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石芭蕉
她平心静气,一个停顿都没有。只因为这是她的肺腑之言,她说得极为流畅。
燕白、燕玄、还有那位忍冬姑娘,都在燕白承认他要害燕山景时与她无关了。她当然很难过,心里像漏了许多小孔,八方来风。可难过是一码事,道义是另一码事。重色轻友,不是乔观棋的道。无论白色黑色,她都不想要。
观棋不语真君子,一片冰心在玉壶。
“我……我!”燕白第三次叫她的名字,“观棋!我会改的,我已经悔改了……”
观棋再次摇头:“因为我而悔改,根本不是真的悔改。”
每个字都清清楚楚,掷地有声。她是舞重剑的姑娘,她的道心一如泰山,难以撼动。
燕山景见观棋如此,放下心来。两个人在桌下拉着手,你珍惜我,我在乎你,不言而明的默契。
姬无虞已明白情况,他算是这的局外人,看情形,完全不用担心投鼠忌器。他道:“乔姑娘,我料理他,你应该没问题的吧?”观棋毫不犹豫点头。
“小燕长老,你也没问题的吧?”他张嘴就喊她小燕长老,刻意拉开了距离。燕山景失笑,点头。他还没忘了演失忆吗?
姬无虞俯下身,他眨了眨眼睛,店中灯火全灭,黑暗中,燕白像被人一把抓住了肝胆,等姬无虞再扇动睫毛,灯火如常,他已吐出一大口血。
“很痛吧?”他拍拍他的脸,“不说实话,可要在万倍于这样的痛苦里死去。记住了?”
姬无虞直起腰,抱着胳膊抛出一串问题:
“为什么一定要燕景去芜鸢城?”
“放血是什么意思?”
“你们两兄弟为什么还在为摘月斋效力?”
“我弟弟失踪和摘月斋有关联吗?”
“半年前,芜鸢城爆发天巫葬坑之乱,和你们诱骗燕景去芜鸢城的日期吻合,有解释吗?”
燕山景伸出手,姬无虞没看她,但准确无误和她完成击掌。不做情人,不做丈夫,他也是个很靠谱的盟友。他问的,全是她困惑的。
尺八不打算再为他说话,吴名刀失血过多,气若游丝,燕白独自一人,沉默不语,眼神在姐姐和观棋之间来回流转。
“我……和那个人……都想要继续父母的事业……”燕白垂下头,“阿娘为了摘月斋付出了一切,我们不能让摘月斋断在我们手里。我们没有为摘月斋效力,相反,是整个摘月斋为我们效力。”
“我的身上有母亲的笔记。姨妈那里有另外半本,你们看了就知道了。”
姬无虞果然在他身上找出了直璇玑的笔记,吴名刀——不,是直杨柳,递过来了另外半本。笔记合二为一,摘月斋的布防、丁悯人的墓葬传说、燕蹀躞的偃甲图,一应俱全。
燕山景在众人的目光下打开了母亲的手札,她那瞬间几乎呼吸困难,她竭力地回想母亲,可她几乎只能想起来鸢楼里声势浩大的游神队伍,璇玑娘子生,璇娘子远,玑娘子近,蜉蝣萍草,远近而已。
“我第一次看到了净山门的山峦,那些山摆放得很整齐,像我的笔架,还像兵器架。今天落了雨,我还丢了钱。”
直璇玑第一次看到了净山门的山峦,那些山摆放得很整齐,像她的笔架,还像兵器架。那天落了雨,她还丢了钱。她才从听风楼楼主手中要到的整个摘月斋明年的款额,全都丢了。
第66章 故梦(一)
不久后,直璇玑就在乞丐堆里看到了她的钱包,只有一个荷包,里面一文钱都没有。直璇玑冒着身无分文的危险,倾家荡产当了她的剑,贿赂了那个乞丐,终于得知给他荷包的男人上了净山门。乞丐斜眼看她:“你找他,得过净山门的剑关。”
过剑关,不难,就像取走她笔架上的一支狼毫,也像从大到小从沉到轻摆好她的武器,剑关易过人关难过,净山门守山弟子目光如剑,问她姓甚名谁,直璇玑自然不答,过五关斩六将,冲破人群的重峦叠嶂,飞鸟绕树,哨声如歌,参天古树上的少年手负传世古剑,正同他的师兄弟们比武。
可他的师兄弟们表面是笑,可笑不过是面上敷的粉,剑从少年的四面八方来,他轻易地还了回去。原来是个天才。只有天才如此,才能偷走她的钱。
那少年见苦主来问,他丝毫不慌,反而,他弯身躲过师兄们的剑招,正倒悬在树上,还有心情毫无顾忌地冲她一笑,直璇玑没抓到他的衣角,头上却又少了一根朱钗。
她披头散发地站在人群中,人们都在猜她的身份。
直到他赢了剑,才一步一步走向她。
他得意地挥了挥手:“摘月斋妖女,来找死?”
