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错 第37章

作者:老石芭蕉 标签: 古代言情

  结果这撞日子的安排是姜岭特意安排的,他收了雪廊的钱,就想给雪廊整点节目,让南理人看看西南郡的剑道如何出色。姜岭夺走燕山景手中一个肉饼,得意笑着,等燕山景赞美他的巧思。

  燕山景又撕咬一口肉饼,敷衍道:“妙啊妙啊。”实际上,她却想,姬无虞爱来不来,随便来,来了赶紧走。

  阳非阳奇对金光闪闪的肉饼没兴趣,他们两个对姜岭手里那个金光闪闪的牌牌有感兴趣,成天让燕山景给他俩加练。燕山景翻箱倒柜,找出来了她当年的十几个金牌牌,含金量还不低呢,没上锈,就是不怎么亮,她大方地让阳非阳奇随便挑,但他俩很不高兴,哼了一声跑远了。

  燕山景看孩子们那么认真年关大考,在考察过孩子们的基本功后,火候似乎到了,她便出手亲自教授了长歌剑的第一式。

  阳非阳奇云里雾里,如在梦中。燕山景并未强求,安慰二人:“学不会也无所谓,考不了头名,师姑奶还给烙饼吃。”

  阳非阳奇被鼓励得眼泪汪汪,发誓要练出名堂来,这下更是废寝忘食。隆冬寒月的,燕山景只想抱着两只肥猫睡大觉,但阳非阳奇誓要做萝卜大王,燕山景打着哈欠,穿着拖鞋,从床上被他俩揪下来。她抱着汤婆子,棉袄棉裤棉鞋,一点没有剑仙模样,在旁指点。

  燕山景挺想把这事赖给邬镜,可邬镜只管孩子们的饮食起居,孩子们很黏他,他在背后却对燕山景道:“他们不可能成气候,你白费时间。”此时阳非阳奇正兴高采烈地喝他炖的排骨汤。表面慈爱,背地里贬低,不同于他爹当年表里如一地呵斥他,邬镜还进步了一些。燕山景心情复杂,只是摸了摸阳非阳奇的头发。

  她心气来了,亲自上阵,对孩子们更上心了。

  一认真便不知岁月几何,这天是年关大考的预选,燕山景一大清早起床往身上套棉袄,套棉裤,穿棉鞋,围厚面巾,穿得像一只灰扑扑的大鹅,送阳非阳奇去考试。

  预选考选址在青钱山,山道逶迤看不到尽头。燕山景裹得很严实,蹲在树上观察预选情况,替孩子们捏把汗,她没看到的地方,一列长队正在上山。

  姬无虞在队列的最前方,他身边的红衣姑娘挥了挥马鞭:“阿哥,笑一笑嘛,退婚是喜事呀。讨人厌的西南郡人从今往后就和你没半点关系啦。”

第48章 久别有恙

  灰扑扑大鹅似的燕山景蹲在树上,腿有点蹲麻了,遂换了个姿势,坐在树干上,阳非这没多大的小男孩对上十几岁的弟子丝毫不怵,燕山景看得十分欣慰。

  只是冷得太狠心,风刮得太不近人情,燕山景泪眼婆娑,禽鸟也耐不住寒,一只硕鸟腾地一声飞过她的头顶,燕山景挨了鹰隼一脚,便再不肯看阳非比武,霉运当头,不能过了晦气给阳非。

  她便往其他地方看了一眼。上净山门就得过青钱山,西南郡的山道一圈套一圈,而燕山景坐的这颗巨树,正在青钱山顶,半山腰的来人她看得很清楚。

  燕山景轻声问道:“那是谁呢?那是谁呀?”

  南理的队伍浩浩荡荡,好长一列,马匹响着铃铛,领头的青年很显眼。长袍华丽,带垂珠璎金环紧。身上没有佩她送的刀。他的头发扎法变了,以前辫子梳高,和散发归在一起并一个马尾,现在他黑发垂身,一条镶着珠宝的发带,发带下的脸带一点笑容,这笑容是因为一个女孩子。没见过的发式,没见过的女孩子。

  风刀旋起地上枯黄茶黑的木叶,扬在空中,如天空也被割出了数道口子。领头的青年微微笑着,他嘴角泛起的弧度,像柄柳叶刀,刮伤了燕山景的柳叶眉,寒烈冬风只刮得起纷扬红尘,他弯弯的笑容实实在在于燕山景心上刮出一道痕迹,起初只是泛白,正如她苍白脸上空白的表情。

