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93章

作者:十鎏 标签: 古代言情

  虞兰时退开一步。拿着他下颌的手指被拉长的距离落下。

  “尊卑有别,下臣出身卑贱,生恐礼数不佳言行失当,冲撞到王爷。”

  她的手顿了一会儿,收回去,搁在膝头上。脚下一对云纹红靴,一只支起踏在栏杆上,一只跟着长腿随意垂下,不沾尘埃。与他踩在泥水洼中的双鞋泾渭分明。

  他一下退回先前的位置,收尽所有外露的情绪,滴水不漏到今安觉得惊讶:“你比从前长进了不少。”

  从前,她说起这个词,虞兰时有些啼笑皆非,“若是还如从前一般蠢笨,便是下臣虚长了年岁。”

  听他这么形容自己,今安皱起眉心,“从前的你虽有些天真,但还算不上蠢笨。”

  是吗?

  虞兰时快无法掩饰满心的愤恨,“下臣则认为他太过天真,天真到愚不可及。既然有这样愚蠢的例子摆在面前,他所做过的所有事情,桩桩件件,下臣一一规避,用了许多时间,便有了今日王爷看到的长进。”

  没有一句话带了讽刺二字,句句都是讽刺。

  誊录着他和许多个名字的名薄从秋闱到春闱、再到殿试,从厚厚一沓到薄薄几张阅尽,每个时节折点都会呈上今安的案头。更声悠长的深夜里,暗烛灯花打落,今安描摹过这个名字的笔划,借此去猜想这个名字的具象——这个人,会长成什么模样。

  时至今日,她见到了。

  “这样子。”今安没什么表情,“本王倒是有些怀念以前的你。”

  用力到掌心里、棱角圆润的玉佩要刺破皮肉,剧痛止住了颤抖。虞兰时抵袖作揖,“谢王爷。”

  再说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捡到地上掉的玉佩,遇上回来找的人,本就是今安的意料之外,遑论接下来这次见面,与之而来一堆乱七八糟的谈话。

  见到他,她本也没想做些什么。

  “罢了。”

  今安转身跃下围栏,离开廊道走回楼中,将恼人的春寒和杏花,连同静默不语的人,一并关在了门外。

第116章 雲幡動(一)

  云匿月起,揽云楼中鸡飞狗跳。

  刘大夫从轿子里下来就被人擎着两只臂膀、几乎一路脚不沾地上到二楼一间上房,给某位贵人看诊。

  不知是哪位贵人,出手阔绰,从扔在他看诊台的金块到小轿接送,再到这间上房。

  这间上房装横处处显贵,不像客栈,像府苑。正中地上铺着一大张彩锦地毯,蓝黄二色经纬线织成的富贵纹图,织料之精细,他在王都城内许多富户家中见都没见过。毯子上头此时躺着一只摔得四分五裂的陶瓷瓶,没来得及收拾,锋利的瓷片边缘还沾着红色的水。

  仔细一看,哪是什么红色的水,粘稠带腥,是血。

  血迹滴滴答答地从地毯上滴到里间屏风后,溅成深深浅浅的血斑,刘大夫揣着急促的心跳一路往里看。

  看清情况后松了一口气。

  原是个年轻公子受了伤,手上被瓷片豁开个好大的伤口,应急包扎了一块布险险止住了血。

  刘大夫上前放下药箱,查看病人的伤势,准备上药重新包扎。按着止血的布料一揭开,看清伤势,刘大夫心里啧一声,不由得暗自打量这位眼生的公子。

  年轻公子穿着身红锦袍,乌发全绾无冠,长着一张极俊的脸。手上一道看着就很疼的伤,却是神色漠然,清理上药的时候眉头皱都不皱一下,好似受伤挨疼的人不是他一般。

  看着细皮嫩肉,心思却是很凶。

  倒是另一旁的公子看着着急些。

  段晟能不急吗?

