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石芭蕉
燕山景冷笑道:“我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虫,我还管人家亲不亲我吗?”
“再说了,这跟你有什么相干?”
姬无虞拧住她的手腕,逼她直视她左手的伤口,铜钱大的疤痕深深印在手上,那样的疤痕,他也有一个。他捏得她手腕都痛,他用气声逼问道:“我没资格过问吗?”
燕山景一把甩开他的手:“你当时是心甘情愿的,你又不情愿了?秋后算账,世子好威风啊?那女孩又为什么抱你呢?她的眼泪不能感化你的心肠吗?”
姬无虞低声道:“我早知道你狼心狗肺,我的心甘情愿收回了,你就这么不高兴?以后没人替你去死,你满意了,你高兴了?绯弓愿意抱我是她的事,也和你无关。”
风雪一次次模糊燕山景的视线,她一次次起了愤怒的波涛,天地白茫茫一片,姬无虞风雪满身,这就是他想要的吗?她说净山门看雪,他看到了,他以前不是不声不响的吗,可他斤斤计较起来比谁都厉害,半年一个字不写的是他,他还委屈吗?
燕山景一剑砍过去:“你连我的信都退了,你还有脸说我狼心狗肺?我满意啊,我高兴啊,我真怕我死了你找我冤魂索命和我配冥婚!”
姬无虞接剑,他反唇相讥:“认识十几年,一共十八封信,三封是今年的,你的确出了很大的力。我怎么会冤魂索命呢?按理来说,你做鬼比我早多了。没有我,你还有命在这和我说话吗?”
“好啊,我欠你,我欠你!”燕山景的嘴唇不住打哆嗦,她最讨厌下雪天,又冷又湿,眼前白雾茫茫,燕山景忍无可忍,又一剑斩去两人共同站着的枯枝,黧黑的树枝静待梅花开,燕山景一剑斩断所有绽放的希望,什么千树万树梨花开,她只要推倒山峰击碎冬风的痛快!
姬无虞飞快地往后退,他低头拂去落雪,却惊讶发现,那些冷冰冰的晶莹白絮是拂不尽的,斑驳了他的肩膀,满天鹅毛大雪,数不尽落不尽,这一生,还有何时见过这样天赐的纷扬?
可是他见过,见过纷扬见过芬芳见过心见过胆见过一切的情热一切的不理智一切的糊里糊涂。
九蛇山,丹樱花海。他背着她在无数的粉无数的红之间穿梭,他的汗汇聚在下巴上,滴进胸膛里,她伏在他背上,自言自语胡说八道,她说她在丹樱花海里悟出了一些剑道一些剑招,她说得那么兴高采烈,还用诗词起了很多好听的名字,万紫千红,千里不归万里不归。
等闲紫红等闲丹樱,可等闲得了九蛇山的一切吗?
他怎么会认不出丹樱花诞生的剑法?燕山景和姬无虞之间是一株从中裂成两半的老梅,她在这头,他在那头。断木散发出离离的香气,红消香断,幽魂缕缕。
燕山景麻木地收剑入鞘,她一生一世也还不清欠他的性命了,可他怎么能,燕山景哽咽着,怎么能真来找她索要呢?他明知道她还不起。
她的声音被风吹断:“姬无虞,我们回不去了。”回不去九蛇山的司青松和乔仙鹤了。
姬无虞意外听清了她的话,他从裂梅的另一头走向她。
姬无虞摘下冰凉的孔雀石抹额,任由风吹乱额发,风雪一程程拍击他身上的珠玉,南理的印记在他身上琳琅作响。他径直坐在乱石梅干上,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燕山景坐下。
他伸出手接雪,并未看她:“我们回不去了。”
燕山景将长歌剑平放在膝头,她嗯了一声。
“可是,下雪了。”姬无虞又道,“燕山景,下雪了。”
旧时的承诺风呼雪啸,燕山景忍不住要笑,痴人。可她坐在他身边,陪他一起无声说梦,梦中合该见你我。
第50章 盲童
燕山景从青钱山上下来,又换来一场大病风寒。从前只是咳嗽,这次是真高烧不退。雪已停了,积了膝盖高,真是大雪。
她从高烧怪梦中醒来,观棋在床头读书,递给她一碗热气腾腾的冰糖雪梨汤,神情严肃,指责道:“你这是,图什么?南理人,有病。”
燕山景细想也觉得荒唐好笑,她和姬无虞并肩坐着挨冻,谁也不跟谁说话,都是在闹脾气,她还把自己闹到了发烧的地步。阳奇和阳非在写字抄经,此时已是黄昏,没几天就要冬至了,大考还有文试,两人都在背净山门的历史剑歌。
燕山景靠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喝梨水,长歌馆寂静无声,所以红衣如火的姑娘突然闯入,轻易惊起门庭雀鸟。阳奇一听声音,就竖起耳朵,她无奈道:“她又来了。”
燕山景一看到她就想起她钻进姬无虞怀里哭的场面,烦恼地躲进被褥里:“谁也别见。”
观棋不客气地关上门,给来人一盆闭门羹吃。
燕山景简直纳闷,上次跟着姬无虞的还是他的舅舅,这次怎么换了个嚣张跋扈的年轻姑娘,而且她到底是谁?姬无虞任由她又哭又闹,几乎是又宠又护,莫非她是司夫人给他选出来的妻子?可怜的姬无虞,祖母安排一位,母亲又安排一位。不过看样子他照单全收了,为她燕山景他是出生入死,为这红衣女子他又能做到哪一步呢?
