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玉城
“等你忙完这阵子,我们就去梅林看看好不好?”
她想要一个承诺,一个证明殷稷还会安稳在她身边的承诺。
“好,”殷稷低声答应下来,那么干脆利落,容不得人怀疑,他语气里甚至还带着向往,“我也很想去谢家看看。”
因为除了那里,他这短短的一生里,竟再找不到第二个值得去回忆的地方。
他俯身给谢蕴盖了盖被子,借着这个机会,他又偷偷抱了抱怀里的人,他还有很多很多的话想和她说,可已经没有时间了,他还要为她安排后路。
“谢蕴,喝杯茶。”
他将一粒药丸化进茶水里,悄无声息地喂进了谢蕴嘴里。
他知道她会睡过去,连一句道别都不能和他说,可唯有如此他才能狠下心来送她走,他怕她会说不走,更怕她会说她要走。
所以,还是什么都不要让她说了。
许是怜悯这是他们的最后一面,谢蕴服了药反而有了几分精神,和他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她说当年那枝从亭子外头被递进去的梅花枝已经种进了梅林,长成了一棵梅树,她很想带他去看看,让他再折一支梅花给她;她又说她知道父亲在梅林里埋了女儿红,他们去了谢家可以挖出来喝,这么多年过去,味道应该很好;她还说……
她没再说了,她如同以往那么多次一样,悄无声息地睡了过去,只是眉宇间再也没了以往的安静平和,她眉头蹙着,仿佛是被乾元宫外的杀气惊扰了。
他轻轻揉了揉她的眉心,将那一点点皱纹揉开才低头轻轻亲了一口。
“薛京,”他低声开口,听见脚步声时却连回头都舍不得,他一下一下摩挲着谢蕴的发丝,“带着你所有的人跟她一起走吧,走你们清明司的暗道,去千门关。”
薛京跪了下去,既是恳求又是拒绝:“皇上,让他们送姑姑走吧,臣留下来,臣答应过干爹,无论如何都要保护您,臣……”
“你在,朕才能安心。”
他打断了薛京的话,终于肯将目光从谢蕴身上移开,他弯腰将薛京扶起来,“你对秀秀的心思,朕明白,也带上她吧,谢蕴就交给你们了。”
“可是……”薛京万般抗拒这个结果,“姑姑醒过来若是追问,臣要怎么和她交代?臣不止没能保护您,还临阵脱逃,姑姑若是怪罪……”
“她不会怪你……”
殷稷取了最厚实的大氅过来,将谢蕴扶在自己怀里,仔细地给她系好了每一条衣带,“她从来都不会感情用事,情爱于她而言只是过客,最多难过几天,她就会忘了朕的……”
那是他希望谢蕴会有的以后,却又是他无比恐惧的以后,若是这世上连谢蕴都忘了他,谁还会记得呢?
可忘了又有什么不好?
他再次抱住了谢蕴,隔着面纱轻轻亲吻她的嘴角。
谢蕴,我不能陪你去梅林了,但送你出宫这件事我做到了,日后若是哪一天想起我来,别只记得我失信于你……
“走吧。”他将谢蕴抱起来放进了薛京怀里,随即便背转过身去,再没多看一眼,“有多远走多远。”
薛京看看怀里无知无觉的人,再看看殷稷决绝的背影,万般情绪堵在心口,却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这是主子最后的托付,他没办法拒绝,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护送谢蕴安全离开。
然后他会回来,若是那时候殷稷还活着,他会如同当初的誓言一般,做他的刀,做他的盾;若是来不及了,他会尽一把刀最后的使命,为他报仇。
“皇上保重,臣拜别!”
他抱着人,连跪地俯首都做不到,可他相信殷稷一定什么都明白。
他没再多言,找到秀秀领着她从乾元宫后门走了出去,陈安不知道什么时候堵住了这里,大约是怕有人会从后门逃跑,可看见薛京带着两个女人的时候,他却没有为难,摆了摆手就让守城军让出了一条路。
薛京脚下不停,一路往前奔逃,直到一声嘹亮的鸡鸣声响起。
鸡鸣起,卯时至,天亮了。
靖安侯给的时间也到了。
殷稷推开门,缓步走了出去,迎接他的,是数不清多少双复杂的眼睛,是那些宫人和禁军。
他们还守在这里。
“皇上……”
喊声此起彼伏,他们互相搀扶着站了起来,看过来的目光饱含着最复杂的情绪,有激动有期待,也有茫然和忐忑,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们已经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甚至连这声“皇上”,他们都喊得没有底气。
殷稷抬眼,一张张扫过那些被血污染脏的面孔,他知道,这些人当初拼了命的护他图的是活下来之后的青云路,可现在,他还能给他们什么呢?
“你们……可降。”
他哑声开口,音量却并不低,这已经是他穷途末路之下,唯一能为这些人做的了。
是他让他们降的,所以谁都不必愧疚,不管是多忠肝义胆的人,都不必因为他背上枷锁。
人群里忽然响起压抑的悲鸣声,脆弱颤抖,宛如被抛弃的幼兽,之前苦战濒死的时候没人哭,看见援军到来的时候没人哭,可现在可以放下武器了,他们却哭了。
哭泣声逐渐连成片,如同一曲祭奠的哀乐。
殷稷弯下腰,替那断了双臂的小禁军擦干净了脸上的泪水:“去吧,放下武器,去他们那边。”
小禁军没动,只是哭嚎声越发剧烈,殷稷便不再劝他,只立在一旁静静看着他们。
身边却忽然多了一道影子,他本以为是靖安侯等不及了,可扭头一看却是太后。
他本该是惊讶的,乾元宫这么危险,太后不该过来,可他的心里却一片沉静,仿佛所有的情绪都已经弃他而去,所以他就只是那么平淡无波地看了她两眼。
太后的目光也扫了过来,她一一看过那些苟延残喘的兵士,里面还有她荀家的府兵,可现在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了,她难得平易近人,将以往的威严和骄傲都收了起来。
“若是这些人死保,你还是能逃出去的,不试试吗?”
