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石芭蕉
但这嫌疑不能完全排除,表哥表妹成亲的还少吗?大小姐这次陪表哥退亲,她只可能是司夫人派来盯着他的。司夫人那么信任她,多半也有促成兄妹的意思。
罢了罢了,这都和燕山景没有关系。
邬镜将鸡丝粥端给燕山景,她的这一份里独独放了姜丝。
阳非一见二人情状就笑了,笑得贼兮兮的。阳奇见状,立刻把阳非拖去练剑了。
燕山景头疼,邬镜的心思谁也别想猜。她也着实没有猜。邬镜没提,她也不主动提。阳奇昨天还因为长歌剑第一式使不出来难过得要命,邬镜单独给她加了餐,安慰就算她什么都不会是个废物也没关系。邬镜比起那一吻,更在意阳奇的心情。
燕白冒雪回来,垂头丧气,他怒道:“饭堂里没牛肉饼了!”
“都怪南理人!”
准确来说,只怪一个南理人。不是姬无虞,也不是司绯弓,而是盲童姬和。
那双燕山景第一眼判断为罹患严重疾病的眼睛,却是这位乩童与生俱来的慧眼,能看到魑魅魍魉。乩童自称被种种鬼怪缠身,自幼体弱,由母亲贴身照顾,跟在他身边的那个女子,就是他的亲娘。乩童与姬无虞同父异母,但似乎感情很好,姬无虞过来取蛊,由姬和担任蛊师。
其他南理人吃住百无禁忌,与西南郡人无益,尽管口味上有所偏好,但净山门的珍馐馆做饭一视同仁地难吃,足以灭掉所有的不同饮食偏向。就是姬无虞本人,一个病患,看到那碗油腻的大骨汤,也是捏着鼻子往下喝,并不挑嘴。
而乩童却极难伺候,他的母亲川红列出诸多清单。
燕白瞥了一眼要送给他的食盒,这小孩子吃得比和尚还素,比尼姑还寡,怪不得虽然七八岁了,身量还是很矮,像四五岁的孩子。
姬无虞颀长挺拔,川红也不矮,足见就是饮食害了小乩童的身高。
燕白绘声绘色道:“若他真的吃得又素又寡也就算了,可是那位三少爷却只吃固定颜色固定烹调方式的菜品。何时不宜吃绿菜,何时不宜吃白黄相间的食物,何时宜吃清水煮过的黑豆,都在单子上。且他的母亲称这些安排全被南理的大祭司手持罗盘算过,风水八字玄妙无比,可难坏饭堂的大师傅啦。”
不仅饭堂的人被为难,就连姜岭都得去问乩童的兄长姬无虞,这该如何是好,不按这个操作,会不会有严重的后果,是否会冒犯到南理的信仰。
姬无虞正在练刀,他抬了下眼皮:“姜掌门,你把他娘抓起来,他就什么都吃。”
姜岭听姬无虞这么说,也就心下了然,姬和很好伺候,不好伺候的是他母亲的眼睛。姜岭松了口气,也就照着单子给饭,略有错漏,乩童也不挑口。他毕竟会在他哥哥那里吃第四顿。昨日燕山景见到的荷叶鸡就是姬无虞给买的。
午间时分,姬无虞给乩童小口小口地喂棒骨汤,此汤虽腥膻,姬和也能喝得下去,且十分珍惜,一滴都不漏下。
喝完汤,姬无虞给弟弟擦了擦嘴,便将他抱起来去见姜岭。南理的大蛊师有很多,他有很多选择,但是他还是指名道姓要弟弟出来,自然有他的目的。
姜岭正和燕山景在一处商量事情,听风楼主先前答应要去问问摘月斋是否有给燕山景下毒,一直都没消息,这事便也拖着,再无下文。燕山景懒得追究,反正半年都风平浪静。
只是今日突然有了回音,消息并非来自于听风楼主。更早之前,燕山景曾经将崔霁的亲笔信和符牌都寄到了红林梅州,梅山首座和听风楼少主是知己好友,但是和燕山景的关系就很远了。燕山景本来不抱希望,她也压根没有想起来这事。
可听风楼少主回信了。他愿意帮这个忙。
他被派遣北上建设听风楼北部太久,许久不在中原,他最近才从梅山手里拿到信。
燕山景挠了挠眉心,她宁愿这人从不回信。现在好了,大冬天的,她得跑一趟红林梅州。还不如死了呢。
红林梅州的西营与净山门离得很近,脚程快的话,一下午就能走个来回。只是燕山景极不情愿提剑去梅州西营,她风寒没好全,可人家是探子,人家也就今天有空,过时不候。
燕山景无精打采走出掌门武堂,正与抱着弟弟来的姬无虞擦肩而过,她留心听了一耳朵,便听到姬无虞是来问姜岭西南郡的名医,专擅眼疾。
燕山景回头:“你可以和我一块去红林梅州西营。”
红林梅州是江湖中第一大医派。崔霁就出身于此。
话音刚落,她略有后悔,可她又笃定,他不会拒绝她。这心情着实微妙,但她独自上路不如再带一个发烧的倒霉鬼,两人是一块冻出来的毛病,这种挨寒受冻的大好事,少不了姬无虞的。
姬无虞一怔:“什么?”
