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十鎏
“大人可有见过脊背挺直的仆役?”她略略停顿,“不仅没有含胸佝背,且身上衣裳小了些,他不止一回伸手去拉过短的肩袖,约是对衣着不得体这件事耿耿于怀。”
那便是贼人伪装来寻仇了,还是个生手。燕故一看着手中烛火:“今夜非持宴帖者不能进,且避开如此多的耳目中将罗孜扔下湖……那么于我们,又是敌是友呢?”
付书玉摇头:“或许只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他看见我在那里,才将罗孜扔下了湖,就是料定了有人会呼救,罗孜不会死。”
却料不到看似娇柔的女子,硬生生站在檐下看了好一会儿戏,差点就将人看死了。
话落她打了个秀气的喷嚏,燕故一微微蹙眉看她身上不算厚的衣裳,和臂弯里揣着的大裘:“你要感染上风寒才肯罢休?”
“那便要借大人吉言了。若是小女子不惜舍身救了世子,又在隔日高烧不起,病入膏肓。”她抬眼看来,笑意愈深,鬓边白玉兰钗光芒细碎,“换作大人你是罗孜,会不会越发对这个女子心生怜惜,予取予求呢?”
燕故一先是一怔,继而语气带讽:“你若在随行南下后,便施展如此心计,大约我也不是你的对手,你又何需在定栾王府里吃下那许多苦头。”
“心计当然可得一时的便利,可总有东窗事发之时。”她完全不在意他的口吻,亦不在意揭开自己的意图,“如此,我也只好走条难一些,也牢靠一些的路子了。”
“但大人你说,以真心易真心的路子,何尝不是另一种心机呢?”她边自问边盖章定论,“剖不开的。”
说她未及世故,却时常不掩骇人的野心锋芒,说她工于心计,又每每于寻常处展露天真。
仍是有些天真。燕故一将烛台拿高,晃过廊道边的漏窗花刻,前面就是通火通明的宴场,人声临近。他轻声道:“谁说真心就能换得真心?”
多的是费尽心思仍求而不得的人,只能在暗无天日的欲海里挣扎。
暗室里的火烧到了极致,渐渐流往尽头。
连本本都没看过的雏儿,只知拿瓶春.药一饮而尽,对自己身体钻进的鬼祟全然无法,盲目地向着她身上香气散处、柔软处厮磨亲吻,寻求慰藉又不得其法。
到底是弄乱了她的衣襟和下裾。
动作生猛无忌,仰起的眼尾却泛着红,眼里可怜地含着水光软声求她,妄图身上对他施刑的人心软一些。
大约是不行的。
只能由人捉弄。
猝然,石楠花碾出汁水的味道在空气中又一次弥漫开。
层层叠叠没顶。崩溃地在她唇间泄出声音。
所闻所感皆是衰靡的喧嚣艳色,抽尽他的骨髓,熬尽他最后一寸血滴。
失神间,有人拈着他下颚,抵在耳边问:“怎么跟你这张脸长得完全不一样呢?”
因极乐而片刻空白的面容浸在一线月光中,皎洁美好,长睫半阖,眼里摇晃着碎光,深喘起雾的唇面稠艳得要破开,只唇下一粒小痣看出点污浊。
但剥开这层皮相,内里的贪谗狰狞看得人心惊。
今安再次对表里不一这句亲证。掐着下颚的手指顺势揉去他唇下,揉上一点小痣,看看能不能把这点墨色揉开。
这一缕冷香牵回了虞兰时在空茫茫天地飘荡的灵魂。他在这句话中红了脸,本来脸上就不算清白,愈发燥热。拽着雪白里衣的下裾去擦她手上的脏污,长睫扑簌不停,被她伸指轻轻勾过,半抬起眼睑看来。
先看一眼她唇边被他碾出的胭脂色,情不自禁仰颈去触碰,而后看去那双月色下尤显温柔的琥珀眼瞳。
“我,”他欲言又止,迟疑得不敢大声,“我可以留在你身边吗?”
与声音相反的是目光急切逡巡在她眉眼间,生怕漏过一丝半点变化,提着心悬在喉头等她回答。
今安凤眸轻敛,唇边挑起个浅笑:“今夜的事情没有人知道,并未真的发生什么,你不必如此。”
说着便要从他腿上离开,冠带衣袂轻飘飘起落,被他惶急揽紧的手止住,他拧紧眉心,眼里的光几要碎掉:“我不是因为今夜,我、我……”
“那又如何呢?”她手指轻划过他清隽眉尾,按在他唇角,“本王暂未想迎正君入府。且迎正君之前,本王不纳侧,不设外室。”
说罢,凤眸挪到他倏忽黯淡下的眸中:“如此,你也肯吗?”