第487章 再来
殷稷摇了摇头:“不试了。”
“为何?”
殷稷沉默下去,他看着那些形形色色的面孔,实在想不出可以拿这些人的命去换自己命的理由,他已经没有皇位了,给不出别人卖命的报酬,何况他一走,靖安侯就会去追,他的谢蕴就走不了了。
“朕需要给出一个交代。”
他敷衍了一句,可话音落下却忽然觉得这话很有道理,他的确需要给出一个交代,不管是这些誓死追随他的禁军,还是那个他坐了五年的皇位,都需要一个交代。
太后怔了一下,自言自语般重复了一句:”交代么……”
她似是被这句话提醒了什么,神情空茫下去,“那哀家这个太后,也需要给出一个交代了。”
殷稷这才正眼朝她看过来,却是只一眼就明白了,太后来这里,也是送死的。
“荀家没能出城吗?”
太后苦笑一声,岂止是没能出城,从她出宫起,就有守城军追了上来,且人越来越多,那时候她才明过来谢蕴为什么要撺掇她出宫,因为这样就会分摊靖安侯的人手,让殷稷轻松一些。
可惜想明白也没用了,她没机会找谢蕴寻仇了,四处城门也都被守城军封锁,他们出不去了。
她不得不来这里和靖安侯做一个交易,用她这个一国太后的头颅,换取家中子弟的生路。
“两位叙完旧了吗?”
靖安侯忽然开口,随着话音落下,他大步朝两人逼近,指尖轻轻一勾,凌厉的刀锋已然出鞘。
太后不自觉瑟缩了一下,哪怕心里很清楚这是她自己选的路,可对于死亡的恐惧还是让她本能地往后躲了一下,然后她看见了殷稷那已经瘦削了许多,却仍旧挺拔的背影。
他竟然挡在了她面前。
虽然明知道这举动什么都改变不了,可这一刻,太后还是动容了,她为荀家遮风挡雨那么久,早就忘了被人护在身后是什么滋味,可临死之前,这个一直被她看作棋子和孽种的人,竟然让她感受到了。
她忽然有些后悔,后悔当初对这个人那般恶毒。
殷稷对她的心思却毫不在意,他看着越走越近的靖安侯,弯腰捡起了地上染血的刀:“你既然过来了,想必也不会再给我们时间。”
他掂量了一下手里的刀,眼神霍得冷厉,“那就来吧。”
靖安侯眉头一拧:“你还要反抗?”
殷稷被这句话说得想笑,他再次看过去:“你总不能指望朕当真束手待毙吧?那也太丢人了。”
靖安侯沉默下去,说的也是,不管那封遗诏再怎么真实,都不能否认殷稷是个合格帝王的事实,他有资格选择自己的死法。
左校尉上前一步,带着仅剩的禁军涌上来,哪怕殷稷说了可降,他们却仍旧没有放下武器,这一刻甚至还想挡在他面前。
这已然无关忠诚,而是若不继续下去,他们没办法面对自己曾经那不要命的拼杀,更没办法面对的,是那些再也回不来的弟兄,所以哪怕明知是死路,也要走到底。
然而殷稷抬起了手:“谁都别过来。”
他看着靖安侯:“只有我们两个人。”
他生即生,他死即死,剩下的路他自己走。
靖安侯看他两眼,他时间不多,可面对殷稷那样决绝的眼睛,却说不出拒绝的话,甚至不等他开口,守城军和京北营的兵士都已经自发退了出去,这一战,由不得他不应。
既然如此……
他慢慢抓紧了刀柄,此战他将会倾尽全力,送这位大周在位时间最短的皇帝,上路。
“臣,得罪了!”
他脚下一蹬,下山的猛兽一般悍然朝着殷稷扑去,刀锋落下力敌千钧。
清脆的骨裂声传来,殷稷浑身僵硬,他这个从小便没有被好生教导过的废物,根本不是名震天下的靖安侯的对手,可有什么关系呢?
他还没有倒下!
他神情一片冷沉,仿佛没有察觉到骨裂的痛楚一般,咬牙顶着刀背,生生扛下了这一击。
靖安侯眼底闪过惊讶,他可没有留手,寻常人接下这一招,一条胳膊都得废了,殷稷竟连眉头都没动一下,他以为自己足够重视这个人了,看来还是不够。
他神情逐渐肃穆,手下力道更重。
两人你来我往,没有花哨,刀刀要害,短短半盏茶的功夫,殷稷身上便已经多了大大小小数不清的伤口,连带着那件龙袍,都几乎要被染成血红。
然而殷稷始终未发一言,仿佛这具身体已经不知何为痛苦。
可失血过多终究还是让他承受不住,踉跄两步半跪在了地上。
靖安侯垂眼看着他,干净的布衣和殷稷那一身狼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皇上,认输吗?”
殷稷撑着地面低头喘息,不死不休的一战,如何能认输?
他撑着地面站起来:“再来。”
他再次冲杀而去,又伴随着四溅的血花倒飞回来。
“再来!”
“再来!”
“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