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怡米
与此同时,静坐一整日的谭氏睁开眼,折好手中的信函,扶着角几起身,摇动碧纱橱上的铜铃。
姓韩的管事妈妈走进来,一脸忧色,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极为担忧谭氏的身子。
“大夫人可要传膳?”
一整日不进食,必然是遇到了难以纾解的难事。
谭氏扶着碧纱橱直起腰,调整着浮躁的气息,“请太师、二爷、公子去往老夫人的惠兰苑,我有话要讲。”
无需多问,韩妈妈会意,大夫人口中的公子是沈栩。
须臾,几人聚集在惠兰苑的客堂中。
君太师披着褂子打哈欠,“夫人何事非要三更半夜来商议,还要请二弟过来?”
够折腾人的。
君二爷倒没什么抱怨,大嫂一向持重,不会无缘无故折腾人。
徐老夫人也是淡淡然,不见被打扰的烦躁。
只有沈栩察觉出异常,只因甫一走进来,谭氏瞥了他好几次。
每一眼都意味深长,流露出复杂。
谭氏请几人入座,缓缓拿出一封来自庄老太的亲笔信,“我有一事要讲。”
当庄老太谎称抱错婴孩的事落入几人的耳中时,除了沈栩,其余三人都陡然起身。
徐老夫人面露惊喜,“当真?”
君太师一脸诧异,“什么?”
君二爷发出疑问,“不是滴血验亲了?”
沈栩在几人的问话中,慢慢反应过来,面庞微微抽动,陷入长久的沉默,耳嗡鸣,再听不清身边人说了什么。
不是难以接受,而是无法接受。
薄雪转大,这是今冬第一场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洒落。破晓之际,异常冷冽。
云英紫裙的季绾披着曳地的长绒斗篷站在泠泠晨风中,不准君晟靠近。
没有跼蹐不安,她只是需要冷静地思考。
来自君晟的恩情和他的非分之想,哪一个更直抵她的心门,该感激还是反目成仇,往往在一念之间。
所以,她要逼自己冷静,站在自己的角度细思,再站在君晟的角度忖度。
不明所以的馨芝撑伞挡在季绾头顶,开口成雾,“小姐?”
“你先回屋吧。”季绾接过伞,继续站在风中。
君晟陪在屋外,没有接过馨芝递上的第二把油纸伞。
男子睫毛凝霜,肩头落雪,却浑然不觉,安安静静,仿若季绾的一道影子。
第65章
迂久, 季绾转身走向君晟。
簌簌飞雪掩盖掉了女子的脚步声,君晟不知季绾在他面前站了多久,待有所感知, 伸手去碰,女子已越过他。
“念念。”
他转身迈开步子,脚下绊到石头,高大的身形微晃。
季绾没有停下, 走进新房, 将油纸伞递给馨芝,径自步上二楼。
君晟避开了馨芝的搀扶, 扶着墙壁慢慢跟随,待走进堂屋,听到东卧传来女子淡淡一句“沈家这边需要先生自行处理”。
说罢, 又传来隔扇滑动的声响。
君晟站在空旷的堂屋里, 半晌, 走向西侧的书房。
一声“先生”,将两人的距离再次拉开。
知她处在气头上, 哄是无济于事的,君晟没有不识趣地凑上前, 所做的一切情有可原也好, 不可饶恕也罢,都要给足季绾沉淀情绪的时长。
一扇之隔再没了动静,季绾附身,额抵门板闭上眼。
抛开生母这层关系, 君晟对她所做的与巧取何异?
怀着复杂的心绪至天明, 一夜未睡的女子掀开沉重的眼皮,呆呆望着床帐, 迟迟没有起身,直到辰时,才装若无恙地走进穿堂,在迎上乔氏的笑靥时,有些惶惶惴惴说不清的闷燥。
用过早膳,她去往医馆,在面对母亲何琇佩时,刹那红了眼眶。
双亲捡到她,在不知她身
份的情况下抚养她,这份恩情,胜过血亲的给予。
可血亲也非不要她,而是迫不得已,这份遗憾,终成遗憾。
“怎么了啊?”见女儿泪眼婆娑,何佩琇慌了心神,拿出帕子替女儿擦拭一颗颗温热的泪珠,“是在婆家受委屈了吗?快跟娘说说!”