  今日鹿园饮宴,虞兰时与卢洗一道去赴宴,回来脸色便不对劲,回房没多久,楼上哐啷一声巨响。段晟与卢洗忙去敲门,推门便见着虞兰时手里扔下一块锋利瓷片,手上流血不止。

  虞兰时说是不小心划到了。

  卢洗信了,段晟半信半疑。

  刘大夫听了直摆手,“怎么会是不小心划到的,哪里会划成这个样子?看这伤势,边缘浅中间深,分明是用了力道割的。老夫我行医数十年,可不能连这点眼力见都没有。”

  听了这些话,卢洗犹自茫茫然,段晟一怵。

  虞兰时点头应:“大夫说的是。”

  看虞兰时神情半点无波动,刘大夫不禁劝道:“幸好没伤到筋骨,也幸好伤的是左手,不然以后拿笔都难。公子也是最近赴考的举人罢?名落孙山不打紧,三年后再来便是,何苦拿自己的身体出气……”

  卢洗在后说;“大夫你误会了。兰时兄他已过殿试,现今已是金榜有名的探花郎,怎么可能做出这等傻事,欢喜还来不及呢。”

  探花郎?刘大夫一楞,忙打袖作揖,“是老小子有眼不识泰山,原来是探花老爷,幸会幸会。”

  卢洗嘴快,段晟拦也拦不住,只得上前与刘大夫一番奉承来回。

  “……我家表兄功名在身,须有清誉。今日受伤一事若是传开,还得刘大夫作证是不小心所为,不是什么惹事生非,免得害了名声。”

  “自然自然,段公子放心,老小子不是多嘴的人。”刘大夫说起,“虽则老小子年岁太大,赶不上这鲤鱼跃龙门的当口。可见着探花老爷、榜眼老爷二位,年少有为,老小子回去便让我家那不着地的小孙孙去好好背书!”

  段晟:“那是,端看数年后,就是刘家子孙金榜题名的时候了。”

  刘大夫捋着花白胡须笑得见牙不见眼。

  上药包扎后,刘大夫勉强信了虞兰时说的不小心,连说自己上了岁数眼力不行,“虞公子放心,伤口虽深,只要这几日好生将养,待结痂后便无什么事了,定不影响你日后写字看书。就是碎瓷器这些,千万小心别再去拿了。”

  大夫走后,段晟问虞兰时:“表哥当真是不小心?”

  虞兰时说是。

  段晟心知他在说谎,又想不出他故意这么做的缘由。人总不能无缘无故往自己身上捅刀子,又不是傻子。

  便找卢洗旁敲侧击鹿园饮宴上的情形。

  今日鹿园诸事,无论富贵还是人,卢洗毕生仅见,回忆起来心潮澎湃,侃侃而谈。

  一说起来,就不得不说到一个人。

  段晟一惊:“定栾王?”

  “不是说鹿园饮宴只去官员,为何她……我是说,纡尊降贵之举,王侯竟也去了?”

  卢洗:“我们也十分好奇。后来有个见识渊博的兄台打听出来,原是六皇子殿下照例去广寒楼,临时有事,定栾王代为巡查,顺道接见了我等。如此,便让我们这些人得了便宜,得以一见王爷风姿。段兄,你可有见过——”

  见过,他当然见过。曾几何时,他也瞎了眼地、被短暂地迷过心窍。

  看着卢洗一副喜不自胜的模样,段晟咬牙切齿,“表哥可知这件事情?”

  “当然,我们一道听见的。”

  入华台登庙堂,必定得见着什么不该见的人。

  段昇来王都之后最怕的事情之一,莫过于此。

  更可怕的是,日日见着。

  可随着科举尘埃落定,一切尽都板上钉钉。表哥与那个薄幸人再见,已经是迟早的事情,可今日饮宴,那人竟替了别人出席,是以什么身份去替?他都不敢细想,何况虞兰时。

  段晟旁观尽知虞兰时前些年都做了什么,也心知给他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端看如今风平浪静的表象,仿佛曾经的执拗果决都淡去了。