朱钗斜飞,凿进树干中,玎珰留响。
“我死不死我自有安排,你的生死,我也有安排。”
少年看向他突然刺痛的右手,他挑眉:“哦?你簪子上有毒?”
“还我钱。”
“全花了。”他挽了个剑花,青玉琉璃剑,他得意道:“传奇侠客丁悯人的宝剑。一万两,一文不剩。”
“那你等死吧。”
少年笑了笑:“摸过丁悯人的剑,我这只右手就是断了又何妨?”
他说着就要砍断他的右手,直璇玑眼睛都不眨一下,他的幅度,是来真的。他要砍,她不拦。
但他最终没有断手,一只苍老却有力的手擎住了他的左臂,来得非常及时。
直璇玑抱拳:“见过净山门掌门。”
“……小徒顽劣,深感抱歉。乞请直斋主赐下解药,放小徒一马。”乔信苍皱眉查看徒弟的伤势。
直璇玑还没傻到要得罪乔信苍,西南郡巨擘,近五十年南方剑道第一人。她当然会放过乔信苍的爱徒。
那先前还要剁手的少年似笑非笑地盯着她,桃花眼里盛满琥珀酒,一漾又一漾,酒光粼粼,他叫直璇玑妖女,殊不知为妖的标准若是美人画皮,他几乎是千年精怪。
“师父,听风楼楼主前些日子才毒杀了惊鹊山庄上上下下一百三十七口人,只因为听风楼主想要他们家的布防图人家庄主不给,价格没谈拢就要下此毒手?天下武林可有这样的道理?听风楼主一代不如一代,哪有半点丁大侠的遗风?!”
“直姑娘是摘月斋的人,并不是直隶属于听风楼。”乔信苍的语气里哪有一丁点的责怪?若非他溺爱,也不会纵得此人如此无法无天。
“摘月斋?”他回头看直璇玑。“什么烂地方,一点名气没有。”
直璇玑心平气和道:“对,是个没名气的烂地方。”
“你也承认啊?”
“我承认,但只是暂时的。我们的初代楼主丁悯人葬身春拿山,给摘月斋留下了旷古绝今的武学宝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只是挖掘她的陵寝太难。不过我们最近在招揽人才,这位公子如果敬仰丁悯人,不妨加入我们。”
乔信苍意外地看向直璇玑:“直斋主?阿照顽劣……”
“嗯,顽劣看到了。但我也看到他的身手不凡。我做事一直谨慎小心,从来没有丢过任何东西。斋中亦有轻功盖世的人,但都没有公子妙手。且公子还有一项优点,格外令我钦佩。”
叫作阿照的少年倾身过去:“说来听听?”桃花潭水千尺之深,尽在他两泓妙目。
直璇玑微笑道:“特别不要脸。”她掐住他的手腕,阿照惨叫出声,毒血喷溅而出,直璇玑慢条斯理擦了擦手,“没事了。”
阿照将青玉琉璃剑抛给她:“钱真的花完了,剑还你。你有点意思,如果我将来众叛亲离,也许会来找你呢。”
直璇玑转身就走,丁悯人的青玉琉璃剑,大家见到了一定会很高兴,就算没有钱。
她听到乔信苍训斥阿照的声音:“张嘴就是众叛亲离?你就那么爱咒你自己?”
“师父——我呸呸呸还不行吗?”
她带着剑,可头发上不知何时多了个东西,她取下来,是少年的纸条,上面他自报家门,他的名字,是燕山照。这个名字,不是很合适他。
除了名字,他还写道:“摘月斋欢迎偃师吗?”偃师,那是什么?
