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49章

作者:十鎏 标签: 古代言情

  “原来如此。”燕故一恍然,“可惜我们在裘安的落脚处实在拥挤,便不留薛大人一道同住了。”说罢,斥马离去。

  留下那处可供喁喁私语的地头,给那对爱怨难明的鸳鸯。

  随着这场初雪而至的,是定栾王北上的军架。旌旗飘荡,长队直行,劈开了裘安城中的清平安乐,踏进连绵坊市的夹道中。

  连州与靳州以逐麓江为界,地域相近,却颇有差异。许是已入北关,裘安城的民风相较洛临要大胆开放得多。

  起码一月多前去到洛临时,可没有人往她身上掷帕子。

  不留神间,又一张揉着脂粉香的帕子掠过鼻端,往地上坠,今安顺着抬头一望,望去高楼上黛户飘幡处。

  二层雅间窗边坐着位年轻公子,正靠在槛窗向下看,怀里桃裳女子乌鬓偎在他颈间。

  他垂着手,坠地的手绢上一刻才教他从女子襟内掏出扔下,见果真引得今安看来,当即扬唇而笑,容态自得风流。

  今安一望即过,倒是旁边小淮看到这幕,气哼道:“轻浮!”又补一句,“放荡!”

  被后面赶上来的燕故一抬手给了个脑瓜蹦:“怎么说话的,文雅点,少学卫莽那粗汉。”

  小淮吃疼,捂脑袋恶声恶气地嘟囔:“都是一群癞蛤蟆。”卫莽不在,只得交由小爷他来维护王爷的清白名声了。

  眼见威势赫赫的长队兵马走远,街上逐渐恢复了路人接踵的热闹,最前头那抹红衣身影隐去了人流高楼后。

  那一对冷淡的眼睛仍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高不可攀,偏偏长在那样一张脸上,实是游戏花丛的浪子平生仅见,满心翻腾,急欲摘星。

  怀里重金带出来的名楼妓子,这张脂粉堆砌的花颜和盈怀的浓香,前一夜还令他纵情声色,眼下蓦然变得索然无味。

  “起开。”

  女子欲撒娇纠缠,见他面色,知晓恩客思迁,识相退后。

  小厮适时上前替他捋平衣襟,听主子慢声吩咐道:“去打听打听,刚刚那么大阵仗进城的是谁。”

  ——

  连州侯罗仁典,掌任连州已有十数年,中庸无战,与周遭州地奉行着友行相互的原则,是实实在在的守成之主。

  在北境之时,就已收到过他的结好之信,今安看也不曾看,略过没回。而到南下之时,罗仁典也是第一个递来信报的州地诸侯,详尽写下所知内幕,不吝向今安展示他的亲近无害之意。

  起初,今安当真以为坐在上座言笑大方的这个人,是一只好上手拿捏的软绵羊。

  “近日所发生的事情实在是令人气愤之至。”罗仁典忽拍案怒道,“更是让老夫为王爷感到心寒呐。”

  遍目轻歌曼舞的宴席,已不知是今安南下之后的第几遭,厌倦之余,看去座上激情演说着的罗仁典。

  “天下谁人不知北境十二州乃是你定栾王打下的,一城一门皆是血肉浇骨所铸,此番竟又教那帮夷狄匪徒席卷重来,而我大朔竟再无良将可与之对战!”

  “侯爷慎言。”今安搁下酒盏,噔一下敲停了丝竹声,“我大朔兵将千千万,只等陛下一声令下,即可赴汤蹈火,死守疆土,万死不辞。”

  罗仁典的冲冠怒发便在她这一声中凝固下来,停片刻,化为一声叹息:“王爷莫怪,老夫心切,别无他意。不过是惋惜五公主妙龄之躯,即要远赴夷狄和亲,正中那匪徒头子下怀。且和亲事小,此番不战而和,岂非教那夷狄以为我大朔无人,只得割肉求和?将来再起事端,哪里是区区和亲就能解决得了的?”

  “侯爷一腔忧国忧民之心,想来陛下知晓也会甚感宽怀。”今安举杯敬去上座,双目在灯火下光芒昭昭,“但陛下决策必有圣明之处,哪有我们臣等加以揣测妄言的余地。忠心是好,但厥词太过未免让小人有可趁之机,将侯爷一番苦心当成不敬陛下的猖狂,反倒不美。侯爷觉得呢?”

  一句一句的软刀子,不伤筋骨,却是剖开了虚与委蛇的假面,刺得人脸疼,让他一番义愤填膺实则挑拨的言论再不能进行下去。罗仁典心头哽住,不由暗唾一声,真是做作。

  话说得这么冠冕堂皇,恨不得来人给她定栾王颁个忠义名号,可南下一月,先与菅州侯相约,今个又来到他连州地头,这般迫不及待,大张旗鼓地昭告天下。

  能是做什么天地可鉴日月可表的忠心勾当。

  做也是她,说也是她,真真婊子立牌坊。且看她葫芦里究竟藏的什么名堂!