  此刻她是惨白的,也是灰暗的。一身不显灰最寻常不过的棉服,几乎隐蔽住她美貌中的超凡出尘处,净山门的燕山景不需要美貌,今天她也不是比美来的,只是给两个孩子加油助威,她了解这一切——但那陌生女孩雪肤红唇,南理玄色的衣裳紧窄得厉害,她整个人瘦瘦条条如枯瘦黧黑梅枝上娇艳欲滴的红梅。

  红衣女孩说起话来兴高采烈,而姬无虞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容,他全神贯注听红衣女孩说话,自然看不到燕山景。观棋曾经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想撮合燕山景和邬镜。原来姬无虞比她领略得早,是啊,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看来他过得不错,没有在家里要死要活来找她,也没有心如死灰远离凡尘,恐怕连一场小风寒也不曾起过。人家早就伤心过了,伤心了十一年,所以被她彻底拒绝后干脆掀了两人同渡的舟船,木头都剁碎取暖,暖得四季如春的南理人刚来西南郡这冷地方都不惧寒,脸上笑容半点没被冻掉。

  燕山景叹了口气,身后忽然有人问道:“怎么了?阳非输了吗?”

  邬镜坐到她身边,手捧一大束腊梅花,说来奇怪,邬镜平时总半死不活的没生气,人如暴晒后的水仙,竟格外钟爱花花草草,此间采腊梅,他亦有闲情逸致给花配草叶,翠竹青柏苍松冷杉都抓在手中,一色冬景之物。

  燕山景眼中并无腊梅,也无翠竹,只有一根救命稻草。她对邬镜没有一点男女之情,但她迫切需要一个人和她说说话,驱散脑海中姬无虞笑着和红衣姑娘说话的一幕。

  燕山景别过脸看向邬镜时,姬无虞仰起头看群山景色。南理没有冬天,看过再多的风景画也不如亲身来一次,两山越冷越翠,翠得像密匝匝的厚毯子,河流是首缓慢朴素的低沉小调,兴许是天神过冬,嘴唇也冷得发抖,吹不出技巧高妙的春日流歌。

  光光是冷,雪呢?鹅绒、柳絮、白盐、鹤羽似的雪呢?

  身边的绯弓正对他说话,方才要他笑,现下又要他讲讲燕山景。

  “都到了西南郡的地界了,这儿的坏女人你总该告诉我,是什么样子了吧?”绯弓扬着手里的鞭子,前仰后合。

  “少说几句。”

  “她不是坏女人?可是我就觉得她是,她是臭咕咕鸟,我不喜欢她。也不喜欢汉人,我最讨厌和汉人打交道,汉人男子都很道学,汉人女子又爱骗人。”

  绯弓伸手插进姬无虞的口袋里取暖,姬无虞冷笑一声,汉人女子爱骗人吗?他当时宁愿要她的一个谎。

  一阵风,一鞭子马,一骑绝尘。他将绯弓的手和嘟囔都远远甩开,众人见状策马去追,他这半年疯得厉害,不是流汗就是流血,祭司邪说全变作凡土脚下泥,凶名伏煞,令人担忧南理的天神还会否再保佑这样的姬无虞。

  直到后方起了争斗声,姬无虞才调转马头,浑身的珠玉被甩出鞭子似的弧度,南理的华贵抽打过西南郡的冷风,落在姬无虞身上,又是一阵玎玲琅珰响。

  他回头看到:鞭子缠住剑童的剑,剑又指了少女雪白的喉咙。

  姬无虞瞳孔收缩着,他认得出来,那是净山门的道袍。

  “你惊了我的马。”绯弓的声音很僵硬。

  “你的马踩了我的手。”对面的女童回应道。

  净山门的剑童势单力薄,对面是浩荡的南理长队,绯弓嗤笑一声:“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不管你是谁,马踩了人,畜生无辜,但主人该道歉。”

  这个口吻,让姬无虞想起燕山景。

  他扬扬下巴,捉住绯弓的鞭子,正想说息事宁人的话,后方马车里的人笑声清脆:“喂,绯弓,打呀,不打看不起你。”

  燕山景之前看了阳非的比试,认定没什么问题过初试。阳奇是个稳重的女孩,比阳非发挥稳定,更没什么好担忧的。

  此时她和邬镜并肩坐着,谈起山崖下的腊梅林,娇黄嫩紫,香染人衣,亦谈起邬镜的母亲,脸上总黄药水涂了淤紫的脸颊,风刀霜剑严相逼,人如花,花如人,邬镜总在冬日想起她。

  邬镜谈起母亲,脸上泛起结冰结霜似的笑容,薄薄一层,风一吹就碎似的,但好歹是笑容:“你那时还是个小姑娘呢,母亲做炖锅总惦记给你留一份,可你好没礼貌,吃完牛肉就撂下碗去练剑。我和母亲面面相觑,都以为你会变成他的样子。”