燕山景在热腾腾的被子里懒得想这些事,只是很想把喝过梨水的碗砸到姬无虞脸上。
那女子身后跟了不少人,她见屋中明明有人,便更是用蛮力拍门:“喂——你不是后悔了吧?我们千里迢迢来退婚取蛊,你怎么装死?乩童大人在等你,要取蛊就过来。”
阳奇突然起身打开门,门外敲门的绯弓吓了一跳,一见是阳奇,更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劈头就骂:“你打丢了我的珠花!你们这的地是不是会吃东西,我找来找去都找不到!你赔我!”
阳奇一愣:“什么珠花?”
“我的绣球珠花,我阿婆给我的!她在中原逛了集市特意带给我,所有的兄弟姐妹都没有,只有我有。现在弄丢了,都怪你!”
阳奇悻悻关门:“知道了。”
门外有人气得跺脚,燕山景的声音悠悠传来:“取蛊我不啰嗦,你报个时辰,我去就是了。”
“你最好是喽。别纠缠他,他是我的。酉时正刻,不准不来!”她急匆匆说完准备好的话,就转身离开了院子。
她的说辞半点没激怒燕山景,燕山景反而觉得有趣,这姑娘显然岁数很小,她懂得什么是情什么是爱吗?她就认定了姬无虞?这不是和姬无虞认定她一样么?
燕山景不顾病得昏昏沉沉,如约而至,此时她的世界是青紫的,嘴里麻麻的,没什么味道,她含了片冰薄荷才打起精神。
姬无虞住在剑雪阁,净山门家底殷实,剑雪阁有七层楼高,四角飞檐都挂着小铃铛,夜间风击铃铛,像顽童偷敲冰锥,燕山景披着厚氅,于酉时正刻坐到了剑雪阁正殿蒲团上,姬无虞没有到。
不守信用的人。他不会是突然反悔了吧?他反悔说明他还想留住她?燕山街盘腿坐在蒲团上,听到楼中响动,想到必是老鼠一类的东西,便随手抛过去一个蒲团,寻常蒲团自然压不死老鼠,但燕山景的随手可是有千钧重,蒲团落地,角落中有人轻哼。
燕山景吓了一跳,她没带剑来,不过她也不惧怕,这是净山门的地盘,又来了个什么摘月斋的探子不成?她有了前几次教训,并不冒进,从香案上寻找出个没点灯的油台,油台咕噜噜滚过去,果然不远处有了动静,燕山景蹑手蹑脚走过去,啊了一声——案台后是个南理孩子,正在,正在吃荷叶鸡?
孩子也未必身上不带毒,燕山景没有放松警惕,但还是递出了帕子:“要不要擦擦嘴?”
那孩子扭转过身看她,燕山景又在心底轻声惊叹,这孩子竟然是雪瞳。正常人都有瞳黑瞳白,他几乎没有瞳黑。这样的眼睛,能视物吗?
