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石芭蕉
“丹樱蛊对你不公平就是不公平,我不需要你做我的英雄,我手中有剑,我可救苍生,也能救我自己。与感情无关,这是我的道义。”
“冤有头债有主,摘月斋的事和你无关,我三番两次拉你垫背,我愧疚难当。这实在违反我的剑道。”
说话如亮招,长歌剑光明磊落,燕山景的剑道襟怀坦白。
“我相信你。但留着难道不好吗?我们命运相连,有我在,你永远有退路。”
接招如回话,丹樱蛊难舍难分,姬无虞的心意如怨如慕。
“而且,取了出来。”姬无虞看向她的眼睛,“我拿什么留住你?”
他又问了。
燕山景皱眉,她几乎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有她的倒影。
他眼中有她已经第十五年了,可这是她眼里有他的第一年。
“你说你今年不想嫁给我,三年五载你都不想嫁给我。你的想法很有道理,可越有道理,我越心惊,我们分开后,如果你又犯懒不回我的信怎么办?如果你又不懂雪花琉璃瓶的含义怎么办?”
“我又想,我可以等的。等到你所说的合适的时机。”
“相逢恨早相逢恨晚,总有不早不晚的时候。”
燕山景说不出话。
“但丹樱蛊要留下,那是你我婚约的基础,没有丹樱蛊,我只会更加不安。”
燕山景闭上眼睛:“对不起。如果我小时候认真回应过你的心意,如今你就不必这么不安了。”
姬无虞轻声笑道:“今天快要下雨了,没有落日。我小时候做过一件傻事,只有家公和大哥知道。家公对我说,小景住在北边,你要去找她,就要绕过西边的河谷,等跨过夕阳,看到山峦上的月牙,大概就可以见到小景了。我有一次实在等不到你的信,就独自策马驱驰,河谷因为晚霞血红一片,可等那片红冷了,河谷墨蓝,月光稀薄,我也见不到你……”
谈起小时候的事,何谈不是一种故技重施?父母的偏心,似乎微微震动了她。那将马背上瘦小的身影拉出来,并不是对十岁的姬无虞的背叛。
“现在回应也不迟。别提小时候的事了。”姬无虞抓住她的手,“我们在九蛇山相处只有短短的十几天,加上这几天,也不过一个月,人生那么长,一年十二个月呢,你把我忘了怎么办?”
燕山景听着他的倾诉,怜爱有,惊讶有,舍不得有。但她想起了别的事。
如他所言,他们相处只有一个月,惊心动魄有,海誓山盟无,相依为命有,日久生情无。可他们没见面的那十几年,五年的空期待,六年的假悼念,三年的真记恨,加起来是心心念念的十四年。
但这十四年,真和她这个人有多大关联吗?她几乎什么都没做,她只是名字出现在了婚约上。
他的一厢情愿无人回应,也能坚持那么久,是因为丹樱蛊赋予他的使命感,赋予了他命中注定的错觉。只有他相信命中注定,才能淡化他的痛苦。他所经历的一切是祖父祖母强加于他的。那该是多么根深蒂固的执念啊。
燕山景在姬无虞的期待下开口:“阿虞,其实你我分开一段时间后,真的会更好。取出丹樱蛊,能让你和我正视对方的感情。难道你不相信,我没有丹樱蛊,我就不会喜欢你?”
雷雨忽作,吟猿失声,常荫变色。
姬无虞怔怔地看着她,一瞬间羞耻心涌上心头,好像被她识破了什么一般。刻意说出的话,努力讲出来的故事,她都无动于衷。有丹樱蛊,她尚且如此冷静,没有了,还谈什么?
“我不相信。”姬无虞吐出来了四个字,字字清晰。
楼下人们来去,脚步声震颤,雨珠跳溅,面对面坐着的两人皆面上一湿。
燕山景轻声道:“你这么说,不仅否定了我对你的感情,也否定了你对我的感情。”
两人一时沉默,雷鸣声声,心事喧闹。
燕山景看着他纱布缠满的伤口,一阵不安袭上心头。
“我可以取蛊。”姬无虞忽然道。
燕山景猛地抬头:“你同意了?”
“我同意了。但是我要成亲。”
姬无虞偏过头,他同样单刀直入:“我不想那么直接,但我祖母好几年都不在雪廊生活了。她现在说话一言九鼎,但将来的事,就跟你说的一样,谁也说不好。”
他将婚书取出来,递给燕山景:“她和祖父为我定下这门亲事,为了定下来了接下来十几年都在守护你平安的责任。你说他们的决定对我不公平,但你有没有想过,你一直拒绝我,也对我不公平?”
