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石芭蕉
姬无虞突然拔出他的弯刀,他压抑到极致的愤怒此时尽数爆发,刀鞘从手中飞出直接打向床头的琉璃瓶——装着她送来哄他开心的槐花。
琉璃炸碎了一地,姬无虞又一刀劈开门前的屏风绣花。
“看来你是不去芜鸢城了。不需要你的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不是喜欢你本人,只喜欢婚约上的名字。我替你扛两次生死,是我对不起你吧。”
他的每句话都是在嘲讽她不知感恩,燕山景无话可说。她的手很痛,她知道他此时也在痛。她两次拖累他,她的确没话可说。
南流睢讶然:“你们怎么了?”
正在此时,小弟子敲门,没听到回应就进来了,神色慌张:“好多拿剑的人来了!他们是净山门的,说来接燕长老!”
姬无虞嗤笑出声:“好巧啊,大难临头各自飞。以后再见吧。”
他懒得再说一句话,推开门就离开了。
燕山景离开幽阳谷之前,再也没见过他。
而她去见净山门来客时,回头看了一眼满屋的狼藉,除了那些刺眼的琉璃碎片,枯萎的槐花,还有倒下来被砍成两半的屏风。
仙鹤青松,吉祥图案,成双成对,绣娘苦心一二十年。可躺在地上的屏风,已是一个垂死的病人,丝丝绕绕,无头的绣绒,像病痛爬满身。
第44章 回家
姬无虞怒气冲冲地离开后,南流睢的身后闪出个背剑的少女,她手里两盏绿纸灯笼,傍晚时如猫的瞳孔,瞳孔中装下了风尘仆仆日夜兼程赶来的乔观棋,也装下了失魂落魄的燕山景。
观棋人如陶偶,梳双麻花辫,白净面皮上一双猫头鹰似的吃惊双眼,薄薄一层眼皮,眼下因为皮肤太薄或是什么,总泛出一层隐隐的青紫。
乔观棋身负重剑,剑比她人还高,她人如其剑,严肃认真,她皱了皱眉,又歪了歪头:“那个人,好凶。”
燕山景看着观棋,伸手除掉她脑袋上的一片稻草,她轻笑:“辛苦啦。”
燕白从走廊的另一端溜跶来,忽然看到了观棋,他情不自禁地喔了一声,可又顿住了脚步。
他的手在背后抠紧了栏杆,舔了舔嘴唇,观棋正自上而下地打量他,看看乱成鸡窝的头发,又看看他拄着的拐。
“看,”观棋的手往楼下指了指,两个人都看到一匹岔开腿正喝水的小白马,她轻声道,“我骑它来的。”
燕白站在她身后,心思并不在马上,跟着她念叨,“辛苦它了。”
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很柔,“也辛苦你了。”
观棋一转身,一把抱住他:“你吓死我了。”
她动作很迅猛,可放在他身上又轻飘飘的,他上身全是木架子帮助他康复肋骨,她几乎只轻轻搭上了他的肩膀。燕白一瞬间闻到女孩子头发的气味,也听到她细小的抽泣声。
他无措道:“我记得,你从来不哭的啊……”
燕山景靠着门框,看到观棋和燕白这样,苦笑了一下,她擦掉脸上的水,不知道汗水还是雨水,她深吸一口气,净山门的阳字辈弟子们一拥而上:“师姑奶!”
这次来幽阳谷的,是几位阳字辈的弟子,燕山景和他们都脸熟。按辈分,她是他们的师姑奶。净山门知道燕山景的下落是因为燕白写信给了观棋,说了接下去去哪里的行踪,观棋禀告掌门,姜岭就派人来接了。
燕山景在这群新弟子里意外见到了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阿镜?师兄!”她仍能叫出幼时的师兄名字。
其实他不算是她的师兄。他是前任长歌长老的儿子,因为剑道天赋不足,被他的父亲白泰驱逐离开长歌馆,之后就离开了净山门。
被叫作阿镜的男人抬起头,多年未见,不改旧时容颜。
他少年时就眼神阴鸷,白得透明的脸上依稀可见血管青筋,他白如葫芦州随处可见的略发雨霉的粉墙。如今再见,似乎依旧病弱。
燕山景在幽阳谷见到他,十分意外,但意外中也有久别重逢的喜悦。掐指一算,十年没见了。
他仍然瘦削青白,但脸上没有拳脚后的红肿青紫,虽气色不健康,但不再令人担忧了。
他被她叫了名字,朝她行礼:“邬镜见过新一任长歌长老。”
邬是他的母姓,他父姓白,他改名字了。
燕山景连忙抬手叫他起来,他才淡淡一笑:“多年不见,小景不是小姑娘了。”
他离开时,她才八岁。
“阿镜一点也没变。”燕山景方才和姬无虞吵了一架,现在眼眶还是红的,声音也是涩的。
观棋和阿镜都没问她和刚刚那个南理青年发生了什么,这里还有很多阳字辈的弟子。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去过净山门了吗?你和阳字辈弟子一起,是我大师兄让你来的吗?”她问出了很多问题,只有这样,她才能摆脱和姬无虞吵架的烦恼。
“早就去过了。我大约两个月前就恢复了净山门弟子的籍册。我刚回来时身体不好,在葫芦州修养了一个月,为了清净,姜叔没有声张。回了山上,以前的山门商人和旅贩们还认识我,故地重游,我就不想走了。他们说你在这里,我病好得差不多,就想来见见你。我也很好奇,十九岁的新长歌长老什么样子。”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漂浮着,就像他的眼神,从来没有焦点,与人对话,绝不正眼看人,他躲开别人的眼神,也不要别人看他。
燕山景点了点头,叙旧还是次要的,她道:“山门没出事吧?”