能,能看见一点。他精准地接过燕山景手中的帕子:“谢谢。”声音细得像猫,似乎不怎么会说汉话,很不熟练。
燕山景没见过他,接待南理客人的活由姜岭一手包办,她不清楚他叫什么,更不清楚他怎么会在这里。取蛊之事,好歹也是大事。这孩子怎么一个人在这,甚至是悄悄地在吃东西?他吃起东西也很快速,虽不是狼吞虎咽,但警惕得很,时时刻刻就要弹起来认错似的鬼鬼祟祟,燕山景被逗笑了:“你慢点,没人和你抢。”
孩子吐出最后一根鸡骨头,秀气斯文地擦了擦嘴,从礼仪来看,这大概是南理的贵族孩子。燕山景左看右看,从孩子的脸上觉察出一丝姬无虞的痕迹,五官并不相像,像的是脸型和发旋,于微妙处像,大约有亲缘关系。孩子四五岁的样子,姬无虞今年十九,努努力也不是没有可能。燕山景浮想联翩时,孩子的手轻轻搭上了燕山景的袖口。
燕山景嗯了一声:“怎么啦?”
“你穿什么颜色的衣裳?”
燕山景看身上的大氅和里面的净山门常服,便直言道:“白色。”
“啊,那你是净山门的人。”孩子凭借衣服颜色判断人们的身份?也是,她没见到南理人有穿白的。
燕山景捏捏他的小脸:“对,我就是净山门的。”
孩子答非所问:“白色是什么颜色?你们净山门弟子经常穿,是否很了解,你能为我解答吗?我二哥说黑红色就是他的颜色,摸到火就是红,摸到灰就是黑,日出时是红的,该睡觉的时候是黑的。他最快的马是赤红色,最锋利的刀有皮质的黑刀柄。所以,白色是什么颜色?”
燕山景恍然大悟,他的二哥是姬无虞。他是姬无虞的弟弟。只是她依稀记得姬无虞说过,他弟弟今年八岁了。眼前的孩子身材矮小,至多五岁模样。这大概是个多病的孩子,难怪他每每说起,总是十分爱怜。
燕山景想为这个可怜的盲童描绘白,可她想说天,但他没见过天,她又想说经幡,但他难道会见过经幡?这时她想起白马银骑,也想说白发三千丈,又或是晴空白云这些最司空见惯的东西,但想必他都不懂。
燕山景默默起身离去,抓了一把外面的雪,松软蓬松又冰凉晶莹,她放在他的手心里,她轻声道:“这就是白。雪是白的。”
盲童笑了:“我还想要更多的白,你能给我吗?多谢了。”
燕山景再次出门,她裹紧大氅,该死,她的风寒没好全,她的脑子还是晕乎,她蹲下身时一阵天旋地转,倒下时她哭笑不得,她也有昏厥在净山门的一天?只是她人没完全栽进雪地里,她快要摔倒时,已被人扶起来了。
姬无虞。
他身后跟着一个新的不认识的貌美如花的女人,正眨着善意的眼睛打量她:“燕姑娘,小心啊。”
姬无虞围着简单的抹额,脸色红得异乎寻常,他松开燕山景的手,转过身剧烈咳嗽,原来他也病了。那迟到就情有可原。不,也没那么情有可原,他左来一个青葱年华的红衣姑娘,右来一个善解人意的杏眼姐姐,他的日子真是快活。
燕山景兜了一衣襟的雪,走进七层的正殿,那盲童已被女人搂在怀里,盲童的眼睛失焦地看着前方,燕山景笨拙地朝他挥手,他的世界没有颜色,但也许会有光影,果然,他捕捉到了这动作,他轻抿嘴唇笑了。
燕山景同样笑了,笑过后就板起面孔看姬无虞:“你为什么迟到?”
姬无虞皱眉:“一来就挑我的刺?我约你三刻,此时两刻不到,我哪里迟到?”
“那个红衣姑娘和我说正刻。”燕山景话音刚落,就反应过来了真相。
姬无虞同样反应过来了:“哦……绯弓她和你说正刻?”
“她故意耍我,让我来这傻等。”燕山景心平气和地阐述事实,“你管好你的人。”
“我回去会问绯弓的。但是,”姬无虞盯着她的脸庞,“你也管好你身边的人。”
燕山景抱着胳膊,挑眉示意他解释。姬无虞被气笑了,“管好你身边人的嘴,我打听过了,你跟那个男的不是道侣,所以他根本就是对你乱来。”
燕山景直接推开他:“我同意了,所以阿镜没有乱来。”
姬无虞一把扳住她肩膀:“你现在就变心了?你改变心意未免太快!”
