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石芭蕉
九个月后,女儿出生。
那时阿照已经改名叫燕蹀躞,抱着孩子,他皱眉:“起名字好烦,等她大了,爱叫什么叫什么吧。”
直璇玑心中祈愿,孩子的性格不要像他。
她的两个妹妹杨柳和海棠都不希望小燕景像她的父亲。但此时摘月斋已招了不少人,当初燕蹀躞来做工部首座,全工部就他一个人。
现在他老是把孩子揣在怀里,想得起来的时候就掏出来哄一下,想不起来就放在兜里让她睡。全天下没有比燕景更好伺候的女婴。她不哭不闹,随着年少的父亲在工部巡逻。
尺八忍不住问道:“瘸子,你女儿恐怕是弱智。”
瘸子没空搭理他,他忙着把女儿出生的消息告诉乔信苍。他的义肢在地上乱蹦,确实比女儿活泼。
听风楼主张高秋非常重视摘月斋,因为他相信打开丁悯人的墓葬机会就在眼前。他们这些后人,并没有发扬丁悯人的侠义精神,反而一门心思开她的坟,直璇玑想想都讽刺。张高秋年事已高,他的副手步凌云虎视眈眈,越老越不可能让贤的张高秋希望在古稀十年焕发出青春活力,他的活力从墓葬中来。
丁悯人一手创办听风楼,除了剑道,也有许多奇思妙想的木工,亦有偃甲图纸流传。她的墓葬大门迟迟打不开,燕蹀躞认为,也许开门的关窍就是偃甲。
燕蹀躞已是摘月斋的核心,张高秋重视他甚至胜过青睐直璇玑,直璇玑一板一眼地汇报工作,这种为人处世一度冒犯过张高秋。
燕蹀躞总在夜半无人私语时爬上直璇玑的床:“上司。”
“姐姐、圣女、璇玑。”
她闭着眼睛不理他。
他已经造出了偃甲人,但是那些偃甲人的材料毕竟取材于金木,还不够尽善尽美,他想要人的心肝脾肾,他还想要人的皮和发。活人不行,死人亦可。
“所谓起死回生,在吾道也。”
不少死去了心爱孩子的父母把小小的孩尸交给燕蹀躞。孩子的头发,孩子的眼睛,孩子的皮肤,孩子的心肝脾肾,一模一样的笑语欢颜,只是再也不会长大,且三个月之内,生命之花就会再次枯萎。死人做偃甲,是有局限的。
在南理流传了许多起死回生的传说。
那时候,芜鸢城的老疯子说:“杀生献道。”
直璇玑没有查证到任何摘月斋推手这些说法的证据,只知道芜鸢城里多了很多修长生道的人,自我焚寂以献苍天,燕蹀躞的偃甲材料空前增长。
他对此相当漠然:“如果是我做的,我会让他们活着把心脏给我。我要那么多死人干什么?”
直璇玑问道:“你爬斋主的床已有一年多,你一直说不甘心做这张床的过客,你是要做主人吗?”
“你想取代我吗?”她问道。
“你这么问我,那我就考虑一下喽。”
此时女婴爆发出惊人的啼哭声,直璇玑从来不知道她可以这么哭。
第67章 故梦(二)
直璇玑于城郊的雨中送别他的背影,张高秋大驾光临西南郡,他要去迎接。他走时,头也不回。
尺八怀疑他这一走不会再回来,毕竟摘月斋有了些气象,也远远不能和听风楼的规模相比较。直璇玑觉得不会,他对她的真心深不可测,他对偃甲的真心日月可鉴。
而直璇玑亦有自己的事要去做。摘月斋因为初代听风楼主丁悯人去世在南方才建立,她的名字就是大道悯人,众人皆因为敬慕丁悯人才组建成摘月斋,最初的众人想要寻找丁悯人墓葬中的宝贝不假,但谁不是听着她的传说长大?
起死回生的邪说,一个都不能留。
直璇玑做出来一个几乎只有尺八等寥寥数人支持的决定。
很多人拍她的桌子,争辩那些邪说原本就不是他们散布,为何要他们负责?
百姓何辜?我们甚至还在挖丁悯人的坟,她在九泉下会原谅我们吗?直璇玑寸步不让。
那些日子里直璇玑的桌子上到处是别人的掌印,大家纷纷来拍桌子,直璇玑手撑桌面据理力争。能来拍桌子的都是知己好友,都是相随迢迢访仙城的挚友,直璇玑不怕他们。
他们也渐渐发觉,若对芜鸢城中邪说坐视不理,也就别打着摘月斋丁悯人的旗号了。
“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尺八在校验工部的机器,他总是在醉。燕景被放在地上乱爬,直璇玑一把捞起来,他还没有回来。
他回来时,是唯一一个还没有同意直璇玑计划的摘月斋中枢人。
直璇玑预备与他游说三百回合,可他靠在巨大的木牛流马上,摊摊手:“为什么不呢?”