虽未弄清红林梅州西营有没有专擅眼疾的名医,姬无虞还是给姬和裹成了个绒球,两人带着孩子一块上路了。
这次结伴而行,纯粹是临时起意。
燕山景没头没脑邀请人家,姬无虞莫名其妙答应了她,只剩下姬和被两人乖乖牵着手,路上燕山景还给他买了根糖葫芦。
姬无虞在葫芦州山脚雇了辆马车,燕山景将小和一把抱上了马车,孩子惊讶地睁大眼睛,他身上有栀子花的香气,燕山景又在姬无虞付钱时,下车飞也似地买了两根糖葫芦,一根给姬和,一根自己吃。
姬无虞端着炭盆进马车时,燕山景装作没看见他,姬无虞气得笑出声:“我还计较你一根糖葫芦?你好笑不好笑?”
其实燕山景压根吃不下,她还有些烧,可时机不等人,那个听风楼少主说白了和她不熟,能在红林梅州西营等她,自然是天大的人情。燕山景虽然对他到底能出多大力存疑,毕竟楼主都随便食言,少楼主又能多守信呢?但求人者不就得上赶着吗?还能如何?燕山景叹了口气。
燕山景吃不下的糖葫芦姬无虞随手夺过,吃了两口,燕山景看他一眼,姬无虞也瞥她一眼。
燕山景别开脸,勾起嘴角微笑,她余光里瞥见姬无虞脸上也有些笑容。她心中五味杂陈,更多的是酸楚,她和姬无虞这般相处的时光不多,再没几天他就要离开。这次分开,就接近于永别。她突然叫住他,是不舍满溢的结果。而他也明白她的意思。
此时沉默,不同于前两日的新仇旧恨一并发作,却是心照不宣的温情与难过。
小姬和睡得很快,马车颠簸,他晕。姬无虞轻轻拍着弟弟的肩膀,主动打破沉默:“他的眼疾拖了很多年。”
“嗯?”
“生下来就有了。”姬无虞声音低到近乎叹息,“可是祭司说他是天生的巫童,可开天眼,他就被当做巫童养,眼睛与旁人看到的世界不一样,他胡言乱语,也被当做神谕。我母亲先前说宣医者来瞧,可川红姨娘拦下来了。自此母亲就不管他的事。至于父亲,则对乩童之说深信不疑,他迷信鬼神之说。”
燕山景听闻南理家族秘辛,却想普天之下没有新鲜事,南理的深宅后院里也有苦口婆心的妻子和不负责任的丈夫。
姬无虞和姬和岁数差得很大,那位川红姨娘极为年轻,二十多岁,大不了他很多。而姬无忧今年又有接近三十岁。足可见姬无虞的父亲岁数是小妾的两倍。
姬无虞轻声道:“我其实不懂该如何做一个好儿子好兄长。我在祖父那里长大,只懂如何维护祖孙情,其余的事,我总是在模仿大哥。大哥曾经很关心我,和他如今丧心病狂是样子判若两人。既然他那样癫狂的人都能做到孝顺恭敬,我总不能输他太多。”
燕山景沉默片刻,姬无虞从前不提他的家人,眼下提起,大约只是想找个话题聊,可心中实在苦闷,想分散注意力,只能提起另一件苦事。
她捏了捏他的手腕:“别什么事都往身上揽啊。”
姬无虞轻轻将手搭到她手上,两人四目相接,可都挨了一棍似的,撤开了彼此的手。
姬无虞轻声道:“我九月过了十九岁生日了,按南理的算法,我成年了。”
燕山景嗯了一声,她没料到他下一句话。
“谢谢你送我的生日礼物。”姬无虞低头,“我没退回来,是我的私心。弓虽收到就立刻给了我,我藏得很好。谁也不知道。”
燕山景这才知道他生在九月。她先前只朦朦胧胧知道他比她大一岁。
她低下头,那把弯刀原来是个伤感的误会。
“我明年恐怕就送不了你礼物了。”燕山景道。
“我知道。”
燕山景突兀道:“毕竟那会你说不定已有妻子。”
姬无虞不敢置信抬头看她时,燕山景才反应过来她那句话有多脑子进水。不,不是进水,是从嘴里吐醋。
“你以为我是你吗?”姬无虞翻着眼睛,“我可没亲过别的姑娘。你要说绯弓,她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你那位镜师兄,二十七八了,他努努力都有孩子了。”
燕山景深吸一口气,便恼火道:“我和师兄青梅竹马,他对我照顾有加,要说我和他感情比和你深得多,也长久得多。你才是后来的。”
这是十足气话,她拿邬镜作筏子,气不死姬无虞不罢休。
姬无虞大怒:“胡说八道!我是后来的?你两岁还吃奶的时候就注定是我婆娘,他在哪呢?”他气急败坏到汉话都在走调,但他的用词又简单到了粗俗的地步,燕山景全听得懂。
“谁是你的婆娘,你不要脸!”