世人予男子至高尊荣,官道庙堂,传宗接代,娶妻纳妾,享齐人甚至多人之福。同样的,也设了头上门楣,膝下黄金。他们从来唯恐头上膝下失了一寸,折了大男子的威风。
其实也没有多威风。
今安真是拿这些当笑话,但今夜,就起了顽劣性子,想拿来问一问他。
肯吗?
他的目光片刻未移,几乎是在她话落便颔首应下,又定在她脸上想看出真假,看不出,有些茫然地:“你会迎正君吗?”
惹她摇头发笑,没有回答这句,只问:“你当真想留在我身边吗?”
他仍是不假思索点头,目光眷恋徘徊,喃喃道:“当然。”
求之不得。
“段风乾明日抵达裘安。”她伸手扶上他的鬓侧,凝眸注视他,“本王欲让他联合近臣弹劾闵阿,于宴上暗藏刺客,欲置连州世子于死地。”
吻去他唇畔:“虞兰时,你会帮我的,是吗?”
第76章 兩相歡(一)
段昇在戏台边吃了半宿冷风,终于见到人,仔细一看,差点惊掉下巴。
原本好好的一身云水蓝裳起了无数折子,抖落得再平整,也掩饰不了。再看虞兰时那张脸,风轻云淡的神色下似乎经历了些什么旖旎风月,教人不得不揪着这两点区别寻常的错处多想。
险些因无知而成了罗孜帮凶的段昇,深知那瓶药的厉害。什么一滴可教玉女软腰,两滴可令圣女下凡,有夸大,但也差不离。
在他蹲戏台边和着黄梅调吃冷风的这半宿,必定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发生了,一时间不知是哀叹表哥逝去的清白,还是……
段昇支支吾吾:“表哥,她可有给你名分了?”
名分?
真是个令人啼笑皆非的词。
虞兰时无声笑了笑,看不出喜怒,却是让段昇心头发凉,无端揣测许多。
王侯薄情,三妻四妾者都算平常,何况是如他表哥这般心性纯良的,不得被人吃得渣都不剩。段昇自顾想了些没头没脑的,忽被虞兰时的声音打断:“你可知姑父姑姑明日抵达裘安?”
“什么?”段昇一下没反应过来,懵懵答道,“按照父亲以往安排,理应还要四五天才能回来,怎么会是明日?表哥你又是怎么会知道的?”
没有得到回答,露天的风声重而如刀锋割脸,段昇猛然倒吸一口冷气:“难道是——”话说一半当即止住,不敢将称呼说出来,怕被暗中藏的谁听了去。毕竟,连他这个亲儿子都不知道的消息,却要从外人口中得知。段昇喃喃震撼着:“我的天爷……”
见他如此情状,已然知道其中利害,虞兰时没再多说。
段昇反应过来,不由得看向他:“表哥,你要三思啊。”追上前几步劝道:“野心已是众所周知,如今看来,你我两家也在被操控之中,时局之险峻,并非一点真心就可以撼动泰山的!”
“我从未想过要撼动泰山。”虞兰时轻轻抽回被抓住的袖子,“但是姑父姑姑此番回来得这般快,恐怕也是听闻了裘安时局,所以才快马加鞭归来心切。”
正说中段昇隐忧:“父亲与另一位从来是水火不容,此番避下洛临,也是之前吃了一番暗亏不得已为之。这一次……”
“闵阿与连州侯之间的龃龉今夜后必是再难以抹平。”涉及秘辛,虞兰时声音轻之又轻,“姑父与闵阿一向不合,此番确实是借此打压闵阿之势的好时候。”
说到这里,他神色凛然:“但无论是为了什么,这次你必须劝下姑父,不可趁一时之危构陷闵阿,需得避其锋芒,切勿在闵阿与连州侯之争中搅入乱局。”
段昇越发怔愣,惊疑不定:“你到底是从何人何处听到了些什么?”
“还能是何人何处。”虞兰时目若深潭,空茫茫落向虚空,“这本是她给我的唯一一次机会,但我终究无法因一己私情拖累旁人。”
——
踏上轿辇前,今安神色莫名地问燕故一:“你说,如果一个人真能为了私心而不惜陷亲眷于危局中,这是个什么人?”