“你同意了。”
“嗯。功在千秋啊。”燕蹀躞爬上高高的佛头像,居高临下,睥睨一切,“你这个妖女真是忘本,从来都是我名门正派。”
“看不出来,也无法相信。”
“我倒也没有那么坏。”燕蹀躞卸下他的假腿,“我离开后,有想念过我吗?”
“嗯。”
他跳下佛头,笑着靠近她,不回应她的思念。或许他的问题就是答案,谁问谁想。
他叮嘱道:“不过接下来会过得很辛苦。”
“我不怕吃苦。”
“你爱吃不吃。”他从她怀里抱走燕景,“等她再大一点,我送她走。大家都是亡命徒,可我不想她也是。”
摘月斋的中枢人们当初是直璇玑和尺八一个个召集来的,众人惺惺相惜,侠骨柔肠,一起吃苦一起受穷,大家都是从苦日子过来的。然后新召唤来的探子们是否会同意,直璇玑没有确认。这一决定为以后酿下了难以挽回的苦果。
直璇玑说干,大家就干。一时间芜鸢城极为热闹,骗子游街,把戏揭穿,打打杀杀,乱做一团。蛊师抱着破罐子逃窜,巫医的袍摆沾满鲜血,民众从似醒非醒到渐次加入。
“民心啊,像鱼,滑手多刺。”燕蹀躞站在门楼上俯视众生,他手里转着一个万花筒,玻璃花瓣碎纸屑,万生如是。
鱼一样的民心活生生地在摘月斋的巨手里跳动,那是芜鸢城的心脏。
混乱的烟尘绽放在芜鸢城,游神的队伍络绎不绝,南理的两位老人不远千里而来,姬太君和茶剑道人助阵,像一道黄纸符,封住了芜鸢城的神鬼。
他们再次大加赞扬直璇玑的品性,即使张高秋脸色难堪,也没法在雪廊之前作威作福。
燕蹀躞空出手,抽空打开了丁悯人的墓葬大门。
燕蹀躞带着直璇玑进入了她的墓中,这一去,可能有去无回。
但是燕蹀躞毫无预兆打开了墓门,毫无预兆把她推了进去。
他在背后道:“反正你也不怕死。”
他不怕,她也不怕。
墓中景象并不如何特殊,他们在其中并没有看到经年不死的隐世仙人,丁悯人千真万确已过世。红颜枯骨,弹指百年。
根据她的棺材大小,二人可以看出她身量不高。她的棺材上有她刻下的字:“我不喜欢猫,别带猫祭拜我。”根据这一点,又知道她去世时的确年纪很小。和传闻中一样,是二十三岁去世。
燕蹀躞于墓中发现了偃甲的关窍。
“他发现了偃甲的关窍。”直璇玑的笔记一句带过。这句话平淡无奇,却让燕白燕玄兄弟苦思冥想几千个日日夜夜。
燕白轻声道:“阿娘为人谨慎,涉及到的机密内容全部隐去,甚至当年的中枢人,她也只提到过尺八和她的两个妹妹。其他人都隐姓埋名,不知是死了,还是逃了。”
“不过这也许并不是阿娘谨慎,而是她也不懂。这毕竟是她的笔记,不是爹的。”燕山景有自知之明,也对这个父亲有了些了解,推己及人,父女心连心,她轻声道,“爹懒得写。”
姬无虞点评道:“天才知道天才。”
“谢天谢地,雪廊的小世子会给人留面子了。”尺八笑道。
直璇玑笔记里写道,燕蹀躞的偃甲人,不再需要定期更换皮肤、头发、心肝、脾肾。他们栩栩如生,能走能跳。
这个创造让所有人精神一振,尤其是张高秋。那个满头白发的老人,老奸巨猾,自诩人老心不老,他将偃甲人的复刻视为灵丹妙药。
不过,直璇玑决定毁去所有的偃甲人。
燕蹀躞同意了。
除了他以外,没人可以接受。就连读到此处的燕山景都觉得无法接受,这到底是为什么?甚至她都不能理解,父亲同意的理由是什么?那不是他的心血吗?