“净山门自上而下清洗门户,已经有一个多月了。人心惶惶风雨飘摇,姜掌门的意思是,摘月斋追杀你的事他听说了,若你的毒没有治好,就留在幽阳谷,若你已经痊愈,就尽快启程。在家里总比在外面安全,别的剑馆再乱,长歌馆也只有你一个人。他可以保你独善其身。”
燕山景深吸一口气:“即日启程吧。我已痊愈。但此地祭司照顾我良多,我还有些话要对他说。”
不仅是要拜别南流睢,她还想再见姬无虞一面。
然而见了面,能说些什么呢?燕山景知道他们之间的话都说尽了。
她仰望幽阳谷的天,猿猴鸣声哀哀,雨落芭蕉潇潇。
她要走了,总得和他说一声。
丹樱蛊还没有取出,就意味着他们之间永远有生死羁绊。她想斩断羁绊的决心伤害了他,而他维护羁绊的执着让她怀疑。这份羁绊曾经把他们拴在九蛇山的亡命山道上,而如今却是两个人之间难以飞跃的天索道。
也许彼此冷静冷静,能更好地交流。不告而别不明智,但苦等他回心转意,她不愿做。
她也有她的傲气在,而且他根本就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她问他执着从何而来,有几分因为她本人,他没有回答,回应以两相决绝的气节。他觉得他被侮辱了吗?净山门在内乱,她毒已解,还是回去帮帮师兄。不仅如此,摘月斋的事也要处理。
燕山景最终写了一张纸条,给了弓虽,拜托她转交。
弓虽尚且不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不明所以地收下了,还傻乎乎地跟燕山景拉钩约定好下次再见去吃葫芦州的荷叶鸡。
然而,他何止没有回复纸条。姬无虞和司朗在他们吵完那一架后的半个时辰内启程。
燕山景傻等了半个时辰,直到听到竹楼下的马蹄声,才知道他们已经上路前往芜鸢城去处理天巫教的天巫葬坑,南流睢说那涉及到千人生死,的确是一时半会都耽误不了的大事。区区燕山景,不值得他一个眼神的留念。
燕山景想,他伤过的左手,还拿得稳马缰绳吗?还拉得开巨弓吗?可她又想,他就这样决定了?就这样恨吗?一句话都不要再说?
观棋给她上药时,阿镜师兄皱着眉头在旁边看,燕山景心不在焉抬头看向这三张脸,血浓于水的至亲,亲密无间的好友,久别重逢的故人,这都是很重要的人。但她低下头,眼前总是姬无虞的脸,耳边总是他说话的声音。他的冷笑和嘲讽,历历在目,犹言在耳。
有人好像和她说话:“去年净山门下雪了吗?”