“是啊,我就是这样无情无义的女人,你不是早识破了吗?不是后悔得要命吗?”燕山景坦然承认,干脆认了,气不死他。
姬无虞连连点头:“对,我先前只是以为你贪慕逍遥自由,所以死活不答应和我成亲。你考虑的那些事,我回去后翻来覆去想,说得不无道理。知道我们没有可能了,但心底对你总还有钦佩,只是不料你如此道貌岸然,怪不得当时不同意,原来是净山门还有个男的等着你。踹了我还有新的。只是他能到几时呢?总不至于他和我一样傻?”
他说得咬牙切齿,燕山景火冒三丈,他哪来的脸数落她?匪夷所思!刚刚的面善女子不提,就说那个绯弓,嚣张跋扈,简直和他天造地设!
“我的心意——不是都被你退回来了吗?”燕山景压低声音,“你叫弓虽和我说,别藕断丝连,这都是你说的话。你说了那些话,还指望我为你守贞?你做梦!”
姬无虞又气得咳嗽了:“可是为什么那么快?为什么那么快移情别恋?为什么啊?!”
燕山景回头,还想再呛他两句,可看他发丝凌乱,满眼不甘心,心中又是一阵异样的不舍和难过。她说过,他们回不去了。那纠结这些又有何用?邬镜和她清清白白,那个绯弓究竟是谁,也不能引起她的兴趣了。无论有没有邬镜和绯弓,他们之间的问题,从来都没有解决过。
八月时,她将生活琐事化进笔墨写得手腕酸胳膊酸,又在驿站等回信等得眼酸,他在哪呢?
姬无虞的八月血流成河,他亲眼目睹人们跳进烈火燃烧的天巫葬坑,又从天巫葬坑里挖出来了一些奄奄一息的焦人,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药石无医。
九月时,燕山景送了他一把弯刀。她目送驿站之人远去,又迎来了新的驿站箱子,他退回了,他退回了她全部的心意,全部的挽留。他为什么那么做?
姬无虞的九月烦躁不安,父亲闭关,大哥毫无音讯,祖母祖父都在外云游,母亲总在生病,沉痾旧疾,他分身乏术。母亲说,她只有他一个儿子了,如果他弃她而去,那她还有什么活着的希望?燕山景的信,他读得滚瓜烂熟,甚至可以倒背如流。他应母亲的要求全部寄回。
十月,桂花开了。十一月,白雾濛濛。
她听雨浇花,养猫逗鸟,身边是阳奇阳非,观棋和燕白喁喁私语。他奔波巡视,筋疲力尽,天巫教外还有许多小教派,他看到装载殉教尸体的班车里有一具小小的孩尸,他手中还抱着青铜剑。
燕山景和姬无虞对视,她懂他的悔恨。也许他真的有苦衷,也许他的恨里还有压倒一切的爱。可真的无济于事,取蛊近在眼前。
她率先走入殿中,姬无虞紧随其后。
出乎燕山景预料,他的弟弟盲童姬和就是他带来的蛊师,南理首屈一指的蛊师与乩童。而他身后的面善女人,则是他的母亲。无忧无虞兄弟俩和盲童果然不是一个母亲。
这位蛊师面前燃起的香断了,他抬起雪白的眼睛,发出冷静得不像他之前瘦猫似的声音:“找不到丹樱蛊。”
他进而解释道:“你们都在发烧,丹樱蛊不喜热,它们躲起来了。”
临门一脚,半途而废。燕山景叹气,既然这样,只能打道回府,来日再见,不过又是再吵一架,还能如何?
第51章 不要脸
姬无虞一时半会走不了,姜岭不急着让人走,他还想让人看净山门的年关大考,一扬西南郡武德。姬无虞衣食住行什么都不挑,唯独从净山门的藏书馆琅嬛阁里挑走了几本书,安静极了。
至于绯弓,应当是被他训斥过,也安分不少。
绯弓的真实身份,是阳奇告诉燕山景的。她自从和绯弓打了一架,弄丢了人家的珠花,那位大小姐便时常来痴缠,让她去买一个一模一样的赔她。
“她是明月池司家的大小姐。比我大一岁,还是那么幼稚,哼哼。”阳奇喝着邬镜给煮的鸡丝皮蛋粥,嘟嘟囔囔,“她那种大小姐,珠花肯定很贵。”
燕山景剧烈地咳嗽两声,她飞快地算出了辈分,司绯弓原来只有十四岁。同时她不忘安慰阳奇,这个钱长歌馆替她出。托阳奇的福,她总算弄清楚了,为什么司绯弓叫姬无虞阿哥,原来不是情哥哥情妹妹,他们是亲表哥亲表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