“大抵一时之欢便能教他倾尽一切。”燕故一有些不明,还是顺着答了,“到头来,如他所愿,他也会失去一切。”
今安颔首:“如此,他也不算令本王失望。”
那张在月光下澄澈凄艳的脸,写满渴切却避开了她的唇,艰涩道:“恕兰时无法从命。”
明明给了他想要的,却又不愿付出她说的代价。真是矛盾又不识相的人。
他……是谁?落下的车帘阻隔了燕故一的问话。
湖冰寂静,喧嚣尽歇,车轿在众人行礼相送下如来时飞驰电掣过了湖中路,踏着月光行向山影斜倚的林中路上。忽然,轿内一声轻叩:“在前面停一停。”
蹄铁应声而落,旗面飘荡交错中,燕故一望见侧前方枝桠中藏匿着的车轮与半幅衣袂,定睛一瞧,昏昏树影里瞧见一张熟悉面孔,不由得眯了眯眼:“虞公子。”
林中人影走出,披件月白裘衣,一截云水蓝在黯月下粼粼波光,掸袖一礼:“燕大人。”
长列车马缓停,马蹄前后踢踏两步,燕故一居高俯视他:“何故深夜拦驾?”
目光挟言语如刀锋,将他刮了头脚一遍。
燕故一深知这个人表里不一,居心叵测,早在洛临城就借了无数名堂,妄图攀附些不该肖想的。屡次三番不知进退,竟还追到了裘安城来。今夜这等局面,也能耍手段来到面前,真是胆大妄为得紧。
“是本王让他来的。”身后女声引得燕故一侧首,也引得林影下等立的二人看去,看那垂珠缎绣的车幕一起,半截朱袖掩错月色红烛,“上来罢。”
叫的是谁,不言而喻。
冷铁火把交映将此间宵色压得厚重,布红囚金的车轿豁开一个口,里头烛影摇曳,朱衣金绣,堆进她淡色的眼中。
南墙上处惊鸿客,一别再见隔危山。段昇全程目瞪口呆,从虞兰时无故说了一些可称为大不敬的言论,又莫名让回去的车轿等在这里,现在再眼睁睁看着他头也不回地向那处敞开的轿门走去。
这一段路迈出去,回头便难了。段昇当下一慌,去揪他的衣袖,被虞兰时别开:“你先回去。”
再拦不住,云水蓝裳错眼间隐去了重重兵马格挡后。
轿帘下女子绰绰掩在帘下的一双凤眼,含光隐艳轻掠过段昇:“段公子不必忧心,本王不过是请他来做几天客人。”
客人,这两字嚼在段昇心头,越嚼越苦。表哥啊表哥,你可听到你得的这两个字,是屋檐只借你遮一遮的客人啊。
哪里值得你背负家族忧患走这一段路。
各色别有意味的目光齐刺于虞兰时背上,随着车幕一落,将将连外面的冷铁火光两色一并挡住了。
蹄铁再起,轿帘一晃,四面围挡的空间只剩了两人。一盏被帘缝漏风吹摇的烛台,两线细若游丝的呼吸。
听她支颐轻笑:“他的神情真是可怜,活像是我要把你拐走卖了。”
摇摇不定的烛光掠着她的淡眼浓唇,虞兰时望过去,又定住。寸寸凝脂浓色,还留着他先前烙下的痕迹,带来切肤灼痛,无上极乐,牵定他的目光心跳。
但少了火势助虐,他再也不敢。低眼看去隔在两人间的手案,半尺来宽,犹如一道银河。
踟蹰间,一截红袖落在他眼下,凉滑地拂过他的颊颈,是她的手指。
今安指尖从他的桃花眼尾划到那点唇下痣,轻轻揉了揉。他先是一怔,继而半阖起眸偎上她摊开的掌心,惹她笑开:“你倒是半点也不防备我。”
他便轻抬起睫,灯下脉脉的一眼缱绻,专注看她。
像雷夜下蜷怀安歇的幼兽,柔顺可人。
无法忽视其唇内趾间,虽稚嫩也可破皮噬肉的尖利。
若是他真应允了那些话里的代价,才最令今安鄙夷不屑。
为一点浅薄情爱就可抛却一切的人,大约也就是一张皮子撑着,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看过即厌倦。
可探一探,探出了他底下那点欲望驱使的浅薄情爱,原也有些不可摧折的东西支撑着,自相矛盾着。得知如此,留给她赏玩的时日就多一些。看看那底下是否当真不可摧折,又能承载多少压上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