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石芭蕉
第45章 雾中花
燕山景睡了一觉,天已经亮了,她起来听雨,浇花,剪枝,磨剑,发呆。她吃了一口凉奶酪,挖了一口冰西瓜,玩了一会淑真,又挠了挠淑贤,翻翻剑谱,戳戳小青蛙。
她拎起空食盒,去净山门的饭堂天地绝伦珍馐馆吃了一顿没滋没味的中饭,又提剑上了去掌门武堂的山道。山道上,与邬镜相遇,两人并肩而行。
路途中她在心不在焉,此时她不说话,他也不说话,燕山景晃神后,便回头对身边的男子道:“小司,你说……”
邬镜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我说什么?”
燕山景没答话,阿镜长高了一点,但仍然清瘦,身上的皂角粉味一点也没有变,燕山景已不再要仰望他仰望得脖子都酸了。他和从前一样沉默寡言,两人并肩前行,净山门的挑水工一见到阿镜都愣住了:“是白家的阿镜!”修剪花枝的大娘笑了:“你竟还不知?阿镜回来一两个月了。前阵子闹内乱,他才没露面呢。”
邬镜撩开垂下来的花藤,多年以来,他表情如一,阴郁寡淡,他离开他父亲生活很多年,明明脸上再也不会有淤青,但仍不见他有一丝一毫的轻松愉快。大叔大娘们招呼他,他理也不理。燕山景朝山门工匠点头微笑的功夫,他已循着山道到了顶峰的掌门武堂。
燕山景去见掌门师兄时,他的桌子上从大到小,由重到轻摆了各色武器,都已清洗过了,但仍有部分血液嵌在沟壑里,洗不干净,在明晃晃的烛火下显示出它们主人握过的痕迹。
燕山景落座师兄对面,姜岭瘦得脱相,胡子也全白了。这对大师兄和小师妹在过去的一个月里,都没过什么好日子。观棋的父亲乔督学向她说明情况:“师妹,山门内乱几乎肃清了。斩草除根,不留余孽。”
督学只用了八个字盖过去过去一个月的血腥。
姜岭杀掉净山门亲手培养出来的弟子,不怪他老成那样。据督学所说,剑馆中的长老们还很护短,但掌门坚决不留下那些口出狂言,身有恶习的男弟子们,他吃过几次大亏了,净山门的男弟子们屡教不改,在江湖上丢尽了净山门的脸。
全部除籍,除名,特别恶劣者内力都废了。
“还有些格外顽劣的狂徒逃下了山,但也逃不远。我顾念师徒情放了这些人一马,可这些人死不悔改,在山下传播流言,实在可恶!其他剑馆都出过力了,为表公平,师妹你去一趟青钱山剿灭叛徒吧。”姜岭将令牌抛给她。
燕山景接令,一拱手:“是。”
“阿镜和你一起去。他回来后,长歌馆就是两个人。你们彼此陪伴,长歌馆门庭便不复寂寥。”
这倒叫燕山景意外,邬镜还叫白镜的时候,前任长歌长老时常板起脸训斥他儿子,动不动拳脚相加,只因为他的剑道天赋实在一般,这是对他这个武疯子的一种侮辱。学长歌剑几年不入门后,他父亲一气之下甚至想杀了他。还是姜岭和乔督学率人拦了下来。他居然愿意回长歌馆。
邬镜领了命令,无甚表情,去取青钱山的地形图,留下燕山景和姜岭独处。燕山景此时才拿出崔霁给的符牌和亲笔信,摘月斋恶劣,她将情况一五一十上报师兄。
姜掌门越听面色越凝重:“如此说来,你中毒的事,和摘月斋脱不开关系?哎,你父母的事,我知道的实在太少。师父他老人家近来身体太差,一天中没片刻清醒,你现在去问,也问不出所以然。你先放心,上下清查后,我已理清山门的籍册,乱七八糟的人通通踢了出去。你的饮食我会安排专人负责,但你还是务必当心。”
师兄雷厉风行,挥墨致信红林梅州的梅山派首座,那个桀骜不逊的少年是崔霁口中的师弟,他和听风楼本部少主是至交好友,但愿这个少主能买这种九曲十八弯的人情账吧。除却崔霁的人情,姜岭又提起剑,打算亲自去一趟武林盟,上报武林盟主摘月斋乱象,听风楼主从不出席武林盟会议,只能通过这种方式联络。
师兄七十老人,颓唐了一阵子后,便重振旗鼓,他拍拍燕山景的肩膀:“我听闻你在幽阳谷与芭蕉雪廊世子不欢而散,又听闻你意志消沉。此番将平定叛乱的事交给你,也不是给你添麻烦,你忙忙山门的事,精气神会变得不同。”
燕山景耸耸肩膀:“我想,我还是睡睡觉精气神更好。”