直璇玑没有解释,这之后,直璇玑的笔记有半年多的日月空缺。这段时间里一定有诸多波折,但具体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
她再次继续写,是写道:“他送走女儿时,我几乎早产。”
燕蹀躞将燕景送走,将她托付给茶剑道人。摘月斋住得太暗,而燕景幼年时父母又过于年轻,几乎不懂得照顾她,她不哭就忽略她,这导致小燕景即使不舒服也不知道哭,她的父母发觉不对劲时,又大难临头。
孩子们在她的身体里躁动不安,而摘月斋也同样躁动不安。两兄弟提前出世,步凌云来抱走他们。步凌云是张高秋的副手,他在未来会成为听风楼的主人,但此时他是中原的头号探子,听命于张高秋。或许此时他就有别的心思了,但是步凌云总比张高秋安全。
张高秋以孩子们为威胁,要求燕蹀躞交出所有的偃甲图,还有打开丁悯人墓葬的方式。燕蹀躞没有交,反而给丁悯人的墓葬又上了一把锁。
“要开锁,就得留下我孩子的命。”
燕蹀躞擅长挑衅,他曾经用挑衅的方式拨动了直璇玑的心,现在也随手挑衅张高秋,不仅用言语,也用剑。他不仅仅是偃甲天才,也是少年时剑道上便有所为的人,他和张高秋背后的人联手击杀了他。步凌云从张高秋的身后走出,弦剑细丝发如血,属于步凌云的听风楼时代就此开启。
为了表达合作的诚意,他归还了燕白。为了维持合作的稳定,他留下了燕玄。
步凌云是个和张高秋很不一样的楼主。他几乎不表达他的情绪,世外仙山海外瀛洲他一个都不信,偃甲人的存留毁灭他也不关心。
他和蔼地质问直璇玑燕蹀躞:“为何深耕南部多年,消息网还没搭建起来?南理城有那么多秘辛,怎么不去探听?你们是探子,不是匠人,也不是盗墓贼。”
步凌云追溯源头维护根本,听风楼是消息组织,不是摸金校尉,也不是鲁班传人,从前的胡闹全部停下,所有人前去南理,搭建消息网,务必在那些难缠的世家嘴里挖出来祭司、巫师、蛊虫的相关秘密,存档流传,送回本部。众人回到了买卖消息的老本行。
这样的任务,自然会触碰到芭蕉雪廊的利益。那燕景就不适合继续在茶剑道人身边生活了。她被风尘仆仆赶来的乔信苍接走。
茶剑道人后来在摘月斋与南理城的交手中质问二人:“你们不考虑离开摘月斋吗?”
“这不是能考虑的事。我们离不开了。”直璇玑道。
“是啊,欠人家那么钱,花了那么多人力物力打造偃甲,最后我们却说不能继续。”燕蹀躞吹了声口哨,“是我我也觉得被耍了。”
被耍了。是摘月斋当时大多数探子的心声,包括不少中枢人。
南理城固若金汤,世家联手成为无法翻越的大山。敌手强如此,而摘月斋的部下们又在看热闹。孤立无援是命定的结局,就算揽下了最危险的任务,拿下了最棘手的敌人,也不能换来原谅。直璇玑的笔记到此为止,挥笔的人化作一缕幽魂,轰轰烈烈的故事无以为继。
“我那时跟着爹娘生活,后来被中枢人其一花满衣接走,师父不久后就去世了……燕玄在父母死后,失去质子的价值,就被遣回摘月斋,年幼时,也遭受不少冷眼。”燕白轻声解释道。
兄弟俩重逢后,一起扶持了宁忍冬。反正摘月斋群龙无首,谁当斋主不是当?只要杀人够快,就是斋主。宁忍冬代号三月天,这三个人相逢于桃花三月,也意味着三人在暗中前行,彼此为月,照彻前行难明之天。
父母的故事里,还有不少疑点。他们为什么要毁了千辛万苦得来的偃甲?哪怕众叛亲离?为什么他们在曾和雪廊姬氏为敌后,姬太君仍然将燕山景和姬无虞的婚约留存?都是一时难以得到答案的问题。
姬无虞听完整个故事,只关心一件事:“所以你们兄弟俩为什么要燕山景来芜鸢城?”
“为了打开父亲的锁。他锁住了丁悯人的墓葬大门,步凌云说,父亲亲口承认,他的孩子就是钥匙。”
“怎么,你们兄弟俩不是他孩子?”姬无虞疑惑道。
“你!怎么会?一定是父亲造锁在我和阿玄出生前。”燕白苦笑,“那个锁,你见到就知道了,一整面石门,经络如叶脉,与人体血脉暗合……”
“一整面石门?”燕山景一个杯子砸向他,“那你就是把我的血抽干?小子,我是你姐姐,你是真想要我命啊。怪不得不肯实话实说呢。”
那面石门也为张高秋留下了燕家姐弟们的命做出了解释,规模巨大的叶脉般的锁,唯有成年人的血液才能填满,那不是儿童的血能做到的。
燕山景摇头:“本来我考虑去看看的。现在我啊——观棋,收拾东西,咱们回净山门。”
燕白在身后喊她:“姐姐!你真的不好奇父亲的偃甲人若重现于世,该多么震撼吗?你真的不好奇丁悯人的墓葬里有什么样的剑谱吗?”