“我是不要脸,我没成年就和你在九蛇山竹屋里脱衣服,到了花海连张床都没有。你跟我一样不要脸!”
燕山景气得脸都红了:“你弟弟还在这,你张嘴就胡说!”
姬无虞这才回神,心虚地瞥了眼姬和,好在孩子完全没被吵醒。
马车停了,燕山景帮着姬无虞把姬和抱下来,两人手碰了一碰,不约而同想起丹樱花海的事,又恼又羞,偏偏车夫还在啰嗦:“我听了一路,夫妻吵架拌嘴常有,别当着孩子面吵,床头吵架床尾和。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
姬无虞没听过白蛇传的故事,大怒道:“什么破船要一百年,什么破枕头要一千年,都是骗子!莫说一百年一千年了,有的人半年就变心了!”
第52章 步琴漪
红林梅州西营实际上只是临时营帐,红林梅州在冬日总会布施,无偿行医,冬日寒症多发,红林梅州医者仁心。杏林派负责行医,梅山派负责维持秩序,两者相辅相成,比前几年水火不容的面貌强了许多。
燕山景从医者手中拿了三碗姜汤驱寒,并向医者打听梅山首座,听风楼少主想必就和他的知己梅山首座在一起。医者询问了她的名字,便先行去通报。
姬和已经醒了,他坐在姬无虞大腿上,细声细气地说话,燕山景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但他们没有谈开心的事。等姬和问完了,姬无虞才开口向燕山景解释:“他是担心治好了眼睛,会不会失去乩童的能力。”
燕山景低头安慰道:“既然你相信天神赐予你勘破鬼神的能力,就一直相信他,他会一直眷顾你的。有能者过得更好,天神会高兴的,不是吗?”
姬和低头微笑,捏住她的手指,无声示意她摊开手掌。他在她的掌心画出复杂的图案,燕山景意外地向姬无虞确认,他点头:“是南理的吉祥纹图案,他在祝福你。”
燕山景诚挚温柔地凝视小盲童的眼睛,但愿红林梅州有医生能治好他。
姬无虞突然轻声道:“这个不能画。我们已不是……”
姬和闻言抬头看哥哥,又很不好意思地抿着嘴朝燕山景腼腆微笑。
燕山景正要问他画了什么,却立刻意识到了。
中原人有很多祝夫妻美满的吉祥图案,莲开并蒂,彩凤双飞,南理的祭司神庙里也一定有相似的。
她收起掌心,她和姬无虞已不是,便不能承受这样的祝福。
姬和神情黯淡,像做错了事。
燕山景摸摸他的脑袋,姬无虞抬眼:“喂,乩童的头不可以随便摸。”
姬和又回头看哥哥,主动蹭蹭燕山景的手掌心。他乖得像只小黑猫,柔顺懵懂,试探性地碰碰蹭蹭,可又很快躲了起来。
燕山景心中叹息,身后传来医者的声音,原来他已带来了红林梅州的大人物——梅山首座梅解语。
这人燕山景有印象,一个长得不错的二愣子,叫梅解语,依稀记得有人骂他解猪语狗语都不解人语。他这么遭骂,是因为他对病患太苛刻。
他有三不治,拖欠诊费的不治,无礼犯上的不治,仇敌太多的不治。他的三不治与从前红林梅州风格截然不同,习惯了从前首座指定规矩的人便时常在背后戳他的脊梁骨。
好在他不仅医术高超,武功也相当精湛。谁骂他,他就打谁。横空出世三年,未吃一亏。
梅解语倨傲地扫视姬无虞,姬无虞含笑站起身,与他见礼。燕山景知道他,这人只会在她面前无理取闹,于外人都礼仪周全,不卑不亢。
梅解语俯下身,看姬和的眼睛,冷冰冰判断道:“这很严重。”
“是啊,乞请大人看诊。”
梅解语扬起头:“诊金,五金。”
狮子大开口,燕山景从未听闻过没看病就要五金的。
姬无虞依言照做,梅解语这才正眼看姬无虞:“南理人,比中原有的人要有礼。跟我来吧。”
姬无虞却叫他稍等,他转头拉燕山景到一旁。
他从怀中取出一小绿瓶:“蛊。我不放心听风楼,你拿着防身。”
燕山景迟疑,他却急了:“收啊。”
“让你操心的滋味不好受。”燕山景收下,话却这样说。
“哼,既然不好受,就平平安安。你要再中毒,还不是要去我半条命?”姬无虞冷言冷语道,他大步迈向弟弟和梅解语,偏偏还是要回头,又问道:“邬镜照顾你一日三餐,你心里好受吗?”
燕山景哑然失笑:“你和他是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