师兄自然地忽略了这句话,疾风一般就卷起包袱下山去丹枫山庄找武林盟主去,燕山景还慢悠悠地叼着个花卷,同样提起剑,和邬镜汇合,又叫上十几个阳字辈弟子,进青钱山清缴最后的叛乱。
青钱山不大不小,但洞窟崖壁极多,兼有瀑布高树,隐匿行踪十分方便。此去清乱,少则三五天,多了十天半个月也找不全人。燕山景又过上了风餐露宿的生活,这次不同,同门都陪着,且饮食药品补给及时,时不时众人还能猎个野味尝尝鲜,说说笑笑,心情与九蛇山时大不一样。
姬无虞的面容,逐渐淡出了燕山景的脑海。再回忆起分别时的痛彻心扉,已觉隔山隔海,云雾缭绕,都不真切了。唯有左手的痛觉还是清晰无比。
燕山景躺在树上,看着她裹成了粽子的左手,四朵菡萏奇毒难治,虽有解药不危及生命,但少了崔霁南流睢那种水平的大夫,好得很慢。她在左手的剧痛中想起姬无虞,他此时必然也是这般疼痛,他一痛,也会想起她。
也就是这样,那些被她刻意搁在身后的对话又浮现出来。
“我第一次觉得,为你牺牲,简直是天下最不划算的事。换不来一句感谢,你只会觉得我很麻烦。”他那样说过。
不划算,确实不划算。他这笔感情债打了水漂,她怪不了他斤斤计较,但她不知道加倍补偿的方式,把她这条命赔给他?
树下起了喧闹,原来是个小弟子射中一只雪白的信鸽,信鸽胸膛已血染信笺,弟子们面面相觑,却眼疾手快拆了密信,这才知道这是摘月斋传信的信鸽。不是什么机密,只是定时汇报消息。但这消息镇住了在场的所有人,燕山景飞身下树,接过密信,只见白纸黑字,人命如草芥。
密信上正是有关芜鸢城天巫葬坑的消息,姬无虞父亲本要前往幽阳谷,却困在芜鸢城,只因教徒们堵住了北上的关卡,他们在那里举办了盛大的祭神仪式,奏乐起舞,杀猪宰羊,汉话与南理方言齐飞,刀光共剑影一色。祭司唱词,教众念经,所谓天路,唯有送命。
发生在九蛇山李家夫妇身上的惨剧,在芜鸢城天巫葬坑以百人死亡的惨烈场面重现。场面宏达,戒备森严,与九蛇山上的零星祭司不同,这次有天巫神教的现任教主。
那位教主没有汉名,他自称的语言难以听辨,摘月斋的密信中,称他为有去无回一线天。教主都在了,坛主、护法、舵主、祭司不乏大蛊师与弓箭强手,雪廊的人马并未与其苦战,只是暗中潜伏,能救一个是一个。
摘月斋的信笺中是这样说的:“雪廊难敌。”
就这几个字,具体情形并未多言。燕山景看向惊恐的弟子们,勉强微笑道:“与净山门无关。是南方的邪教作祟,回去和督学说说,你们的文课再加几节,也时刻提防山下百姓有人误入天巫神教。”
弟子们各自散去后,那血色的消息却如丝绸缠上了燕山景的胳膊,又小蛇般爬上她的脖子,默默地收紧着,勒得她渐渐有些喘不过气。她猛地拔出剑,驱散开那些如鬼似魅的不祥念头,剑气拂云晓,不远处飞鸿惊飞,净山门弟子皆反应过来,这是叛徒的脚步声!
燕山景与邬镜分头行动,原来那十几个叛徒结伴而行,此时作鸟兽散,她要追,追得轻而易举。
逆徒面容在芦苇丛中若隐若现,蜻蜓纷飞,一道剑意轻轻割开蜻蜓飞起落下聚散分离之间的气流,芦花落入水塘,逆徒的背上已出现几道不深不浅的伤口,他惊讶地摸着背上的红色潮湿,回头时,剑光忽现,一剑封喉。
燕山景拎起他的尸身,摆在这里会吓到周围的百姓,一会集中下葬。其余几人都没有获得和她交手的机会,青绿的芦苇丛中,剑意如劲草,如微风,一抬手一回眸,不知道何事发生,便魂断天涯。
燕山景第一个收手,七个人已是一半数目,她自己动手会很快,但小弟子们需要建功的机会。她等了一会,就等到了垂头丧气的众人,个个空手而归?不该啊。
那些阳字辈弟子辈分小,年纪轻,敢怒不敢言,她叫来其中一个问问情况,原来是邬镜。邬镜师兄的剑又快又狠,他们抢不过他。哦,技不如人,甘拜下风。谁杀都一样,不要紧。
只是邬镜回来时,手里拎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袱,他抖开包袱,三颗人头四根手臂,血液淋漓,死不瞑目。小弟子们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说什么。
燕山景皱眉,她有话直说:“如此处理,是否太残忍了?”
