是你了。”
虞兰时在一旁看着两人你来我往地说话,十分默契,没有旁人可以介入的余地。
眼见随着赵戊垣的轿辇离去,那几处潜藏的人影被撤了不可窥探的命令,向烟波楼围拢过来。
“此地不宜久留。”今安当先离去。
——
回去的轿子里虞兰时很沉默,像是被这一趟累着了,也或者是酒意还在,支额半阖着眼眸。
窗边悬挂的玉穗是枚鲜艳如血的玛瑙,随着穿进帘布的风轻轻摇,在他眼前晃动,偶尔与她的唇色重合。
在今安偏头说话时,他的视线一直落在她的侧脸上。等她有所觉地看过来,他又敛睫低眸。
他不敢与她直视,却不遮掩,任自己的行止意图暴露在旁人的目光下。即便如此,今安也没有察觉,察觉了也不在意。
燕故一坐在对面,甚至有点可怜他了。
可怜他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妄想触碰悬崖上的云雾,最好让云雾沾上尘土重得再也飘不起来,只能落进他怀里。
可怜他注定一场空。
今安从不曾为这些投向她的、或仰慕或爱恋的目光停留,也不会去辨别。就如她不能理解赵戊垣像个耽于情爱的白痴一样,做出今夜这种荒唐的事情。她同处这个位置,绝不屑于做出这样的选择,所以她不信。
“还要多谢虞贤弟的车轿,载了我们这一程。”燕故一将话引到虞兰时身上,她的目光随着挪过来。
今安看向好一阵不出声的人,他将自己藏匿在外面投进的疏影里,脸上被酒意熏出的残红消了,显出玉一般润而冷的白。
好似有些什么不可解的烦思,让他的眉头掐起褶皱。
但很快,他从那片影子里直起肩背,面容重新拢进温暖的烛火中,朝她眉眼弯弯地笑:“兰时先送王爷回去。”
今安不置可否。
燕故一笑着应了,又道:“今夜还要劳烦虞贤弟为我们保守秘密才是。”
“我不会说的。”他点头后,又自嘲地摇头,“我也不懂,说出来也是颠三倒四,让人听了笑话。”
不懂他们之间动辄一个眼神就可以领会的默契,也不懂那些轻描淡写说出实则诡谲难辨的风云。
他在妄图接近云雾的时候,陡然发现自己与山巅之间,差了十座登天梯。
除了身份地位上的云泥之别,还有受限于自身成长的见识、眼界、谋算,所有所有这些不堪匹配的东西。
这才是天堑。
——
隔天燕故一继续当陪客,游山玩水,吃喝玩乐。
在日落的时候,他不说告辞,而是说定了上好酒席,邀请赵戊垣一同前去。
到地方的时候,赵戊垣脸色显而易见的僵硬。
燕故一恍若未觉,呵呵笑道:“这烟波楼的仙人醉远近闻名,不知侯爷可有尝过。”
“哦?”赵戊垣闻言好似颇有兴趣,“请燕卿带路。”
“侯爷请。”
接下来就是在燕故一凭一己之力搭建的戏台子上,敲锣开幕了。
他当着赵戊垣的面,对前来迎客的掌柜“一见倾心”。
长街的繁华灯火如河流入脚下,在居高临下的楼顶,只剩天边寥落的月色与火光照不上来的周遭黑暗。
今安一身夜行衣装束,揭开屋顶的一片瓦砾向下看。
一张摆满了菜肴的大桌,燕故一正对女子表示倾慕:“烟掌柜这等才貌,岂能在这市井里被埋没了。”
烟娘看着眼前这位文雅公子似风月老手,眼里却是戏谑的笑意。
她挑起个逢场作戏的笑:“公子折煞烟娘了,不过是街坊邻居卖我一个面子,将就着把生意做起来。烟娘可不敢担这美名。”
然后就是几番你来我往的言笑晏晏。
从楼顶的角度看去,看不到坐在一旁的赵戊垣脸色,但能看见他紧攥在手中的酒杯,快被捏碎。
今安不信这位菅州侯,在多年处心积虑地登上高位后,会做出在险地与旧情人相会的愚蠢举措。
必定是有什么暗地里的阴谋。
经过昨夜,她仍然这么认为。
燕故一在中途借故离去,临走前向头顶挑来一眼。
闲杂人等一去,烟娘也要告退,赵戊垣不让。他站起来,几步就将人逼到了墙角。
花太艳丽芬芳,即便当头甩上巴掌,也阻止不了妒忌心大发的登徒子。
女人玉段般纤美的手腕被人握住,又唯恐弄伤般轻轻松开,掐出的红印被他怜惜地吻了又吻,顺着滑落的衣袖往内,得寸进尺。
犹自低声斥骂的红唇被碾乱了上面的胭脂,她侧开脸,又让男人手掌轻柔按了回来,指腹从鬓发到眉眼,寸寸流连。
身着紫袍的男子背对这边,看不见神色。但从这点细枝末节上,就可以看出他已然是被怀里人迷得神魂颠倒,不知今夕何夕。
哪有什么秘不可宣的阴谋,只有一室亟待轰轰烈烈烧起的干柴烈火。
当真有人这样愚不可及,踏入险地,只是为了美色。
赵戊垣这个蠢货,浪费她一晚上时间!
今安差点捏碎手上瓦砾,暗骂数句。忽然,身后一下不同寻常的破空声。
她迅疾转身,抽出匕首向前劈去,锵一声,劈断了一支疾射而来的暗箭。
箭杆从中断裂失力跌落,不远处,被人持在肩肘的□□反射冷光。
看戏看戏,险些就要搭上买命钱了。
对面楼顶上的人发现了她,见一击不成,当即做出手势。不过两息,几道人影从街尾巷角现身,向这边快速包围过来。
今安退到屋顶边缘,向后一倒——黑色身影落进无边的夜色中,楼层里觥筹交错的光影透窗而出,急速掠过飘飞的衣袂。
她在下坠中一个后翻,踹上墙面借力,避进一楼与二楼间的檐角。借着遮挡向上望去,她原先站的那个地方落了几道身影,正向下看来。
瓦砾被踩碎的声音太响,已经惊动到了楼里的客人。
烟波楼前临闹市,后是深水,左右都是低矮的商铺,从屋顶过去太显眼。她这一身行走在黑夜是最好的隐蔽,去到闹市的明火中就是自投罗网了。而大门前,是菅州侯带来的守卫。
心头连番计较,今安脚下不停,向上攀跃几步,挑了二楼一扇黑暗的窗户翻进去。
门外在清走四处的客人,隐隐的有刺客的喧哗声传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