季绾默默流泪,这桩秘密是要守口如瓶的,否则就会辜负生母的良苦用心,即便养育她长大的母亲是不会出卖她的,但也有说漏嘴的可能。
秘密定然是知情的人越少越好。
既要隐瞒往日的秘密,那也没必要点破养育之事,引起双亲的恐慌和不安。
何琇佩急坏了,抱住女儿使劲儿拍拂,“娘知你嘴巴严,不想说就不说,但你要记得,无论何时,娘都是你的依靠。在沈家过得不舒坦,和离就是,娘养你。”
季绾回抱住母亲,哽咽地笑了,“女儿能养活好自己。”
“我的女儿不需要那么累。”
母女俩依偎在幽静的小室内,相互依靠。
何琇佩一直把季绾当做福星,多年不孕的她,在收养季绾的次年怀上季渊,她感激这份偶然得到的馈赠。
季绾趴在何琇佩肩头,心知秘密不能告知,但换子的事还是要告知的,以免双亲最后知晓寒了心。
“娘,女儿有一事,您先别急着打断,听女儿慢慢讲。”
担忧溢于言表,何琇佩用力点了点头,“好。”
通政司官署。
整整一个白日,官署的人都没见通政使大人出过廨房,静坐的身影笼在晚霞中,隽永中透着没落。
年少成名的男子,何曾这般失意过。
下属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调侃揶揄,散值都是默默离开的。
掌灯时分,一道身影来到官署前,徘徊良久,被门侍引入君晟的廨房。
“大人,太师来了。”
君晟从书案前抬眸,徐徐起身,屏退了门侍。
父子静立相“视”。
即便看不清,因太过了解父亲,君晟能够想象父亲此刻的面容。
君家知情的几人已向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详细了解了滴血验亲的可靠性,滴血验亲分为滴骨法和合血法,当初两家人确认换子,也是借助于合血法,而合血法是可以做手脚,人为操控的。
据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多年的断案经验,滴血验亲并不十分可靠。
君太师沙哑问道:“为何这样做?”
若说没有进行过滴血验亲,君家几人尚且能相信有外人在幕后操控庄老太,可滴血验亲是君晟主动提出的。
所以说,他就是操纵者。
君晟垂目。
师母之托不可道破,但换子一事,起因在他对季绾动了心思,与师母之托关系不大。
初衷掺杂了私心,不再剔透,自是变为狂徒。
“孩儿对绾儿一见倾情,起了强夺的心思,使了手段。”
果然是处心积虑夺人所爱,君太师攥紧背在身后的拳头。他身为太师,怎可容忍子嗣这般不检点。
“跟我回府!”
从未对长子用过家法的君太师,在君家祠堂中,一下下鞭打着长子。
一鞭鞭下去,青年的背上鞭痕交错。
官袍玉带叠放在一侧,君晟跪在祠堂中,身上的中衣破碎不堪。
徐老夫人站在旁,又恨又心疼,白璧无瑕的长孙,怎能做出如此不耻之举!
谭氏同样默然,攥紧手中绢帕。
君二爷陪沈栩站在祠堂外,耐心劝说着,可言语间,已像是在对待外人。
“贤侄放心,我们君家定然会补偿你,至于情爱,等你上了年纪就会知晓,都是一时的心动,维系不了多久就会变得平淡。只要贤侄开口,老夫定然给你寻一门好的婚缘。”
沈栩忽略了身侧的长者,只闻鞭声,眸光空洞寒凉。
当鞭子染血,君太师走出祠堂,面对沈栩,不知该如何赔不是。
劝说和赔罪都是空乏的。
换他是沈栩,何止火冒三丈,早抡起拳头了。
这不是戏耍人嘛!
能做到始终寡淡,足见其在这段时日心境的变化,慢慢变得强大。
重重叹口气,君太师看向祠堂里衣衫渗血的长子,斥道:“自己捅的娄子,自己填补上!”
沈栩掠过君太师的肩头,看向跪在祠堂里的君晟,见君晟接过一身常服慢慢穿戴整齐,慢条斯理不见慌张,更不见惭愧。
事到如今,仍没有半点愧疚,与斯文败类何异!
沈栩握住拳头,指骨咯咯响。
君晟系好腰带,因熟悉太师府的一草一木,毫不费力地独自走出祠堂,微扬剑眉,眸光清清浅浅,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