  罗仁典面色微僵,而后勉强转圜:“王爷说的是极,实乃老夫今夜酒过失言了,多谢王爷提醒。”

  场中紧弦一松,丝竹乐声复起。

  在座两位话事人,一人有心挑话,一人只是推拉,近臣们便各随其主。眼看宴席在平平无奇的时间中流逝过去,就要匆匆闭宴,后头有人向上首附耳几句,罗仁典表情几变,骂道:“那逆子!”转而对今安一脸难以启齿的表情,“老夫先向王爷告罪一声。”

  今安冷眼看他做戏:“侯爷但说无妨。”

  “王爷有所不知,老夫有一子名唤罗孜,碍于尚无官位不敢擅自出席。但他此前了解王爷事迹功绩后,对王爷倍感钦慕,现正在门外求见——”

  话音未落,宴堂大门自外打开,有人大摇大摆踏了进来,身后追赶的几人见阻拦不及,忙忙跪下告罪:“侯爷恕罪,奴才们实在拦不住公子……”

  罗仁典咬牙拂袖:“你们退下。”目光放到已走到堂中行礼的人身上。

  满身大红大紫的打扮分明就是刚从哪处寻欢场走下,称得那一张白若傅粉的脸愈加邪气四溢,眉目间几分似他母亲的书卷气全成了不堪入目的浪荡。

  枉费为他取了个破万卷书的孜,倒是于男女一事上不倦,还把念头动到这里,跟太岁头上动土何异。

  听听他方才闯进前命人递的话是什么?

  ——父亲欲拉拢定栾王,何不让儿子试试,但凡女子都难逃色与情二字。

  也不瞧瞧他这副德行能让谁看上!

  今日又达成气死老子这一成就的罗孜毫无感觉,他从进门伊始就将目光锁定在了左上首。

  女子拈杯而饮的侧影远观就已令人心折,一步一步接近后,她察觉瞥来,眼尾漏下的光华,变作刺进他胸膛的利箭。

  白天长街上的惊鸿一瞥到底是肤浅,身处在繁华堂皇的此间细观,才是真章。

  就不知若有一日尝其味,又会是何等销魂。

  犹如一脚踏进触手可及的未来,罗孜向正座行礼时余光也不离,即刻又转过身来,极是优雅地含笑掸袖行礼:“在下罗孜,见过定栾王。”

  他的鬓边簪着朵大紫花,眼神笑容亦持在平日最为女子称道流连的姿态,将通身风流诠释到极致。目光从那一只搁在案上握杯的手,循此而上地,明目张胆地,挪向那双白日一面难忘的眼眸。

  她也在打量他,没有移开视线,坐着,却似在俯视着他。

  “罗公子。”

  她的声音清冷得不近人情,匹配这张高不可攀的面容。

  “你身无官位却擅闯王侯宴席,此为罪一。连七岁小儿就会的礼仪之道,你也半点不通吗?”

第61章 入裘安(二)

  定栾王北上入连州的消息,五日前便令他老子坐立不安,如临大敌,罗孜对此嗤之以鼻。还是派去打探的小厮回禀,他才将那个传言中的定栾王与白日看到的美人联系在一块,有惊异,更多是挑战的快意。

  女人,位高权重的女人,栽进情爱圈套里,所带来的征服欲究竟会多刺激?

  顽劣浪荡惯的人,从来在连州城中说一不二,凭着家世与容貌,更于男女欢场上所向披靡,从无败绩。

  今晚这一遭,真是头次碰上的钉子,第一句就是问罪,罗孜始料未及,忙忙解释:“在下只是对王爷敬佩有加,情不自禁,这才冒冒然……”话未言尽,于袖上抬眸送去眼波。

  放浪至极。见者可明他的用心。

  冠带不正,犹如娼妓,遑论这般轻浮的言语举动放在台前,面对重客,无异于故意折辱挑衅。

  小淮已经要拔刀了,可惜宴席不可佩刀,他把手中筷子攥得咯吱响,几欲要当成暗器飞去戳瞎那个风骚男的狗眼,被燕故一及时按住。

  下座有靳州近臣拍案而起:“痴心妄想,一派狂言!罗公子还请自重——”

  其余人皆是怒目视之,几要随着一同拍案,被今安抬手止住。

  堂中这人的眼神,太过油滑,几番教今安感到极其冒犯,而这种人竟也是连州世袭的候选者。

  “面无敬意,直视王侯,此为罪二。”今安手抚案边,举目将全场环视一遭,“登堂入室,不分尊卑,罪上加罪,是谁给你的胆量?”