“年年都有,今年带你看雪。”燕山景头也不抬地回道。
许久后她如梦初醒,邬镜的脸出现在她眼前,他正靠着门发呆:“下雪好,下雪后安静。”
他没发觉什么,燕山景别过脸。
燕山景于第二天清晨离开幽阳谷,南流睢站在谷口送别她:“万事小心。”
崔霁追了出来,他留在幽阳谷参学,他将自己的符牌给了燕山景,叮嘱道:“我师弟看到这个会认的,还有我的亲笔信。我目睹摘月斋的乱象,心中愤慨不已,我师弟的知己好友就是听风楼本部少主,也许我的信可以帮上你一点忙。”
燕山景十分吃惊,接过符牌和亲笔信,认真点头:“前辈,崔兄,保重。”
燕山景靠着马车的箱壁,车窗外的景色变了又变,桑葚杨梅紫果落,芙蕖菡萏无穷碧。
葫芦州,净山门,回家了。
净山门无甚变化,只是弟子眼看着都眼生了不少。脸熟的弟子可能顶上去做别的了,现在顶上来站哨的都是新弟子。燕山景不担心这个,过不了多久都会眼熟的。
观棋的父亲乔督学来迎接她,不过他熟悉燕山景的脾性,只给她一个食盒。燕山景很感谢她的二师兄体谅她,这会她是真不爱说话。
乔督学交代她一句:“大师兄在掌门武堂等你,他说你休息好了就去找他。最迟明天吃过中饭后去。”
燕山景随口答应一声,发现食盒里有盘凉拌酸黄瓜,正合她意。她自己撒开步子开走,一路上看着净山门的景观,脑子里只响着一句话:“我回来了。”
长歌馆门庭冷落,石板路上苔痕斑斑,多年的木楼去年翻新了一次,木料新旧交错,颜色乱七八糟。木楼前新搭个木台子,原本是个乘凉的好去处,结果工人是关系户新手,量错了尺寸,木台比门槛造得高,要进屋子里,得从木台子上跳下去。
就这么个荒唐的装修,此处的主人燕山景翻新结束后看了一眼,拍了拍手:“嗯,挺好。”就跳进屋睡觉了。她后来觉得不方便,在大梁上扎了个秋千,除了跳进去,还可以从秋千上荡进里屋。
燕山景抓住大梁上的秋千,又一次这么进了屋子,稳稳落地后,她的凉床观棋早就让人打扫了,她甩开行李,躺在席子上,观棋紧跟其后荡了进来,差点踩到她的脸。
观棋惜字如金:“九蛇山,危险,告诉,我。”
燕山景懒洋洋地嗯了一声,扇子盖过脸,“小白和你说,如何?”
“不找小白,世子,怎样,说。”观棋把她的扇子移开。
燕山景抓着观棋的手,两个人并排躺着,净山门云雾笼罩,盛夏丝毫不热,她舒服地眯着眼睛,鞋袜也脱了,刚刚在门口踩了踩水,身边是观棋,她几乎产生了幻觉,好像她根本就没有离开过,她也没有遇到过姬无虞。
观棋严于律己,从不在白天睡觉,这会是她练剑的时辰,看燕山景这个样子,她就无奈地走开了,刚走开就和燕白撞了个满怀。
燕白哎呦了一声,在拱门处扶着额头,紫花藤爬满这窄窄的小拱门,观棋拉了拉他的手。
燕白无可奈何道:“哎呀,是好奇世子和姐姐的事吗?这个说来话长啊。”
燕山景一路上就没说过什么话,她安静地养左手的伤,观棋见她那样,也不多问,憋到这个时候,已经是乔观棋这个姑娘沉稳至极了。
不吃饱饭没力气说那么长的故事,净山门的饭堂菜色不敢恭维,燕白就用了长歌馆的小灶,给观棋做了面,炒了盘青椒炒肉丝当浇头。
燕白把面端给观棋,他将燕山景和姬无虞最近的事全告诉了观棋,观棋烦恼地皱了皱鼻子:“世子,奇怪。我,不,喜欢。”
燕白也头疼,姐姐最近看起来一切如常,但总在愣神。虽然她以前就爱发呆,但他就是觉得她发的呆和以前不一样了。燕山景的倾诉也很克制,总之还是因为丹樱蛊,不欢而散,甚至走到了恩断义绝的程度,这可真奇怪。
“我要是和你有丹樱蛊,你愿意吗?”
观棋摇头:“不愿意,我,就是,我,小白,就是,小白。各自生死,各自天命。”
“我倒是觉得挺有趣的……如果我和我喜欢的姑娘生死都拴在一条线上,那我每次呼吸都是为了她,每次好好吃饭,好好睡觉,都能让她过得好。那样,生活中的每一段每件平淡小事,都会变得有意义。纵使天各一方,心中还会挂记对面。”
观棋听着,她不同意,“可我,就在你,眼前。”
燕白嘿嘿一笑:“那是自然啦,我只是随口说说嘛。”
观棋又轻声问道:“你在,在在……九蛇山,怎么样?”
“我?你问过好多次啦,我就是摔下了山。摔伤的事有什么好知道的呢?”燕白用左手使筷子吃面。
观棋学他用左手吃面:“我,要,听。”
燕白笑了:“就是摔下了山,只能靠喝溪水,吃果子。时不时遇到很可怕的大狼大虎,我又丢了武器,只能在山上乱跑,总是迷路,但也见不到人。人会比兽更危险,不是吗?”
观棋搁下筷子,她瞳仁清亮,盯着眼前的俊秀少年:“我,听了,难过。”
燕白把碗里的肉全都夹给观棋:“以天为盖地为庐,风能活草雨能活苗,江湖风雨下,何处不能苟活?”
他揉了揉观棋额前留着的头发。
小结巴,净山门的小结巴,可爱的小结巴,善良的小结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