“要么成亲,要么留着丹樱蛊,你选一个吧。”
“假如你想让我相信,没有丹樱蛊,我们照样还会有结果的话。”
第43章 逍遥错
姬无虞的屋子开着窗户,林中传来猿猴鸣声,树端时而传来怪鸟叫声。姬无虞话音刚落,就飞了块石头击落了窗外吵闹的鸟,他心情很焦躁。
燕山景深吸一口气,她尽力了,可是他的立场没有丝毫改变。
“现在这个局面,你说要在幽阳谷成亲,谁也不会祝福我们的。”燕山景轻言细语,试图不激怒他,而是冷静分析,“你父亲来幽阳谷的节骨眼,你要和我成亲,怎么成?牵我的手昭告天下吗?这不是公然和你父母对着干……你还说你母亲身体不好,她经得起你这么刺激她吗……”
“而且我不觉得我们互相心意相许和取蛊有冲突。我有摘月斋的事要应对,你那边,天巫神也很棘手,我们各自都朝不保夕,如果生命捆在一起,不是一死一双吗?所以何必留着?我已经连累你两次了,我不想再有第三次。”
燕山景的声调再怎么轻,语气再怎么温柔,都不能说服姬无虞。她说出的每句话都平静和缓,但他背后一阵阵发凉,燕山景谁都考虑到了,怎么就不考虑他们在一起会有多好?
姬无虞站起身,他的绷带该换了,血液染湿了纱布,红得触目惊心,可姬无虞顾不上换药,他猛地扭转过身体:“成不成亲我们都不能一起生活,所以为什么不成亲?成不成亲,我父母亲都不会祝福的,我娘爱大哥,我爹偏心弟弟,我为什么不能做我自己的主!我爹平时从来不管我,他有什么资格管我要娶谁?!”
每句话都怨气冲天。他从来没有得到过的,刚得到又要离他而去他的,双管齐下。姬无虞忽然抖了一下,原来是伤口太痛,火燎过一样疼痛,可这样的感受,也是他正在和燕山景据理力争的。他不明白,他的付出,她为什么不接受?
姬无虞有些后悔他刚刚对燕山景发泄他对父母的怨气,他深吸一口气:“我父母亲不是不喜欢我……我是唯一不在他们身边长大的孩子,他们总觉得我被祖父祖母教得胡思乱想,可我没有胡思乱想!”
“没有我,你真的会死。既然祖母选我保护你,就是一种道义的传承。我就是你的命定之人,要我放手,这太荒谬了。”
燕山景想,她此时却是最能理解姬无虞父母心情的人。她也觉得他满脑子胡思乱想。在两个人从来没过面时,他莫名其妙不放手,才是最荒谬的事。在他因为她受伤几次后,他还是不在乎,有些人会为爱人奋不顾身,可燕山景却觉得他的牺牲,像是对幼年时姬无虞信念的守护。
姬无虞仍在努力说服她道,“要是你不同意成亲,就留下丹樱蛊。我看丹樱蛊没你说得那么可怕,如果不是丹樱蛊,你中毒后就一命呜呼了,我还能帮你扛一半。既然危险,你就更应该留着丹樱蛊,以后再有毒素入身,也多一层保障。”
燕山景摇头:“丹樱蛊是我连累你,这一点,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我不愿意再连累你。”
“成亲这件事太重了,我不愿意做挑拨你和你父母关系的罪人。且他们的想法,我能理解一部分。你还是要好好考虑自己的性命,还有你父母的心情。”
“你说成亲太重了,那什么时候才能不重?我们无论何时成亲,都代表净山门和雪廊,无论何时离散,都会伤筋动骨,所以我们为什么不能在这几天许定终身?!至于我父母的心情,你明明知道他们不同意,你考虑他们,难道不就是根本不想嫁给我吗?那你为什么说喜欢我?”
下雨时,黑云压顶,他藉着昏暗的光线和喧嚣的雨声尽情宣泄情绪。他一想到父亲要来,就知道他会说什么,联想到那时的纠结犹豫,怎么不能先斩后奏呢?就算南理的亲人没人祝福,南师叔也是长辈,可以祝福吧?
燕山景痛苦得摇头:“你何苦逼我?”
姬无虞咬牙道:“我逼你吗?可是你为什么逃避啊?”
又来了,对话重演,解决不了的问题一遍遍地将两个人绕进走不出的迷宫。燕山景疲惫而麻木,她的心底也有正暗自萌发的幽暗情绪。
“在九蛇山遇到你之前,我都没有想过要和哪个男子许定终身。”燕山景这般内力深厚的人,也气都喘不匀了,她如实说道,“在九蛇山遇到你之后,我多次拒绝,也是不想把九蛇山的麻烦带回净山门。但我现在在考虑了……你对我来说是不同的……”
她自以为她那两句话是显示出了姬无虞的与众不同,却戳中了他痛脚。
他劈头盖脸道:“九蛇山遇到我之前,你和我已经有婚约。在九蛇山的花海,你知道我就是姬无虞之后,你很高兴的啊!可是你现在为什么不高兴了?”
“你和我已经有婚约,可是你对我不理不睬。司青松出现,你却那么高兴。明明都是我,为什么会不一样?是因为九蛇山上的司青松,是你命悬一线的希望,也是因为他不用让你头疼任何未来,头疼和姬无虞的未来。你说是吗?”