  邬镜从不用父亲指称他的父亲,总是他、那个人、死去的人。

  燕山景想起那时的自己,低下头:“差一点,我也变成了他那样的人。”就差一点,她也变成了个剑疯子。

  邬镜冷冷道:“可你最终没有,他想要突破第七式,自我燃烧了十年,烧得亲人浑身水泡浑身脓血,他不得好死,永世不得超生。即使转世,也会沦为猪狗,烹羊宰牛且为乐。我希望以后我的餐盘里有他的转世,我会拿他好好下酒的。”

  燕山景愣愣地看着他,可邬镜浑然不觉,嘴角一点上翘的弧度,一纤一毫的笑意,艳尸的眼睫大约也是这般弯着翘着,错不了。

  她继续看邬镜,邬镜面上无悲无喜,他拿走燕山景头上的一根松针,他平静的面皮下时刻就要冒出青齿红牙。燕山景一阵晕眩。

  “你也还在第六式。所以是长歌剑耽误了你。长歌剑很耽误人,我不希望阳非阳奇再学,他们两个可以做一辈子的小猪,吃好喝好,长得高一点,壮一点,我别无所求。”邬镜轻声道。

  “你的口吻,像个慈母。如果有人也对说这样的话就好了,我肯定不练长歌剑。”燕山景开个玩笑,缓解听到邬镜说下酒菜盘中餐的忧惧。

  邬镜歪了歪头,燕山景还在微笑。

  可邬镜的吻落到了燕山景的额角,他轻声道:“好孩子。”

  他的嘴唇很凉,燕山景平生第二次被男人吻脸,她脸上火辣辣的,不是因为害羞邬镜,而是她可耻地想起了姬无虞。姬无虞蛮不讲理的亲吻,不是这样冰凉轻柔的,而是在她脸上盖章似的,狠狠地落下,密不透风,令人失去方向。

  邬镜让人琢磨不透,他身上总有画皮妖人的类人感,像人又不是人,他倒愿意做一个鬼母,穿针引线,给摇篮里的婴儿一个难以言喻的吻,可燕山景不是他的好孩子。她不是。

  邬镜对他的吻不做任何解释。

  燕山景回过神来:“忘了这件事吧,阿镜。”

  她那些聊斋狐妖罗刹的幻想到此为止,此时她正盘算着给邬镜熬点安神药。否则他到处乱吻人,万一吻到了观棋,吻到了阳奇,甚至吻到了燕白和姜岭怎么办。

  燕山景舔了舔槽牙,双手一撑枝干,理智回神,耳力便回来了,山下是何时起了打斗声?

  她低头一看,出剑的阳奇和耍鞭子的红衣姑娘都叫她惊诧,可唯一能令她脑子里瞬间姹紫嫣红的眼神,来自于仰头看她的姬无虞。

  燕山景知道,他看见了欲雪的天。

  他看见了邬镜的吻。

  他也看到了她臃肿滑稽的肥袄肥裤。

第49章 雪中剑

  遥遥一望,燕山景见他站在悬崖峭壁万壑千松前,调转马笼头,回转过身。明明马只走了一步,姬无虞却似乎过了许多道门。

  风如刀割,他的长发被北风吹起,但又被孔雀蓝孔雀绿的珍宝压了下去,树欲静而风不止,心欲静而万事万物都在出卖他,西南郡的冬色燕山景司空见惯,异乡异客异域珍鸟的冷笑,真是久违了。

  光彩照人,一败涂地。

  两人中间隔了另外两人的刀光剑影。十三岁的阳奇不落下风,对面的姑娘鞭子凶猛如虎,可又节节败退,燕山景讶异地挑眉,哦——阳奇在试图用长歌剑第一式。她果然是个很有想法的姑娘,长歌剑的第一式要的是直,正好对手用的是弯绕的鞭子,直道破曲鞭,阳奇独具匠心。可惜她的实力不足,多次尝试失败,才让对手有可乘之机。

  燕山景的耳侧有邬镜的叹息声。

  不管了,燕山景不管的是她肥大毫无风度的衣裳,这身衣裳很保暖,她没什么好可耻的。她拔剑飞身下去,挑剑如拨筝弦,什么将军令菩萨蛮都得拜倒于一首春江花月夜,江月柔波,燕山景的剑招也是柔的,阳奇轻轻就被她带到了身后。