  但是——

  段晟心有不安,又逢多事之秋,住宅户契一应皆要挑选落定,便没有多少心力去旁顾。

  很快,入朝听封的日子便到了眼前。

  按科举定例,一甲状元授翰林院修撰,从六品。榜眼、探花授翰林院编修,正七品。二、三甲进士授庶吉士、主事、中书、行人、评事、博士、推官、知州、知县等官有差。

  众人须在封职上进修不辍,等修期满时也有足够的实绩,再分往六部或地方晋升。如此平稳顺遂,自然就是世人称颂的青云之上之路了。

  昭清殿中,百官垂袖,听司礼监将封任条例一道道高声喊出,直到万众瞩目的三甲听封。探花、榜眼二人无例外地都去了翰林院内任编修,最后是状元。

  “……一甲状元,陈州乌折陵蔺氏蔺知方,封刑部主事,从六品……”

  听封一出,殿中骤起窸窣声,回荡在偌大空间中,愈演愈烈。

  凤丹堇举手压下,垂帘隐隐绰绰地挡着褐金蟒袍、满鬓珠钗,“经去岁一事,刑部官员连坐者众,职位空缺,无人可用。若是你等自认比新科状元更胜一筹,能居此位,也能向本宫自荐主事一职。就怕有才能者不甘于此,无才能者碌碌无为。本宫深思熟虑久,又有定栾王为此担名,有何不可?”

  大司徒付襄越众而出,执朝笏见礼,“主事虽为下级,可刑部所审皆为重案,于朝野安稳关系重大,贸贸然使一初出茅庐的稚子出任,实在太过冒进。还请殿下三思。”

  “大司徒此话不无道理。”重重珠线后雍容华贵的人影颔首,“大司徒的意思是,该知稚子的才能便不如你们这些叱咤朝野已久的老臣,是也不是?”

  付襄微微弓下脊背:“下臣并无此意。”

  凤丹堇语气轻慢:“卿家无此意,本宫却听出了。本宫从不信陈规陋习,也奉行于此。如今科举新政已见成效,为我大朔招揽出大批能人,都在这里给众卿家看见。可想一想前年冬,众卿家以死为谏,反对科举新任,不就如大司徒今日此景吗?”

  付襄脊背弓得更弯,“殿下言重了,下臣并无此意。”

  帘后人影一挥袖:“卿家若无此意,便退下罢。”

  “……是。”

  下朝后,百官循流而出,踏下玉阶。

  卢洗捧着新领得官牌如获至宝,生怕摔着碰着,如何也藏不安心。转头去看虞兰时,人家已不甚在意地揣进袖里。

  想起方才朝上的波折,卢洗不由问:“兰时兄,你觉着是往翰林院好,还是往刑部好呢?”

  虞兰时的目光望向玉阶下,空旷中庭至处的朱红宫门,没有回答。

  走在前头的几名官员正在说这个问题:“翰林院修撰往上便是太子侍读侍讲,再往上可也能成太师一路,可终究是温吞文路。哪里及得上刑部主事,虽说都是从六品,然而六部各司其职,掌管百官升迁民生兴衰,最是好出实绩,才得以平步青云——”

  “按理说,这新科状元是万众瞩目,主事一职却不应轮到他。”

  “那你没怎么知道详细罢。去岁在陈州拔出的贪污一案,大理寺顺藤摸瓜摸到王都城中,几处线索却都断了。近些日子大理寺卿又称寻到线索,不知是真是假,咱们也没看到。却诈出了做贼心虚的人,比部郎中竟去投案,供出刑部许多人,现下都在刑狱中问审——”

  “兵部,刑部,加上大理寺,自来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如今抽筋扒皮的,定是一团乱麻。大司马近些年很少管事,都是交给了那位代办,想来刑部主事任职,也是那位授命的。”

  另一人问:“那位?哪位?”

  “定栾王。”最开始的官员以气声说,不离得近几乎听不清,“方才听吏部的人讲,主事一职原是定了殿试三甲其一,并不是非要点在状元头上。殿下给了特权,让那位钦点的,那位第一个划去名字的,就是探花。”

  虞兰时停下脚步。

  卢洗听得津津有味跟着往前下了几阶,察觉没人跟上来,回头望,又被什么引开视线。

  虞兰时心有所感,追着他的视线往后望去。

  烈日涤荡,站在高处所见,一切空明辽远。

  更高处,灿烂金顶下。昭清殿中站在重重人影前的王侯凭阑俯视玉阶,目光正与虞兰时撞上。

  王侯的身边,有人与她并肩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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