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十鎏
他的唇色被烧得红透,因干渴结了浅浅的一层白,是红玫瑰覆上白霜的那种颜色。
“你能让我今晚睡个囫囵觉,我就谢天谢地了。”这样说着,她另一只手拨开他额前散下的发,笑了一笑。
他的思绪凝滞着,只晓得看到她红唇勾起的弧度,便跟着轻轻笑了一下,被耐不住的疼痛倦意压下眼睑。
虚睁的光晕一团团模糊在眼前,昏沉间,感觉身上密不透风盖着的被子掀开条缝,冷风未消,一具微凉的身体钻了进来,紧接着有人将他抱得密密实实,冷香罩了他一头一脸。
“太冷了,总不能等你没事,我又病了,没完没了。”
有人贴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
“现成的暖炉不用白不用。”
虞兰时变成了一根快烧焦的木头僵在她怀里,许久许久,才试探地环上她的腰侧,见她没有反对,便顺着紧拥上去。
头痛到要炸裂,但他还是笑得咧开唇,埋去她的颈窝。
——
直到晨曦渐起,雾明山中搜寻的队伍仍未停止,从竹林到山峰,又下到无名河的界限。
在竹林深处找到了一匹黑马,上面挂着一件大裘。
黑马很是桀骜不驯,路上踹翻了好几个人,总算被连扯带劫地拉到凤应歌面前。
搜寻队伍的领头抱拳跪下,“禀告殿下,山中无人。”
“无人?”凤应歌轻念这两个字,喜怒不辨。
山下平阔处临时搭起的帐中,两旁站立的近兵皆是心惊胆寒,正此时,外头来报定栾王近臣求见。
燕故一拂帐而入,堂下行礼,单刀直入禀明来意,“主上昨夜行猎之时受奸人暗害,臣下倾尽兵力搜寻一夜无果,特来此请求殿下彻查此事。”
他抬头望去主座,看着玄袍金冠那人,字字掷地有声,“主上定栾王,下落不明,生死不明!”
凤应歌敛眸握掌,居高临下漏下一点眸光,“燕卿声声指证奸人,可有证据呈来。”
正等此话,燕故一扬掌一挥,身后随侍当即有人捧上黑漆木盘,上面搁放一支黑羽箭簇,被臣下接手递到凤应歌面前。
“这是何物?”
燕故一深揖一礼,“昨夜刺客并非无主之辈,而是有组织、有谋划,甚至是受连州裘安城擅权者指使,图谋不轨,意欲谋害我主上。其狼子野心,昭昭欲揭。”
长指拿起呈到面前的箭簇,从鲜亮尾羽划向锋利的箭头,指尖一转,刻于箭杆背后的小字赫然映入眼帘。
堂下人一揖,大袖如刀斩落,适时将这场大戏唱到了尾声,“主谋者正是当今连州掌兵都督,闵阿。”
篆刻闵字的黑箭被扔去地上。
帐中闲杂人等皆退下,只剩二人。
主位者深眸锋利,笔笔划向堂下身姿笔挺的温雅青年,“她究竟去了哪里?”
“臣下亦思虑心切,惟愿我主平安无事,早日归来。”
凤应歌:“既是知根知底,燕卿何必说这等虚伪言语。”
燕故一:“臣下心系主上安危,不敢与殿下相驳词。”
便听上位一声轻笑,“那与将军一道不见踪影的人又是谁呢?”
堂下人不语。
凤应歌将炉上温酒拿下,自斟自饮,“燕卿提防本宫居心叵测。可不过一商贾贱子,趁本宫不在得了这一月之机,便是你口口声声的一片真心了?”