  此时她才看清对面那个红衣美人的面孔,美人不假,美人胚子不假,但仍是胚子,还没烧好的胚子,没发育出瓷白的风情,青眉红唇,压倒一切的美丽之上仍有混乱和蛮横。

  和姬无虞很像。

  姬无虞走到红衣姑娘的身前,日出江花红胜火,一张艳丽的脸前是另一张艳丽的脸。像夏天的石榴花,花开并蒂。

  哎,早知道还是不该穿这身棉服。

  红衣姑娘恶狠狠地盯着阳奇,她相当高挑,模糊了孩童与少年的界限,她可以说是十二岁,也可以说是十六岁。

  燕山景暂时还搞不清楚她的岁数,可那女子忽然调转方向,一头扑进了姬无虞怀里。她哭了。那么清瘦窈窕,埋进姬无虞的怀里,抽泣着倾诉着,全是南理话。

  呀,那么一抱,简直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和氏璧一分为二断玉再见彼此,也能抱得这么严丝合缝吗?那女孩几乎是吊在姬无虞身上了,姬无虞的眼睛仍在看燕山景,可当燕山景看他时,他就低下头,抚摸南理姑娘的背,轻声对她讲南理的语言。

  反正燕山景也听不懂,她听不懂,她很烦躁。窃窃私语的弓虽人韦让她烦躁,正打量她厚实棉袄棉裤的祭司蛊师让她烦躁,就连南理队伍中不知坐了何人的马车也让她烦躁。

  燕山景和邬镜一边一个牵着阳奇,隔着阳奇,燕山景轻声对邬镜道:“谢谢。”

  她对邬镜那声谢谢,她谢的什么?谢邬镜莫名其妙亲了她的额角,又被姬无虞目睹。她没有落下风,不至于输给美人在怀的姬无虞。

  姬无虞直勾勾看着燕山景,燕山景揪了一朵邬镜采的腊梅花,眼神飘向别处。他这是还想占有未婚妻?好笑,当初退信时的骨气去哪里了?既然抱了别的姑娘,就别管她的脸颊有没有旁人亲。

  红衣姑娘哭起来没完没了,阳奇嘴角抽了抽:“师姑奶,咱们走吧。她打不过我,就哭。好没意思。”

  话音刚落,那姑娘就从姬无虞怀里抬起头:“我没有打不过你!是你们西南郡女人太狡猾,专门使我没见过的剑招!”

  阳奇摊手:“你以为是先生出题考试?还非得给你看你见过的武功?你笑死人了。”

  那红衣姑娘不悦到了极致,拔出姬无虞的弯刀就朝阳奇砍来。

  她的刀可比她的鞭子使得好多了,红鬃野马脱缰出栏般袭向阳奇,几乎是将整个人摔了出来,她是那样华贵美丽的花瓶,可她不在乎会不会摔烂自己,她只想要赢。

  那金瓶乍碎水浆迸的气势没吓退阳奇,阳奇的铁剑显然比不上红衣姑娘手里的弯刀,阳奇扭脸一看燕山景,就拔出她的长歌剑,和对面击打起来。

  这次司朗不在,马车中的长辈也没动静,南理的事务全由姬无虞定夺。

  阳奇是燕山景的小徒孙,邬镜不管比武的事,燕山景要为阳奇做主。

  姬无虞燕山景在众目睽睽下第一次对视,姬无虞扬了扬下巴,他墨漆般的眉毛下双眼波光粼粼,闪动着惊涛骇浪般的情绪。

  燕山景自以为足够冷静,可四目交接时,她想的第一件事,竟是他的睫毛一直那么长吗?长到有一片雪花停留。

  燕山景笑了:“姬无虞,下雪了。”

  燕山景喉头滚动,她不看他的反应几何,脚一点地面,伸手去夺阳奇手中的长歌剑,阳奇知道自己任性,立刻松手,可对面的女孩不依不饶,弯刀毫无轻重,不是计较输赢,而实在无法无天,不见血不罢休了。

  燕山景提剑来挡,可下一刻拿着弯刀的人就已是姬无虞。

  两人兵刃相向,再一次,眼锋交错。雪来了,越下越密,越下越大,雪片糊住燕山景的视线,姬无虞的睫毛一不小心就落满冬雪,两人同时泄劲,枯树是绝佳缓冲,远离人群,只有对面的目光。

  燕山景不愿纠缠,可姬无虞突然咬牙切齿问道:“他为什么亲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