半年后,直璇玑和摘月斋的几个人执行任务,他们人手不足,挖掘丁悯人的墓葬难度太大,丁悯人墓葬机关极多,又有蛊虫等密术,他们要前去南理城寻找蛊师助力。
挖墓的事,现任楼主张高秋全力支持,但他的副手步凌云却一早提醒直璇玑,张高秋只是嘴上支持。果不其然,挖墓迟迟没有进展,张高秋就变了副嘴脸。
几个年轻人无事可做,每日都会痛骂张高秋。尺八今日骂完张高秋,又说起一件奇事:“乔信苍的宝贝心肝燕山照离开净山门了。”其他人都围了上来,才知道是师兄弟之间起了龃龉,他得罪了一对兄弟,虽是切磋,对面却下毒手,总而言之,那人瘸了,他辞别恩师,再不回头。
“他的心也根本不在剑道上,乔老头疼他比疼亲儿子更甚,可听闻他专爱研究奇技淫巧,每日手不离卷,却读的是《鲁班经》。他的好剑都被他用来劈木头了。”尺八捏着下巴,“这个人,倒是挺适合加入咱们的。”
“得了吧,一个瘸子,能帮什么忙?”
直璇玑很快就见到了他,此时这瘸子已名扬天下,他搜罗了一票山贼土匪,那些人原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却都俯首帖耳叫他大哥,他自立山头,成万斤的好木材运到深山里,不知道他哪里来的钱。
那些日子摘月斋都开张了,许多门派都在打听他,都是苦主,直璇玑被迫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加入武林盟的都是名门正派,听风楼是名门正派,摘月斋是南部分部,当然也要替天行道。摘月斋接到了雪廊姬氏的订单,联合起来捉拿这个妖人。
在婵娟海,月色如银,直璇玑伸开天罗地网,可她见识到了一种最新奇的逃脱方式,他回头向她一笑,随后便将自己的腿拆卸下来扔出了巨网,腿中生出了钩子,抓住的腰将他钩出了摘月斋的秘宝。他在她眼皮子底下逃走了。
那只小腿蜘蛛似的在山道上横行霸道,疯跑时发出有蟹钳的脆响,他笑嘻嘻地跳下山,和他的假腿竞速,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
“妖人!”直璇玑再次撵上他,毕竟他抱着一只假腿怎么跑得快呢?
“风水轮流转,我也是妖人啦?”他慢条斯理把他的小腿装上去,拧拧紧,先前腿里冒出来的钩子不知怎么缩了回去,仿佛刚刚的一切都是直璇玑的幻觉。
他一点也不怕她。他朝她扬扬手里的包袱:“芭蕉雪廊的蛊虫是我偷走的,怎么样呢?”
“你拿人家的蛊虫,和你的偃甲有关?”
他第一次正眼看她:“偃甲?你研究了?”
“嗯。”
“为什么?”
直璇玑正要回答,他的木头消耗很可疑,偷窃雪廊蛊虫很可疑,还有,摘月斋的秘籍里有偃甲的相关记载,但他很稀奇地看了她一眼。
“偷偷喜欢我?这么关心我?”
直璇玑无话可说,那瞬间她的心在狂跳,她点头:“嗯。”
叫作阿照的妖人丝毫没被吓到:“你要追求我?”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我求贤若渴。”
阿照摆摆手:“不,你是不是想和我睡觉?”
直璇玑毫不犹豫,脱了肩头的衣服。
他啊了一声:“但是要给钱。”
“你卖身?”
“第一次卖我自己,你估个价。”
“入驻摘月斋一年,工钱一分不少,进去你就是工部首座。”
“工部首座可以当当,但是嘛……你又不怎么好看,年纪还比我大。”
“那你为什么还不走?”
“原来可以走啊。”阿照说是这样说,却按倒了她,“妖女,怎么这么有信心?”
“你这样的人,记得我是谁,长达半年,怎么会没有信心?你只被我一个人找到了。”直璇玑被他脱了裙子,他的手掌已落在她光裸的脊背上,他并不熟练,不过却立刻摸到了她最幽秘的所在,直璇玑面无表情回头看他,他耸耸肩,“后悔你就说。”直璇玑并不后悔,他猜中了,她找他,他被她找。就像钥匙开锁,锁被钥匙开。
他在她的耳朵上穿了耳眼,他研磨到她的耳朵在他手掌心里出血,但他毫不手软,他扯她的头发:“我还想再穿一次。别这么看着我,我真的还会再凿。”
他站起身:“好了,现在你是我的人了,我要做些什么?”
“把蛊虫还给雪廊姬氏。”她拽住他的腿,“还有,你是我的人。”
二人在还蛊的路上意外救了姬太君和茶剑道人,对面宽宏大量,只记恩情不记仇。而慧眼的姬太君看向直璇玑:“姑娘,你有孕在身。”
他们的小孙子姬无虞刚呱呱坠地。姬太君喜欢直璇玑,她做出了她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