邬镜预料不到她的指责,也没意识到她在指责他,引以为常道:“这样省事,快,轻。”
“下次别这样做了。人都死了,又何必让他们死得如此不体面?净山门从不折磨已经死去的敌人。”
“人都死了,何谈折磨?”邬镜毫不在乎,“一人挖一双眼睛带回去吧,十四双眼睛,全在了。”
燕山景望着邬镜青白冷漠的脸,他旧时受过殴打鼻青脸肿的面孔与此时重叠,彼此印证彼此吞噬,他手中血水滴答,十年前的眼泪无能回光无力返照。
燕山景一转身,不再劝他,继而安排弟子们挖坑填埋尸体。邬镜坐在不远处的青石上,没过来帮忙。
夕阳红日,如充血的困人独眼,不久后就要闭目安睡,晚霞是团糊涂的血泪,渐渐被蓝色夜幕手帕擦去。燕山景领弟子们回山,守门弟子告知长歌长老,他们清理叛乱的这八九天,掌门已来回武林盟,带回了听风楼的贵客。
驿站的人也来过一趟,有燕山景的信。
燕山景提着灯笼,信封很厚,飘着奇香。这样特殊材质信封装着的信,她多年前就收到过,收到过很多封。这是雪廊的信,信上的落款是姬无虞的,俊秀飘逸,比燕山景的字美观。
她离开幽阳谷前,托弓虽为她转交信笺,那上面写着:“何须怨,剑女无心。何须问,巫子无情。北山水,南山雾,相逢会有时。”
她的信笺言简意赅,他的回信同样简短,甚至简短得刺眼。
“退婚时自会相见。”
夜枭不知人意,鸣声如泣。燕山景仰望山间弯钩月,月挂在槐树稍摇摇欲坠,夜风一吹,就要被掀走刮跑了一般。她松开手,任由信笺随风而去。
第46章 秋山风
燕山景上了山,可噩运接连不断,她刚回山,就从小弟子口中听闻了燕白受伤的消息。黑衣人将他的偃甲盒子翻了个稀巴烂,便逃之夭夭了,只是那黑衣人衣服黑心也黑,将燕白狠心打伤,他本就受伤,现在更是卧床不起,观棋督学已经去照顾了。
燕山景急匆匆奔回长歌馆,只见燕白静静躺在在床上,本就颧骨断了,这下更是脸孔摔得血肉模糊,情形触目惊心。他奄奄一息,被脱得赤条条的,观棋伏在他床边,拿着块湿毛巾在帮他擦去身上的血污。
观棋其实只是个十六岁的姑娘,虽然内敛沉稳,但也从没这么照顾过人。这对苦命鸳鸯的情形,燕山景看了于心不忍。邬镜放下剑,走近燕白,点了燕白的穴道止血,又帮着观棋抬燕白的胳膊腿。观棋也自小认识邬镜,对他十分信任,便在邬镜的协助下,给燕白缠好了绷带换好了药。燕山景探了探弟弟的脉搏,气息正常,内力稳定,并未中毒,这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至于那个偃甲盒子,只是燕白的工具箱,现下摔得四分五裂,零件掉了一地,燕山景一个个捡起来,小铁片丁玲桄榔的,江湖血雨仿佛就这么一颗颗水珠般落进了偃甲盒中。
燕山景盖上盒子,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她问道:“那个黑衣人呢?”
观棋回过头:“抓住了,但是,死掉了。交手时,他不反抗,一下子就,死掉了。在掌门武堂。”
邬镜同样回头:“颇有疑点。需要我陪你去看看尸身吗?”