“可我变成姬无虞之后,你就推三阻四。我看你根本就是逃避责任,逃避束缚,以前是那样,现在也是这样。你是逍遥剑仙,但你可以逍遥一辈子吗?你到底是不想去南理,还是不想和我在一起一辈子?”
燕山景听了这些话,也遏制不住她的情绪了。姬无虞在她眼里一半是在无理取闹,一半也是踩中她的痛脚。她的的确确不想去南理,她一想到去南理,就一千个不愿意一万个不愿意,姬无虞不足以成为她背井离乡的理由。
她深吸一口气:“你不要张口闭口说婚约了!我不是因为婚约才喜欢你的……我确实喜欢司青松啊,我为什么不能喜欢司青松?你作为司青松和我在一起,你有那么多的不甘心不满意。那时你得到了我的心,可你却恐惧我对婚约的背叛。我看你,一直都觉得婚约比我这个人重要,难道不是吗?”
姬无虞既然指责她,她也有深埋于心的惶恐和质疑。
燕山景最耿耿于怀的就是他的那一句:“我不相信。”他不相信,没有丹樱蛊,她会爱他。那么反过来呢?没有丹樱蛊,他爱她吗?
她困惑这件事很久了。他是因为受到了茶剑道人和姬太君的教育,才负起责任,像模像样地给她写信寄礼物吧?他在乎得要命,可是他们甚至没有见过面啊!
九蛇山初遇,他已对她非常在意,可那份在意到底来自什么?没有多少是来自她本人的吧?
他是被强逼着爱上燕山景的。
可燕山景也不想要这样的爱。
燕山景疾声道:“姬无虞,没有丹樱蛊,没有婚约,没有燕蹀躞直璇玑女儿的身份,你真的喜欢我吗?我是不是燕山景根本不重要,我是张山景王山景,只要我是种了蛊的未婚妻,你都会喜欢的吧?”
“你的执着,根本不是为我本人,是对你祖母祖父教诲的忠诚,你远在遇到真正的燕山景之前,就不肯放过我了!”
“你说做鬼也不放过我,恐怕真到了阴曹地府,你会对我视而不见,你真心心念念的,只是一纸婚约。”
“你,对我的感情有几何呢?有婚书上的字重要吗?”
燕山景实在烦了他对婚事的急迫,她就是不想让他看红盖头下新娘的脸。她心里清楚,她是爱上了原原本本的姬无虞,没有婚约她也爱他。他呢?
姬无虞的沉默如一滴沉重的夜露打醒了她。
他看着她,他扯开纱布,药味和血味全都来了,燕山景喉头发哽,就算他不知道他的爱从哪里来,但他难道不爱她吗?
姬无虞沉默着缠上新的纱布,他突然冷笑了一声。
“你这么说我,我寒心透了。”
“你觉得我不是真爱你,你就那么觉得吧。”
一句辩解也没有。是不能辩解,还是不屑辩解?
燕山景恼羞成怒地想,他才是第一个怀疑她不是真心喜欢他的人,甚至疑心到了死守丹樱蛊不放的程度。可那已是昨日黄花,彻底枯萎了的心事,她亲手折断了。
姬无虞看都不想看她:“我的确死守着婚约不放,你是王山景张山景,我都会为你牺牲。”
“我从来不觉得为你付出不值得,但你刚刚说的那些话,我第一次觉得,为你牺牲,简直是天下最不划算的事。换不来一句感谢,你只会觉得我很麻烦。”
他话说得很平静,可手臂上的青筋在颤动。
“我答应你,取出丹樱蛊。婚约也取消吧。”
尘埃落定。
“父亲母亲都会很高兴,你得偿所愿,皆大欢喜。”姬无虞又冷笑了,“你走吧。”
姬无虞站起身,一步一步地把她送到门前,摆明了是在送客。她从没见过他这样的表情,
燕山景浑身的血都冷了,她甚至有些喘不过气。她很后悔,可也觉得委屈。她明明是担心他的安全,才会提出取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落到这样的结果。然而话是她说的,她无路可退。
她做错了事吗?他做错了事吗?
姬无虞推开门,结果南流睢就站在门前。
南流睢看二人神情,就知道天崩地裂的事发生了。
“世子,姬大人不来了。”南流睢将信递给他,“在芜鸢城郊出现了天巫神教的巫葬坑,不清楚姬大人有没有被困住,但是你们要尽快增援。”
姬无虞麻木地接过信:“我立刻去通知舅舅。”
燕山景竭力地忍住下巴的颤抖:“能空出一个晚上的时间吗?我们要取出丹樱蛊。”
南流睢惊讶地嗯了一声:“不,巫葬坑是涉及到千人生死的大事……”
姬无虞此时冷笑道:“燕长老,看来你和我,生一起生,死一起死。我这样做鬼都只会抓住婚书的疯人,你最近是甩不脱了。或者你纡尊降贵,先别去你要逍遥一世的净山门,随行我去一趟芜鸢城,我父亲也是大蛊师,可以取蛊。”
燕山景看着他的伤口,想到他要带着溃烂流脓血的手去援助芜鸢城,轻声道:“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