“只论情爱或许太过愚蠢,但哪里及得上以情爱之名包藏祸心来得卑劣。”燕故一俯低的面上冷淡,话落再不耽搁,作揖告退至门边。
上位人不依不饶。
“本宫与将军五年生死,哪里是情爱之名就能概括的。”凤应歌搁下杯盏,语气轻描淡写,“不过是区区一月风花。”
“殿下,不是一月。是两年前。”
“两年前大将军身亡,北境大乱,而你执意回王都承爵之时。”燕故一抬起门帘,侧目看来,“殿下,自那时起就已经迟了。”
——
遥远天际的一线晨曦漫扫过群山遍林,扬落金粉,推至厚帘挡住的门缝下,掩得屋内光雾纷乱。
燃了一夜的篝火渐渐势减,黑炭熄灭通红时,一只修长手掌填进折断的柴火,余烬重又扬起火焰。
清洗干净的铁锅被悬吊在火堆上,锅里大块凝结的白雪渐渐融化成水,直至嘟噜嘟噜地沸腾起来。
腾起的水烟弥漫开,蒙上火堆前坐着的人极浓艳的眉眼,忽然,身后响起一丝动静。
倚睡在枯草堆上的人醒转过来。
昨夜一张粗布里的雪融了换,换了融,滴滴答答地把白肤墨发淌湿了一片,直至天色将明时才使他的烧退下。
他茫然眨了眨眼睛,半明半暗中被余光里腾起的火光引去,看向侧对他坐着的人。
第97章 折桂魄(六)
她也闻声看过来。
在冷清迫人的冬日中,那双琥珀眸子在晨雾中呈现一种胶质的浓稠色,映着火光。
恍若灼阳,令人趋之若鹜的温暖。
见他醒来,她有些惊讶地微微挑起眉尾,“醒了?过来喝点热水。”话落轻折起眉心,想起什么,“算了。”
今安想起了他昨夜那折腾的劲头,生怕有些什么意外让他再磕伤碰伤,再误了时间。
经昨夜一宿,眼前这人的脆弱程度已然颠覆了她的认知。
轻拿轻放罢。
手下翻出一个铁碗用烧开的热水濯洗几遍,再重新倒进热水,今安捧着碗过去。
枯草堆上的人正处于晨醒的懵然中,习惯软寝的一身筋骨酸胀不已,他手握着后颈左右转动,不慎扯痛肩头的伤。再抬头,一碗白烟腾腾的热水便递到眼前。
今安将碗塞给他,又极为熟稔地顺手摸上他额际,这个动作她昨晚已经做了太多次。
“烧退了。”她蹲在身前,被热水熏热的指腹将这一点暖意递到他寡冷的面颊上,“没有反复就算好了。”
而后收回手,用那一双又清又暖的眼睛细细打量他。
看得人一口热水梗在喉咙里,咕咚咽进肚子,这阵热意暖了身体的同时也红了耳廓,虞兰时躲躲闪闪不敢看她,“怎、怎么了……”
怎么了?
这话他自己问得十分心虚,明知故问。
那些搅浑脑浆的热度一褪,理智一旦回归,昨夜他说的做的那些事情霎时不容拒绝地幕幕回放在他眼前。
他未经思考脱口而出的、还惹恼了她的那些矫情话。
后面又死皮赖脸地抱着她不放开,还……
每一幕都致命得足以挖坑将他活埋进去,窒息而死。
或者不用挖坑,他已然臊得红了面颈,暗叹一声,抬手挡在自己鼻眼处,想捂死自己。
却听她无事般问,“头又疼了吗?”
总不能说他想掐死昨晚的自己,但做不到,只能逃避现实地掩耳盗铃,“无事,有些热。”
大冷的天即便起了日头,也是黯淡的一层光笼在天边聊胜于无地亮着,照在身上没有半点暖意。
哪儿来的热?
今安没有戳破他,静了静,开始收敛有些混乱的思绪,摸不着线头的一堆乱麻扰了她一晚上。
“昨晚境况太乱,事发突然,很多事情我无力施为。”说到这里,她的语调沉静下来,“至于你,究起因果到底还是我拖累了你,昨夜你因为伤痛身不由己,想必大多也是无法控制的胡言乱语,我……”
听着她一句一句地说,他不知不觉地放下捂脸的袖子,起先胸腔里还有些许微弱雀跃的期待,随着她话中的意味已然一点一点地沉下结冰,开始刺痛他。
看向他抬起望来的桃花眸,她断然下了定论,“我不会当真,你也不必因此觉得难做。”
不会当真……
就是这种随时会抽身而去的感觉,仿佛没有什么可以阻碍到她,也没有什么值得被她放在心上。
不顾及他人处于什么样的境地,抑或是她不是不顾及,而是没想到,因为不在乎,所以不必要设身处地去体会。
管你无法自拔,还是情不自禁,通通不关她事。
极潇洒不羁,心无旁骛,永远只注目前方。
最初,他就是被她身上这种特质所吸引,再移不开目光。现在,他甚至有些恨起她的无所谓。
更痛恨自己的平庸。
将他手中热水凉却的铁碗拿过来,看他低下眼睫,那些盛开在玉色脸上的陀红慢慢褪去,显出更苍白的寡冷来。今安转身就走,听见背后响起的嗓音。
“为什么不会当真?”
他忍了再忍,终是忍不住问出来,执拗而忐忑地看着她的背影。
那道修长身影闻言一顿,随即如常走回篝火旁将碗放下,拾起根粗柴拱了拱火堆,那副眉目间的艳色随着撩起的火势轰轰烈烈地漫开,而后抬睫,漫不经心地看向他。
几乎要陷入没有回应的沉寂之时,这一眼,直将他看得心鼓敲起。
“要当真吗?”
她问。
心魂被摄住,虞兰时喉间软骨一滞,极艰涩地上下吞咽。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是真的。”
她的目光便转回去,专注地重新投向那堆死灰复燃的枯骨,专注得令他艳羡起被她所注视的东西。
然后她说,“好。”
这毫无意义、不算是应允或承诺的一个字,掀起他眼底千层波澜。
门帘底下缝隙的尘埃随光卷伏,又被人抬帘后,从门外涌进无数道璀璨的光,她就立在拂乱的光影与尘埃当中回头。
“不要赖床,赶紧出来。”
他看着那道门帘摇摇荡荡地掩着她走远的身影,低下头抿紧唇面,仍忍不住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