  在座连州官僚面色皆是一变。

  丝竹声再无法粉饰太平,好好一场宴席成了家事外扬的笑话,待到今夜后传出去,即会变成连州侯嫡子不自量力,于王侯面前出丑,笑掉全连州百姓的门牙。

  罗孜犹自不甘上前,当下被罗仁典呵斥令人拦住:“还不快快将他拦下!”

  今安见状,笑意慢慢挂上唇角:“连州今儿个真是令本王见识不少。若非连州侯一向处事谨慎,本王还以为今夜是你设好的一出好戏。罗公子如此行事究竟是在折辱本王,还是折辱侯爷你?”

  不知是因其子急于谄媚的表现,还是因今安的这句话,或两者都有,罗仁典脸色铁青,坐于上座身形佝偻:“王爷见谅,是、是老夫教子无方……”

  “侯爷当明赏罚,今日在场换作是他人擅闯出言不逊,早已被拖出乱棍打死。念是侯爷之子,本王网开一面,还望侯爷尽早决断,给本王一个交代。”言罢,她拂袖而去,拥护其后的近臣们呼啦啦离席告退跟随。

  广袖缝隙间投来的目光,或愤怒或轻视或不屑,无疑于火上浇油,恶狠狠往罗仁典的面皮上戳洞,刺痛狼狈不堪。

  偌大门庭转眼间空了一半,其余闲杂人等纷纷退下,而始作俑者尚自叫嚣,挣着被人别起的双臂:“好端端的拦我作甚!”

  竟是被酒色掏空脑壳里,丝毫看不清眼前局势。

  只剩自己人在场,罗仁典再按不下满腔怒火,几步下台阶,迎面朝他痛骂:“你个孽障!”

  “别人正愁抓不到你老子把柄,你眼巴巴就给人送来枕头,你是要害我啊!”

  双臂松了,罗孜拧眉回话:“不就是两句话的事,搞这么大罪,有权了不起啊。倒是低估了那个女人,好生会造势!”叫他羞怒之余,愈发心痒痒。

  “我怎么就养出你这么个东西?我看你是被屎糊了脑子眼睛,整天不做好事。”罗仁典怒声冲道,而后低声警告,“此人绝不同以往,更非那些你能捻三惹四的女子,给我安生一点!”

  罗孜仍是满脸不以为然:“之前那么多件你可从未说过这些。”

  “就是因为之前我从未和你说过,才养得你这般无法无天的性子。”罗仁典勃然大怒,“你若再如此行事,就去苇山顶上陪你祖母吃斋念佛去!”

  话说到此,罗孜这才稍稍正色:“行了行了,少拿这些威胁我,我照做便是。”施施然走了。

  罗仁典望着他招摇远去的背影,满心无力,无计可施。

  心腹近臣在后:“定栾王此番借题发挥,竟未给主公留下颜面回旋,甚是猖狂。焉知她可是站在连州的土地上,非她靳州,更非她北境!”

  “她可曾为旁人留过颜面这一回事?”念及那些如石入大海的结好信,罗仁典面沉如水。

  定栾王此遭下连州究竟目的为何,罗仁典尚不清楚,但有一点已然明了。

  “来者不善。”

  ——

  怒气冲冲离席的今安,直至进了回府的车轿,垂帘瞬间即缓下面色,支颐靠在软枕上淡声问:“查到什么了?”

  “罗孜生母早逝。罗仁典随后妻妾几房皆有嫡庶子所出,却无一人可跨过罗孜去。”

  她饶有兴味:“今日看他,并无长处。”

  这话已是客气了,看其眼底青黑脸色亏虚,分明是多年浸淫酒色之徒,脑袋空空,目视之浅,一眼到底。才能在他老子宴客之时,送上把柄供人笑谈与拿捏。

  “他出生时,罗仁典正值新任连州之际,忙于揽权疏于管教,等到回头再看,嫡子早已长歪成不可挽救的模样。罗仁典不是没有管教过,可惜……罗孜文武无能,只沉迷声色,为此闯了许多祸。”燕故一轻声说了几桩。

  “看来这罗孜,就是罗仁典的七寸了。”

  燕故一摇扇轻笑:“亡妻故去多年,以溺爱嫡子为悼念。罗仁典是在养子,还是杀子?”

  “今夜本王借题发挥,且看他自乱阵脚,越慌,掩饰不了的马脚越多。倒要看看,他能替他这儿子包庇到哪儿去。”今安随手撩起轿帘缝隙,往外看这座裘安城。

  楼灯成河,众生百相,被星辰裹于苍穹下,踽踽前行。

  谁管诡谲风云正随这架马车前行翻滚,直至不可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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