燕山景没拒绝邬镜的好意,两人又出了长歌馆去见姜岭。姜岭才带了听风楼贵客回来,刚回山就遇到这样的事,七旬老人也够累的。
不料掌门武堂中并无姜岭,却有奇异之象。
黑衣人陈尸于堂中,燕山景看了看,陌生的年轻男人,失血过多而死。
掌门武堂中另外安置了一盏空轿子,纱幔轻飘,轿中无人,只有一柄木剑,剑上一只蟋蟀。蟋蟀歌鸣,于空旷武堂中平添诡异之声。邬镜示意燕山景往后,他自行上前查看,他刚迈一步,四周的灯便全亮了。
风声潇潇,燕山景一把把邬镜拉回身边,手掌心碰了他的手背,很冰。她忽然笑道:“我没被空轿子吓到,但被你的手冰得吓了一跳。”
邬镜淡淡一笑,收回手:“还以为你再也不会理我了。”
“嗯?”燕山景不解。
“你不是怪我太心狠?青钱山之事,若叫你不快,我就改了。”邬镜没什么表情,也没直视燕山景的眼睛,口中却在道歉。
燕山景摆摆手:“你永远是我师兄。”
轿中无人,不代表武堂中没有人。二人说了几句话,燕山景察觉不对,警觉拔剑,可一股无形掌力将她的剑推回剑鞘中。
燕山景这时才严阵以待,什么人,敢在净山门掌门武堂放肆?燕山景内力不差,与长歌剑法相辅相成,缺一不可,但她此时却相当狼狈,调动全身内力却无法拔出剑来,她越努力,那无形的手掌越和她作对,她甚至心中纳罕,这是闹鬼吗?邬镜同样拔不出剑。
世上无鬼,这诡异局面,直到姜岭拿著书卷从后室走出,才得以打破。
燕山景急道:“师兄!”
她话音刚落,另一道声音响起:“姜掌门。”
声音听辨不出年老年轻,亦无甚特色,几乎是从山崖的另一端弹出来的回声似的,但又清晰入耳。此时燕山景的剑才能出鞘,雪白剑光甫一亮相,燕山景的手腕又受压力。
那声音继续道:“小长老无需动剑,我应你家掌门邀请上门做客,并无敌意。你误会了。只是天下探子都不轻易示人真容,请恕老夫不能出来相见了。”
姜岭让邬镜先离开,燕山景落座他身边。
姜岭叹了口气:“净山门防守仍有漏洞,竟漏了个刺客上山。见笑了。”
听风楼主朗然一笑:“燕白啊……我没见过他。时间有限,我就不去看望他了。他好生养伤吧。芜鸢城天巫葬坑之事骇人听闻,却也有趣至极,我急于前往记录封档。你有话便问吧。”
“我想知道,我父母的往事。”燕山景并不寒暄,人家赶时间,她单刀直入更好。
“直璇玑,摘月斋斋主。燕蹀躞,摘月斋工部首座。”听风楼主声音冷静,念出二人事迹,“二人于破解丁悯人墓葬之谜立下大功,后死于南理情报任务,调度不良,才酿成惨剧。还有什么要问?”
“丁悯人墓葬之谜是什么?”
听风楼主为她解释:“丁悯人是初代听风楼主,她死于春拿山,她的墓葬中藏着绝世武功,稀世珍宝。南部听风楼组织弟子们探陵,璇玑是发起人,小瘸子身为工部首座出力极多。”
“什么绝世武功?又什么稀世珍宝?”燕山景一时情急,什么都问了。
听风楼主让她有话就问,但没承诺他有问必答。他冷声道:“此为摘月斋秘辛,更是听风楼至高无上机密。岂能轻易告知于你?”
燕山景自知失言,平静道:“多谢前辈解答迷津。但前辈可知如今的摘月斋已不是曾经的摘月斋了?谣言四起,毒药泛滥。我亦深受其害,前辈既然应邀前来,必然是侠骨侠心,摘月斋的管辖,请前辈多费心了。”
“老夫虽为听风楼主,摘月斋也是听风楼的南部,但你要知道,听风楼是消息组织,若本部分部来往太密切,中间的消息随时走漏,恐酿成大祸。摘月斋事务于我模棱两可,年末述职我才能见到现在轻浮毛躁的斋主。”
听风楼主此言就是在撇清关系了。兴许他真的已不了解摘月斋内部构造与当急决策。
“他们下令找你,包括这次来找燕白,只会是为了继续你父母的事业,发掘丁悯人陵寝。既然你们有用,那要你命者就另有其人。时候不早,我该启程去芜鸢城了,去了南方,也顺便见见摘月斋乱七八糟的探子们,真有情况,我会再派探子过来与你商议。保重。”
客人要走,燕山景本不该再问,但她还是情不自禁问道:“芜鸢城天巫葬坑真那般惨重吗?”
“哦,原来你是关心雪廊姬氏。鏖战几天啦,寡不敌众,凶多吉少。我去看看,真有不测,我给你写封讣告。如何?”
“多谢前辈……”
燕山景和姜岭对视,出门送客,净山门的弟子抬出轿子启程,蟋蟀从中跌落,燕山景捧起半死不活的蟋蟀,才发现,这原来也是只蛊虫。那位听风楼主多半用了密术传音。二人目送轿子远去,而轿子又当众在山道上四分五裂,弟子们茫然地抬头看,轻纱远去,这代表他真的走了。
燕山景若有所思:“他刚刚说的丁悯人墓葬,师兄你听说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